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兵故事六 下连队慰问

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一辆大卡车碾过泥泞的路面,发出黏糊糊纠缠不清的声音。宣传队是一清早出发的,一路上,山路崎岖,越走越冷,渐渐进入白雪皑皑的世界,远处的公路上影影绰绰地蜿蜒着几辆卡车。

女兵们背靠着背坐在军用帆布罩着的卡车里,出发前队长叮嘱道:“卡车上了盘山路后,大家千万不要站起来啊!”

眼下是腊月二十九,往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和家人一起忙碌着准备年夜饭了。但是这是入伍后的第一个春节,下连队慰问演出是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含糊。我无法消解这份想家的心情,那种没辙没落的感觉不知如何安放。

指导员和战士们一起挤在卡车里,他指着身边的一个纸箱说:“马上就过春节了,师领导给山上的连队带了两筐苹果和一对小猪仔儿表示慰问。”

女兵们天生对小动物充满了热爱,没有小狗,小猪就成了宠物,瑞瑞给小猪放了一点干粮,纸箱里一对小猪仔儿挤在一起吱吱乱叫着,山路颠簸,女兵们克制着不敢出声,不然,她们的尖叫就会同两只猪仔儿的声音混在一起分不出伯仲。

山路越走越陡,车速也变得越来越慢,军用帆布遮住了两边的景色,只能从后面敞开处看到卡车不断地向右转,向左转,迂回地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上行驶着,路两旁的树上还遗留着残雪,斑斑点点像是挂满了棉花糖。我想,古人说的“高处不胜寒”原来是这么来的啊!

瑞瑞担心地对说我:“珺芳,我的右眼一直在跳,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我说:“别瞎说,乌鸦嘴。”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着,老天爷!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啊。

琼的肚子开始疼痛,脸色也失去了往日好看的红润。平时只要我一调侃:“脸怎么又黄了?” 琼就会接着说:“防冷涂的蜡 !” 但是今天,她只是弱弱地说:“我的肚子痛得厉害,怎么办?” “你的大姨妈要来了吧?” “大姨妈上个星期刚走。” “那你可能是冻着了,来,用我的军用水壶捂着,趁现在还热乎,你抱一会就好了。”我把热乎乎的军用水壶挂在琼的脖子上,帮她解开大衣扣子,将水壶贴紧琼的小腹。

指导员搓了搓冻僵的双手说:“太冷了,大家唱首歌吧!前面很快就快到了。” 于是,一班长东军起了头:“烽烟滚滚,” 战士们的随即跟着唱起来:“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 正当大家唱到高潮时,突然感到卡车在向后溜滑,歌声戛然而止,还没等人们反应过神来,就听“咣铛”一声巨响,卡车撞在了内侧山体上,毫无防备的战士们被摔成一团,人仰马翻,尖叫声打破了雪山的宁静。

上次说到卡车撞到了山体,这一撞不要紧,不少人被磕得鼻青脸肿,耗子的脸上破了皮,瑞瑞的鼻子出了血,小鲍玲把手腕儿给扭了,还不知道其他人伤的有多重。 队长急忙从驾驶室里下来,递给指导员一个急救药箱,里面是红药水,纱布和止痛片。队长和指导员分别给受了伤的人涂上药水,又给仍在流血的人进行了包扎,然后指导员说:“ 还好,暂时没发现有重伤的人员。”

队长说:“连部不远了,山上的战士们,无法在下雪天开车下来,指导员先带着大家抄近道走上去,拿好乐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原来,这个小司机是临时调来的,他对冰雪盘山路没有经验,当卡车打滑时,他已经吓尿了,幸亏他把卡车怼在内侧山体上,不然,卡车由外侧滑下悬崖,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幸运的是当时车速很慢,才没有导致重大伤亡。

