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说起最近回家,看见奶奶体弱衰老,不觉感叹岁月无常,人生短暂。我也想起自己的奶奶。
爷爷奶奶出生在江汉平原,相隔十公里的村子。爷爷叫青山,奶奶叫彩枝,从名字看,两人似乎注定会在一起。
爷爷青年时一表人才,算得上半个文化人,会些锣鼓戏剧,农闲时候跟着村里文工队,在邻近的村子唱戏。
爷爷在台上青衣婉转,奶奶在台下欢呼鼓掌,他们第一次相遇。去的次数多了,爷爷开始打听这个女孩,一来二去,青年问女孩意见,女孩脸红说听父母安排。
爷爷上门去提亲,奶奶父母很高兴,欣然同意。双方都等着幸福来临,但天下美好的爱情,似乎总要经历波折,才会绽放灿烂。
爷爷家的祖屋,在聘礼送出之前,失火了。大火映红天空,燃尽家族心血,一家人死里逃生,眼睁睁看着财产幻化成烟。
一家人在烧光的雪地上,找亲戚借来几床草席,支起帐篷开始艰难重建。天地冰封中,爷爷独自走向奶奶家,向我的太姥姥太姥爷说明情况,要求解除婚约。
奶奶躲在门后,看着失魂落魄的爷爷,眼眶湿润。太姥爷太姥姥心疼这个刚没了家的青年,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中想起奶奶,问她的意见。
几天后,在临时搭起的草棚里,一场异常简陋的婚礼,在人群的惊叹中举行。
青年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同意?”
女孩眼含泪花道:“是别人,我就不同意了。”
那时候房子叫篦子,草棚外面糊上泥巴,挡住不断侵入的严寒。奶奶怀上我姑妈的时候,爷爷应征入伍,在武汉当工程兵。
太爷爷眼神不好,给儿媳煮的鸡蛋里,漂浮着马蜂的残骸。新妇眼泪滴滴落在碗里,荡起层层涟漪,破碎倒影中拼凑爷出爷完整的面庞。
姑妈出生的时候,爷爷正在百里外,幽暗潮湿的隧道里,一尺一尺向前掘进。当年国防大建设,多的是爷爷这样,钻山打洞的工农部队,背井离乡铺路架桥。爷爷很快在部队脱颖而出,被选为政委秘书候选人,一家人的命运就要转变。
政审的人来到家里,奶奶牵着姑妈打听爷爷近况。
军人疑惑地问:“听说,他的舅舅在京山做土匪,有没有这回事?”
一家人愣住了,太爷爷开口道:“我们就没听过他有舅舅,从哪说起土匪这事。”
军人皱起眉头,嘀咕商量一会,从包里拿出村支书签字的调查表,在家庭成分一栏,赫然写着舅舅土匪。
大家明白了,可是无能为力,在那个讲成分的年代,爷爷提拔的希望落空。为什么不去找村支书理论,揭示这个莫须有的荒唐论断?因为没有用,支书不仅管着全家人口粮,还管着颠倒黑白的公章,是村里绝对的权威。
那个年代,人心就是这么险恶,一手遮天磨灭所有希望的光,寒冷黑暗中,支书的近亲,得道升天享受特权,家贫势弱的爷爷,草芥不如愤愤抑郁。那个年代,好荒唐!
部队待下去没有希望,爷爷回到村子,部队上领导觉得可惜了爷爷这个好苗子,写了封介绍信,让爷爷在镇上供销站上班。
那个时候我的伯伯出生,在物价不高的年代,地里的收入加上爷爷的工资,家庭状况开始变好,渐渐有了闲钱,爷爷开始资助太爷爷兄弟那一支。
爷爷的旁支兄弟走得早,留下寡母带着五个孩子,艰难度日。奶奶经常背着布袋子,给他们家送米,有时候家里做了饼,也会让姑妈拿几个送过去。
姑妈看见快见底的米坛,不想送了,说:“妈,我们家粮食也快不够吃了,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送?”
奶奶语重心长地说:“他们家的孩子没有爸爸啊,我们粮食不够吃,还可以煮点土豆番薯凑活,等到明年水稻收获,他们家要是没粮食,就要死人了啊。孩子,去送哈。”
后来爷爷回来,家庭条件稍微好一点,爷爷决定资助其中几个孩子上学。这些孩子中,一个成了天门市地税局副局长,一个取代了村支书的位置。
等我父亲出生的时候,三个孩子的童年,在奶奶领导的劳作中度过。放学回来割猪草,踏着夕阳打闹着,去喂猪圈里肥肥的猪。偶尔村里有戏班,三个孩子大呼小叫,穿过秋收的麦田,奔向花花绿绿的戏台。
奶奶领回粮油,用脸盆盛在桌子上,三个孩子看着亮晶晶的油,想着未来好吃的,兴奋得眨巴眨巴眼。
父亲很调皮,和伯伯在房子里追逐打闹,轰隆一声,房间里的欢笑戛然而止。
奶奶看着翻倒的菜籽油,抓起父亲脱下裤子就打,边打边哭:“你说你怎么这么调皮,咱春上的油可怎么办啊……”
姑妈和伯伯在一边,看着弟弟嚎叫,几乎吓坏了,拉着奶奶的手说:“妈,别打弟弟了,我们不吃油了……”
三个孩子拿着勺子,一点一点舀起地上的剩油,眼泪和油光混在一块,透射出时代的物质匮乏。
拉拉扯扯,三个孩子逐渐长大,爷爷奶奶渐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