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 /  阿去

《荷马史诗》的前一半是英雄出征的故事,后一半是回家的故事。此生最漫长的路,是回家的路。我没有史诗英雄回家那种跌宕与壮阔,但心里泛起波澜。为什么人总是想回家?

家,是我初来尘世的清甜泉水,是直到最后一刻也为我点灯港湾。

列车飞驰,一路上杭州东、玉山南、上饶、武夷山、南平、建瓯到延平,那些广播里的城市,我全去过。


要去的时候神采飞扬,想到五点半还坐在办公室的卡座上,心里已经开心的唱着小曲儿,期待着深夜坐在某个路边烧烤摊上放开肚皮的胡吃,走在陌生城市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泡在酒店的浴缸里,睡到自然醒的早上,醒来去当地的市场买几斤小龙虾来炒,大雨天窝在沙发上看电影,穿着拖鞋去水果店买榴莲,冬天呗冻成狗寒风瑟瑟里喝一碗汤……我会想起少年的轻快,想起盆友之间亲密无间,我形容那是“春衫如雪下扬州”的心情。

除此之外,还有我们曾在陌生的城市里,假装自己是生活在此处的人,穿拖鞋买菜做饭,吃饱了到河边散步,看夜灯亮起来,如此打发掉一个又一个周末。


明明是回家,我想到却是那些离开家的日子,我拖着行李或者背着包,赶赴少年意气的日子。


家乡的意思,或许是,每当我由这里出发,心情像一面新镜子,晴朗的,没有一丝划痕。而每次回来时,我总有点疲倦,有时候是玩累了,有时候是带了点小伤,需要休养一阵。


每每阴雨天,我会想家,家里好像总是晴天,想着要和爸爸去爬山。


走进我的屋子,一切整齐干净。回来前,我跟老爹开玩笑,要他把我屋子收拾干净,被子要重新晒过。老爹说,你不在家时,你房间怎么也比你在家时候干净。


我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如果嫁人了,家里会始终保留着我的房间,当我回来时理所应当睡在原来的地方,而不是要去酒店将就将就?这念头几乎吓到我了。


我之前CFA的准考证还贴在墙上,明明是一张纸,却贴出不动如山的气质。那是考试前我用来给自己打气的,我往那里贴过很多目标,大多数没有实现,还写过一些赌气的话,甚至还有——我要远远离开家,永远不回来了。


人长大了以后,会更郑重的对待自己的心愿,我不会再什么都往上面贴了。我贴上去的,要尽我所能把它变成真的。


很久没有坐这样久的车,回来头疼欲裂,躺在晒过的厚厚软软的被子里睡觉。


睡眠,很治愈人,如果能做个好梦,那再好不过。其实只睡了很小一会,梦里那些纷杂的画面堆叠在一起,清冷雪山环绕的木屋,悠闲的马匹,漆黑的夜晚湖水的潮声,春水和野桃花,拥挤的城市和地铁里的风声,天坛祈年殿的影子,冬天山顶树叶的霜色,咕嘟咕嘟冒泡的红油火锅……那些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像潮水一样涌到我的梦里来。


身在梦里,好像自己是一片叶子,不断跌落,穿过那些画面,穿过离家的日子,最后跌倒自己的床上醒来,直到我想起一个成语“落叶归根”。


不想睡了,起来喝茶拆快递。有快递可拆,是件幸福的事情,说明人没有到家,可是别人记挂你的心先到了。拆了几本书、线香和一些零食,书我倒是一天看完了,写山居生活的。这或者是别人对我美丽的祝愿,盼着我活得自在,去过隐士一样朴素美好的生活。线香,我以往潮湿的天气会点,去湿气,淡淡的香气会让我安宁好睡。


重回到那本书上来,写了一种鸡,叫作少女鸡,它第一次下蛋时带血,写了公鸡活久了,爪子上生出距来,像一根多出来的骨刺,还能把自己绊倒,写一只活了十一年的鸡,太老了,相当于90岁的老太太,走路也是匍匐的,没有人吃她,最后寿终正寝。


我外公家里也养鸡,一整片竹林里都是,我弟弟小时候顽皮的拿着一根竹竿,妄想捉住一只,那我们必须答应给他做成炸鸡。可是四五岁的孩童怎么能在竹林里跑得过鸡?我没有那么细致的观察过鸡,或许我只是把他当作一种尚且活着、满地奔跑的食物,对于外公和亲戚而言,它们可以在年底卖成钱。