白雪皑皑的群山中,一支队伍缓缓地向高处攀登,大雪已没过脚踝,有的地方白雪触到了膝盖,为了避免踩空,文艺兵们需要踏着排头兵的脚印才能前进,走在前面的人不断回过头,把后面的战友拽上来。我们把大件乐器留在车上,拎上小件乐器,你帮着我,我帮着你,手挽着手,和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的情景十分相似。

当一行人气喘吁吁地到达连部时,战士们已经站在两边夹道欢迎了,太久没见过异性了,士兵们见了女兵都不会说话了,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唯一的动作就是傻笑,可是当他们看到爬上来的文艺兵们,不是包着纱布,就是涂着红药水,还有一瘸一拐的,战士们就哭了。

阳光下,雪山中,上来的女兵们像受伤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士兵们站在那里像冻伤的鹌鹑似的,泪水在眼中稀里哗啦。在部队很多东西是传染的,譬如情绪,比如表情,大家在一呆得久了,都差不多了,同化是很厉害的。那一刻,眼泪正在快速传播。

文艺兵们互相看着彼此,感觉眼熟,怎么那么像电影南征北战“共军节节败退,被赶入山东境内”里国民党溃败的情景。

雪山中间的一小块平地只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是平时士兵们活动筋骨的地方,我们就把舞台选在了那里,连队住的防空里,倒是暖呼呼的。

连长一看大家的眼睛都红了了,感觉自己的鼻子也有点酸,他向队长建议道:“老王,咱们宣传队和我们连先合唱一首军歌吧!振奋一下士气。“ 队长立刻同意,此时,鼓舞士气的最好办法就是唱军歌啦。

两架手风琴已经在手,长号,圆号和小号依次到位,大鼓敲出了铿锵有力的节奏,咚,咚,咚,咚,仿佛一支军队正在走来:“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所有人齐声高唱,手风琴和管乐使歌声气势雄伟,直冲云霄,四周的雪山送来阵阵回音后,歌声仍在群山中不断回荡,就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场面,那真是歌声震天响,热情泣鬼神。

唱完了歌,连长开始发言了。他一米八的个头,腰杆笔直,和战士们一样,他的手上也布满了紫色的冻伤。

连长事先让文书写了发言稿,忙乱中也没顾上预习,从兜里掏出来就开始念:“文工团长,途跋涉,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鼓,呃,还有舞。” 大家都傻了,文工团长涂跋涉是指队长吗?队长姓王啊,等反应过来时,又听到连长说: “刚才的不算,现在我重新开始,文工团长途跋涉,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鼓舞。“ 这第二次,他念得很正规,但所有人都已笑翻。

队长和指导员从未笑得如此生动过,连长自己也笑得止不住,魁梧的人笑起来都与众不同,气壮山河的。后来,这件事总是被撵出来下酒,成了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

开午饭了,连里拿出来最好的饭菜犒劳宣传队,文艺兵们快一个月没吃过鸡蛋和肉了,此前,战士们发豆芽,做豆腐,山洞里面种蘑菇,现在,炊事班大功告成,丰盛的饭菜摆了几桌。连长说:“ 欢迎你们常来啊,你们来了,士气大振啊!”话音刚落,宣传队员们开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几个男兵吃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吃完了饭,女兵们开始拆洗被子。指导员说:“拆洗被子是我们的光荣传统,最能体现出温暖和友爱。”

我和琼儿去炊事班收被子,看到那两个小猪仔在灶台边香甜地打着呼噜,纸箱里还有没喝完的小米粥。两个洗碗的战士正在说话,其中一个河南口音的说:“今天的欢迎宴很成功,他们吃得好香,攒了一个月的鸡蛋和肉终于给咱们长脸了。” 另一个小战士兴奋地说:“嗯,这个春节是我当兵以来最幸福的,我要写信告诉俺爹俺妈,让他们也开开心。” 说此话的小战士,看上去也就十七岁的样子,生了冻疮的脸蛋儿红红的。我和琼被钉在那里,感动得泪水溢满了眼眶,我们的心很疼,那种疼是说不出来的。

