旧 | 记忆里那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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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散文篇【旧】


家乡有条河,河离我家很近,没有名字,却一直留在我记忆深处,在心底自由自在流淌,任岁月更迭,奔流不息。

春天是这条河最威武的季节,当太阳的温度一天天叠加,积雪的厚度,却一一寸变薄,化作涓涓细流,顺山坡流至谷底,汇聚成溪,无数溪流蜿蜒而下,最终汇入山脚下那条河。

这时的河像条变色龙,由清透的无色,变成浓稠的浊黄。水流声也一天天大起来,一出屋门就能听到它汹涌的喧嚣声。

村民们早已摸透这条河的脾性,在河涨水之前,就一趟趟从河边担回清甜的泉水,蓄满家里所有的水缸、水桶和一切可以储水的盆盆罐罐。

那段时间人们格外节约用水,因为河水漫上河滩,淹没大大小小的泉,人们就算壮着胆子来到高高的河岸,也只能对着怒吼的浊水叹息。

娃娃们被禁止靠近河岸,只能在自己家或邻居的院子里或院子外的空地上玩耍。“轰隆隆,轰隆隆”的水声,从白天吼唱到夜晚,又伴着人们进入梦乡。

大人们会时不时到河岸上查看水情,但都像躲瘟神似的离河远远站着,因为被强大的水流冲撞,脚下的岸随时都有垮塌的可能。站在河岸边,遇到熟人,只能比手划脚交流,河水咆哮,吞没人声,近在咫尺,却听不清对方的声音。

当河的水声渐渐变小,由咆哮变成“哗啦啦,哗啦啦”的歌唱时,我们知道洪水已经退去,终于可以去河边了。

河岸的斜坡上,草的嫩芽已经从泥土里钻出来。它们给河岸涂抹上深深浅浅的新绿,向人们传递着春的讯息。河对岸的山坡上,刺丫丫花儿在刚刚泛出绿意的潮湿底色上,涂抹一笔笔娇艳的嫩黄,成就了山最娇媚模样。

当我们兴冲冲跑到河边时,却发现往昔的河已经面目全非。洪水虽已退去,河水仍然是浑浊的,只是颜色稍微淡一些。

河滩上原本青绿色的卵石上浮着一层黄土,石头与石头间的缝隙里更是积满泥沙。之前挖好的泉底部铺着厚厚的泥沙,往外喷涌清流的泉眼已不知所踪。

于是,我们跑回家去拿来铁锹,清理掉泉底的泥沙,耐心等待浊水顺着窄窄长长的泉尾流进河里。

此时泉眼像一个个小喇叭,不断向外喷涌着清凉的泉水,很快泉体就被一汪清水注满。

我们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被这清透的泉水引诱着,忍不住掬一捧送入口中,顿觉清甜自口腔倾泻而下,慰藉焦渴的咽喉,涤荡着肠胃,一股清爽从肚腹涌上脑门,顿觉神清气爽,连吸入口中的空气都似乎带着股淡淡的甜味儿。


再过几天,河水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山里的春季很短,不知不觉间,夏天伴着潺潺的流水声一路小跑来到我们身边。

原本宽阔寂静的河滩渐渐热闹起来。清晨,河迎来它的第一批访客。男人或者女人,年长亦或年青,担着轻巧的铁皮桶或者笨重的木桶来河边挑水。

他们担着轻飘飘的空桶来到河边时,总是步履轻盈嘴里甚至哼唱着悠扬的歌谣。

等他们蹲在泉边,一瓢一瓢往桶里舀满水之后,再挑起担子时,动作就缓慢持重起来。竹扁担被沉重的水桶坠得显出弧形来,担水的人喘着粗气儿,再也哼不出动听的歌子,专注盯着眼前崎岖不平的小路,不敢虚踩半步。

其实,夏季的中午才是这条河最热闹的时候。大姑娘,小媳妇们端着满盆的衣服到河边来洗。“唰唰”的洗衣声和着淙淙的流水声,还有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构成一支动人的曲子,沿河而下,汩汩不绝。