若我们不带着诗意,只是老老实实的生活,饿了就要吃,没钱了得挣去。万物朴素,其实也挺可爱的。


给妹妹发了消息,想要把那本跟鸡有关的书送给她瞧瞧。她说,她的外婆过世了,97岁的老外婆,以后再没有外婆可以叫了。


我还记得她外婆的样子,佝偻着身子,头发全白,我小时候去过她家里,住在小镇粮站的附近。粮站的大坪阳光是很好的,可她家深邃幽暗像一个洞,那时候的人或者没有太思量盖房子,或者是没有一块好地,幽暗潮湿也罢,也就住了一辈子了,甚至凑合着嫁个人,也可以一辈子。吃过苦的老人很有隐忍的心性、俭省的智慧,不像我呀,总是心存妄念,那些鲜艳明亮、遥远而迷人的景象总是吸引着我,让我一刻不得安宁。


那些我记忆里的老人慢慢凋零,他们曾经的事迹也模糊掉了。尽管他们最初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是以一副衰朽老迈的容貌。但他们曾经年轻过,在连我父母都还是小孩时,他们结实匀称,有用不完的力气,一个人一把锄头开了一片地,养活一大家子,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我有天问妹妹,你还记得你外公的爸爸叫什么名字吗?这个问题没几个人答得上来了。我在想农村里广为流传的“传宗接代”的信念,是为什么人延续姓氏和血脉?

我连祖先的名字也记不住,我的感知能力很有限,只有心去了解那些活在我眼前的人,他们是如何生活的,有怎么样的故事,而再远一点的人、再久一点的事情,我也记不住了。


连我爸爸也快要变成一个领退休金的老人了。我特别愿意听他说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还没有我,我爸也还没有遇上我妈,原来奶奶家搬过几次家,我现在去的奶奶家,是他们搬得第三个房子;原来我爸小时候也怕鬼,尤其是天没亮,我奶奶叫他去后山捡杉树皮来生火;小时候去田里插过泥鳅,连着几次插到同一根木块,怀疑有鬼作祟;他还跟我说如何捉蜜蜂来养;他说他年轻的时候跑上九峰山20分钟就够了……

这是我爱跟爸爸散步的原因,听他讲他小时候的事情,如果我能都记下来就好了。如果写给别人看,可能没有人想看,但是对我很重要。


谁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永远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用力蹬自行车,信誓旦旦要超过前面那个骑车的人,而我正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儿童座椅上握着小拳头喊“加油!加油!”。那时,他满头黑发,坚强有力,是这个世界上最英勇最能干的人。


那些我悄悄去过的地方,我对家人总是含糊其辞,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的旅行,怕他们担心,他们会觉得我跑的太远了,太不安生了。世界太大,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世情也太复杂,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小时候我的不开心,买一根棒棒糖给我就能治好,后来我不说那些工作、情感上的困扰,因为他们帮不上忙,他们只能从餐桌上帮我找补一点欢乐,或者只能安静的听我说,给出一个世人都懂的道理。


我心中曾经无所不能的人,是有能力边界的,甚至能力很有限。但他们总是在一个有限的小圈子里,尽力的保护你,让我感到温暖。


我也觉得惭愧,那些我去过的,很远的地方,我还没有带他们去看看,或者我还不曾让他们享受到真正舒心的日子,没有像别人的女儿那样,早早嫁人生子,有一个让他们安心的依托。


这些都让我回到家乡的时候,除了舒心和温暖,隐隐夹杂着一点害怕,我害怕父母再变老了,我也害怕自己没有活好,让他们感到伤心。


人无法从地理上靠近故乡,故乡只存在记忆之中。


我们能回到是某一个地方,却不能回到真正的故乡,那时的天空湛蓝高远,孩子们在山上捉笋虫玩耍,爸爸还是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发生一切事情都会保护我,甚至当我妈揍我,我也会恨恨的说,等我爸回来,我就告诉他,让他给我报仇!而那些我几乎遗忘了的老人们,他们还没有老到97岁,她们还会从层层包裹的手帕里掏出一两块钱给我们零花,或者摸出一点糖分给我们……那才是我们的故乡,充满了我熟悉的人和事,像一口潺潺流动的泉水,流淌着生命刚刚开始的甜美和清澈,那里生长出来我此后人生所有的温暖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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