两个女兵的心在那一刻贴得很近,很多年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共同的经历,她俩的感情一直超乎于其他人。

抱回被子,琼儿的腹痛加剧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痛苦得要呕吐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我跑去报告了队长。

队长和高炮连的卫生员看过之后,卫生员说:“很像急性阑尾炎,如果再拖延会穿孔,转成腹膜炎就很危险了。”

几个头头一商量,决定立刻送琼儿下山。志勇挤到队长身边说:“让我护送伤员去医院吧!”志勇的表情急切,仿佛疼痛的是他自己。“扯淡!你走了,演出怎么办?”队长的两道眉毛拧在一起训斥道。东军本来想说同样的请求,一看队长的脸色,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连长让司机开上那辆唯一的军用吉普,把琼火速送往张家口的军医院。

演出定为下午三点钟,即使这最温暖的时刻,也把文艺兵们冻成了冰山上的来客。

演出开始了,小提琴手们的手指都冻成胡萝卜不听使唤了,我和刘健合用一个谱架,我负责翻页,但这鬼天气,刚翻过一页,就被风吹了回来,害得我们只好凭记忆演奏。乐队都穿着棉袄棉裤,但是舞蹈演员们,他们无法穿着棉衣棉裤跳舞,她们被冻得瑟瑟发抖。

民乐小合奏平时有杨琴,打扬琴的美丽女孩坐在乐队中间,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今天的合奏缺少了杨琴,好像没了主心骨似的,但战士们仍旧看得喜不胜收,欢欣鼓舞,山上太闭塞了,收音机是唯一的娱乐活动,而且听着听着就没有信号了。

演出结束之后又是一顿欢迎晚宴,其丰盛的程度相当于年夜饭了,山上驻扎的连队比我们宣传队有更久的历史,他们早已学会自给自足,养猪和培育蘑菇是他们的两项绝活,他们在山洞里培育出各式各样的蘑菇,产量最多的是平菇,还有金针菇和草菇,猪肉蘑菇馅饺子,鲜美无比,咬一口肉汁四溢,唇齿留香那时的猪仍然保持着纯正的血统,闻着就会流口水。一直吃钢丝面的文艺兵们大快朵颐,大饱口福,那蘑菇宴,成为文艺兵们舌尖上的美好记忆。

外面的山风呼呼吹过,此时,我们凉出去的那些被单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加上风大,被单还有一点潮湿就抱回来了,被子必须在我们下山之前赶制完毕,女兵们年龄小,当兵前从未缝过被子,为了不使被子表面看到针脚,瑞瑞建议,把一块木板搁在被子里边垫着,结果,封了被口后才发现木板落在里面了,于是拆了重新开始,一帮女兵笑得东倒西歪。
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这段青春岁月时,只记得,当年下连慰问,做得最多的两件事儿就是哭和笑。

在女兵们帮着拆洗被褥时,男兵们在自由活动,有人和战士们打起了扑克,平时不怎玩,自然输得多赢得少,脸上贴满纸条,样子十分滑稽。

东军和刘健关系最为要好,既是老乡,又钦佩彼此的才华,便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此时,他俩站在瞭望台上,看见一段蜿蜒起伏的长城在阳光下习习闪烁。刘健说:“看那金山岭,目前最完好的一段明长城了,有十多公里呢。” “行啊,你小子,对这里一清二楚啊。”

俩人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只见冬日的金山岭,宛如银色的长龙,一场大雪,把这里变成了银色世界。在阳光的照耀下,结冰的湖水成为大地闪闪发亮的眼睛。清澈湛蓝的天空下,雾凇形成了独特的景色,成群结队,彰显着军人的气质。

从山顶远眺,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副雄浑豪迈的北国画卷。这景色使东军心潮澎湃。刘健感叹地说:“山底下的炮兵连是最艰苦的,凡是服役五年以上的连排级干部,转业时他们的耳朵全都听力受损,常年耳鸣,年轻轻的鼓膜就震坏了。在这个高山上,每年冬天都会有卡车滑到山底下去,咱们今天真是幸运啊。” “你小子怎么对这里了如执掌?” “我哥就是从这个连队转业的。”