这轻快的曲拉开了这条河午后狂欢的序幕。当小学校的娃娃们个个吃得肚儿圆圆,就会三俩结伴到河边玩耍。

在高高的河岸上有条水渠,水渠两边是一块块几何图形绿意盎然的菜地。水渠边的泥地上,面对面坐着玩泥巴的泥猴子们。

“狗狗吃,狗狗吃,你的不响我的响!”两张嘴巴里发出齐刷刷的吆喊声,手起泥落,随着“叭叭”两声炸响,两股气流冲破泥盆的薄底,两片泥巴的尸片被掀到半空掉落在地上。

两个灰头土脸的娃娃瞪大眼睛,小脸儿因兴奋涨得通红,目测着彼此泥盆底上破洞的大小。输了的那个不服气儿地从自己面前的泥坨上揪下一小块儿来,可劲儿用手捏得又薄又大,填补到赢家那个更大的破洞上,然后游戏继续。

河岸的斜坡上芳草凄凄,红柳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小米粒大小的花絮密密匝匝缀满枝条,远远望去像一片片嫣红的晚霞。

灰绿叶片的苦豆子结着串串娇柔的浅黄色花簇,别看它们其貌不扬,却有药用价值。把苦豆成熟的豆荚摘下来在开水里熬煮一会儿,捞出豆荚后,用黄赫色散发着淡淡苦味儿的汤水烫衣服洗头发,可以有效杀虱灭虮。

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野花在草地里随风漫舞,招引着爱花的女娃娃们流连忘返。她们有的蹦蹦跳跳,追逐着野花儿的芳影;有的坐着或站着把摘下来的各色野花儿用青草扎成花束捧在手里乐呵呵欣赏着;有的则舒舒服服坐在草地上,专心地用漂亮的野花装饰编好的草帽。

远处的草滩上,两个十几岁的男娃子脑袋抵着脑袋,手臂缠着手臂,双脚随着身体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挪动着,像在默契地合跳一支远古的舞蹈。他们被一群男女娃娃围在中间,“加油,加油!”齐刷刷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河岸上喊声阵阵,河岸下热闹非凡。放眼望去,河道里三五成群到处都是娃娃,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有几个娃娃在河道上垒石成坝,原本清浅的河水被拦腰截住,很快没过膝盖。这时候,泥猴子们就争先恐后扑入水中,挥动四肢打水,身材瘦小,会凫水的果真会漂起来,但大多数人都在水里瞎扑腾。

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间狗刨演变成水仗。一时间水花飞溅,喊声震耳,娃娃们在各自的阵营里凭水相疯,直到其中一方嬉笑着落荒而逃,激烈的对垒才算决出高下各自收兵。

不喜欢热闹的人,或独自或结伴,选一处僻静的河湾,猫着腰专心捉鱼儿。

这条河里只有狗鱼子,形状很像人的手指,只是多了条灵活摆动薄如蝉翼的尾巴。它们身上遍布黑褐色斑纹,与河底的卵石颜色极其接近。所以游动的狗鱼子要比静止的更容易被发现。

狗鱼子警惕性高,反应快,动作灵敏,所以捉鱼是要讲究技巧的,总结起来就是“三要”:眼神要好,动作要轻,下手要快。

除了河道,河滩也是娃娃们玩耍的乐园。有些人用铁铲或尖锐的石块当工具,在沙石滩上挖掘属于自己的泉。河滩下遍布泉眼,如果运气好,挖到三四十公分,就有泉水冒出来。

人们在河滩上行走,随处可以看到小如碗口,大若脸盆的泉,因长时间无人问津,流水不畅,泉底遍布绿苔,甚至连水面也浮着绿色的泡沫。

然而,随着下午上课时间一分一秒临近,娃娃们陆续离开河滩,奔向村子中央的小学校。很快,人声不绝的河滩安静下来,重归恬淡,河口吐白莲轻吟浅唱流向远方。

傍晚,太阳把余晖洒向河面,波光粼粼,流金泻玉。放羊娃沐着夕阳,赶着羊群到河边饮水,羊儿“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河滩顿时又欢腾起来。

看羊群喝水是件顶有意思的事儿。羊儿们齐刷刷低垂着脑袋,把嘴探进清凉的河水里,尽情吮吸。我总有种错觉,以为河里有张无形的口,在对着羊的嘴巴吹气,让它们的肚子像气球一样鼓胀起来。

喝足了水,放羊娃会任由羊群在两边的河岸上啃食一会儿青草,他们则守在地头不时吆喊着,阻止馋嘴的羊靠近庄稼地或者菜园子。

当羊儿们吃饱喝足,放羊娃才赶着个个肚皮圆滚滚的羊群慢悠悠离开河滩。背着金灿灿的余晖,吼唱着半生不熟的牧羊曲向家的方向走去,把河与夕阳抛在身后,任嫣红的晚霞一点点冷却,最后化作缕缕青烟浮在西天。

当麦穗由青绿变为赤黄,麦浪翻滚金波涌向山边,荡向河岸的时候,向日葵垂着沉重的头颅随着太阳转动。卷心菜和大白菜,把叶子团得越来越紧。西红柿和辣椒羞红了脸,在绿油油的叶片间犹抱琵琶半遮面。河水一点点变得冰冷,把秋的讯息传递给伸进水里的一只只手。

村姑和村妇依然会一早一晚来河边担水,仍然有人在大中午来河边洗衣,除了放牛娃和放羊娃,其他娃娃一天天远离河滩。

他们的身影跟在大人后面,在庄稼地和菜地里时隐时现。秋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忙碌的时节。人们喜气洋洋,流连于田间地头,感谢着老天爷的怜惜,慨叹着难得的丰收。

我清楚记得有一年天气大旱,人们整天抬头看天,巴望天空能堆起乌云,下场酣畅淋漓的雨,可是天公却故意与农民们作对,日日晴空万里。

最后,水库再也泄不出一滴水,水渠成了摆设。土地裂开大大小小的口子,向天空坦露焦渴的喉咙,祈求被滋润,却一次次跌入失望的深渊。

好在河还在一如既往流淌着,只是河道变窄了,原来的河床变成了河滩,河水更加清浅,它放慢了流淌的脚步,满怀心事蜿蜒北去。

可是河在高高的河岸下,人们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也没法把河水引向高处的农田和菜地,只好对着一河清流叹息。勤快的庄稼人只好一担一担,不辞辛苦从河里挑水,抢救奄奄一息的蔬菜。

那年虽说水地的麦子长得不像往年那样饱满,但总算有些收成。山梁上旱地的麦豆几乎绝收。在那个冬天,人们尝够了饥饿的滋味,多亏了那些包谷、葵花籽、土豆、青萝卜、胡萝卜、卷心菜和大白菜,人们总算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春天。那条河成了人们心头的救命河,投向它的目光更加温柔起来。

离河不远是打麦场,在秋天,它摇身一变成了五彩的调色盘。金灿灿的苞米,黄澄澄的麦子,紫红的高粱,灰黑的瓜子……粉墨登场,在各自的舞台招摇,尽情享受农民们笑脸的致意和手掌的抚慰。

河悠然流淌,轻歌曼舞,尽管没有了夏日的喧闹,它淡然从容的样子给人一种深幽宁静的美。河岸浅草染秋霜,不见蜂蝶的影子,枯草在秋风中瑟缩,体味着秋越来越浓的凉意,等待着雪花儿的抚慰与温暖。

于是,雪如约而至,大山的冬总是来得那样猝不及防。纷纷扬扬的雪花舞蹈着从天空飘落,恋恋不舍与天空作别,像一只只洁白的蝴蝶,落在大地的怀抱,转瞬消失了踪迹。大地的胸膛太暖,融化雪的柔情。第一场雪总是这样来得快,去的也快。匆匆宣告冬的到来就消失了踪迹。