刘健说完,突然意识到这个话题有点沉重,就换了开玩笑的口吻对东军说:“根据我的火力侦察,往琼儿的琴盒里放巧克力的不止一人,现在的局势是:“各庄的地道都有很多高招。” 东军注视着远方,微笑不语。

刘健又说:“我给你准备了一首诗。” 东军听了大笑着说:“哈哈,你小子也会写诗。”

这发生在俩个男人之间的对话,我们当时是不知道的,我若是知道肯定会制止他们,这样就不会出现后面的情书风波了,但是年轻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什么叫捅娄子,刘健在日记里写道:“青春是什么?是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是一往无前和无所畏惧,是一张白纸和不管不顾。” 那时的他以为自己是骑马弯弓射大雕的英雄。

那个年头,连队的条件非常差,我们演出时能有一个篮球场就算是好的舞台了,很多时候,因为没有场地无法表演舞蹈,只能靠相声,二重唱和快板书来撑场子。有的连队连电灯都还没有,有的连队即使有电,也电力不足,所以,大多时候,舞台前面就靠我们带去的两盏汽灯照明。最艰苦的是守卫着隧道和库房的士兵,通常只有两三个人。面对这么少的观众,我们也照样表演,十分认真。

下连演出后,我才真正了解到,什么叫艰苦,什么叫坚守,那以后,女兵们不再叫苦叫累,队长指导员心里喜滋滋地想,看来,以后要多多下来。

后来我们听说,连长提前和士兵们讲好,你们不要一直盯着人家女兵看,人家会被你们看得不好意思,但是,战士们也发现,女兵们喝酒倒是很猛的,女兵们的酒量把他们惊到了,他们那里知道,宣传队中有一半人来自内蒙,在内蒙女孩子的血液里,流淌着足够的酒精,她们都是酒精考验的。

现在想想,当时哪里是会喝酒,纯粹是不懂深浅,愣头青似的傻喝一通,在内蒙人眼里,喝酒必须实在,这也是讲义气重感情的表现。因此,十几岁的女兵,个个都像花木兰,喝起酒来巾帼不让须眉。

第二天,早饭后,宣传队开始下山了。从卡车的后车厢看,站在外面寒风中送行的士兵们越来越远,渐渐地看不见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这一次是真的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看看其他女兵,她们也哭了。对女兵们来说,艰苦已经不怕了,离开部队时,战士们依依不舍样子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军队是个特殊的群体,每个人的个性都统一在一个共性里,最不可思议的是你会有战友的情意,那种情意,很难描述却会成为你一生的精神财富,当然,也是你一生的痛楚。

感动归感动,演出回来后,我心里的小九九开始活动了,当初以为是去北京当兵,哪里想到是在大山里啊,看来要想想今后的退路了。

队长似乎看出了大家的心思,他联系到北京的专业团体,让我们分批去看看人家是怎样排练和演出的,就这样,我们分别去了北京的总政文工团学习和观摩。

看了几天总政的乐队排练后,我被他们的专业水平所震惊,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再努力也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奏家,不如及早做打算。

讲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下来说一下,学音乐是讲究天赋的,记得学琴时,我的提琴老师说过一个提琴手需要的天赋有四条:首先要能够快速记住并且可以重复那个旋律,其次,能够对节奏,强弱变化快速做出反应。第三,能够准确地辨别出升降音是否准确,因为五线谱的变调是靠升降音来完成的,我们以为拉的是C调,但实际上已经转化为G或者D调了。最后,比别人学得快且不费力。最后这一点,我在小范围内还可以,但是在大范围内就不行了。音乐天赋我或许有一点,但显然是不足够的。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全军汇演要开始了,我们要拿出最好的节目。庆祝建军50周年全军第四届文艺汇演只有几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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