没过多久,一场场雪接踵而至,起伏的群山起初只是戴上洁白的棉帽;然后又披上了棉衣,套上了棉裤;最后索性盖上了软乎乎的棉被,在洁白的世界里沉睡。

可是雪却暂时拿山脚下的河无可奈何,尽管河岸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河依然故我流淌着,就连河滩上的泉也瞪着清澈的眼,调皮地冲天空眨眼。大自然真是丹青高手,点墨成画,滴墨成书,片片留白等着诗人妙语填充。

清晨,河面升起缕缕淡若轻纱的白雾,它们缓缓升起,慢慢消散,像河一夜间长出的白色胡须,被晨光金色的剪刀,一点点收割。

阳光收走那些带着仙气儿的晨雾,顺便把碎金慷慨地抛洒进河里,满河金光熠熠,随清流潺潺而下,给山村寂静的清晨,抹上点点灵动的亮色。

再后来,某天清晨,当大姑娘,小媳妇或小伙子们担着水桶来到河边时,却不见河的踪影。一条白玉的带子在眼前铺展延伸,河一夜之间完全上冻结冰,再也觅不见那股清流的影子,唯有潺潺的流水声,隔着冰层传入耳中,还是那样清越。

人们虽惊讶,但并不慌张,只是脚下的步子更轻更慢。摘下水桶,放在河边,用扁担使劲敲打着眼前的冰面,发现冰没有裂开,才试探着伸出一只脚来跺一跺,发现冰层厚实可靠,才敢挪步向前。

先行者探路的过程小心翼翼,后来的人在远处观望,躲在厚厚棉手套里的手捏了两把冷汗,替那个在冰河中央探险的人提心吊胆。

河上冻的消息被一大早挑水的人们带回家。娃娃们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早饭后,就把木牛,鞭杆,爬犁等可以在冰面上玩耍的东西准备好,等到正午太阳最暖和的时候就可以到河边去疯玩儿了。

可是还没有等太阳移到天空中那条无形的中线上,娃娃们已经迫不及待向河边集结,河面上一片欢腾热闹的景象。

最吸引眼球的属打“牛”游戏,技术含量高,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女娃子,只能在一旁瞪大眼睛围观。

只见打牛的男娃子,先用鞭梢的皮绳一圈圈缠住“牛”身,然后把它放在光滑的冰面上,猛地一下抽动鞭梢,“牛”就在冰面上快速旋转起来,打“牛”的人在一旁盯着,发现“牛”的旋转速度慢下来时,就用鞭子抽两下,于是牛就像被施了魔法又飞速旋转起来,只见一个个浅黄的影子在洁白的冰面悠然起舞,和着鞭梢“啪啪”的脆响,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它们旋转旋转再旋转,那独脚美妙的舞蹈令人眩晕。

身后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回头时,只见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坐在爬犁上,嘴里往外喷吐着白雾。爬犁像一叶叶扁舟,满载欢声笑语向下游荡去。

没有爬犁可坐的人,就用双脚当浆,在冰面上助跑两三步,双脚就载着身体轻盈滑动,展开的双臂像鸟儿的翅膀,短暂的飞翔,让心儿雀跃,嗓子吼唱着欢乐的歌子,回应空中麻雀“叽叽喳喳”的鸣唱,连空气都似乎在欢歌。

记忆里有条河,从大山的怀抱里溢出,没人知道它的源头。更不知道它要奔往何处。它挽着春草的手流淌,在夏花的海洋里徜徉,金色的麦浪送它远行,情意绵绵,惹得秋雨淅沥。漫天飞舞的雪花儿,跳着醉酒的舞蹈,投入冰清玉洁的怀抱,消失了踪影,播撒下梦的种子,静待来年的恣意绽放。


静待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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