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知乎 …有鸟、有鸟…丁令威(之二)

“一切在开始之前就应该结束!”他喃喃着,轻声笑了笑。他在自己心里感觉到一种仿佛是在遥远的地方升起的、陌生的喜悦。“让天上的宫殿和人间的屋宇一起坍塌吧,”他想,“让琼林甘泉和荒田枯井同时消失,让不老的神仙与必死的凡人都灰飞烟灭吧!”……

犯官被押解到刑场上。开斩在即。

与很多在他之前和之后的官吏一样,这一天将被处死的是辽阳刺史丁令威。他将被处死,是因为曾在圣旨不允的情况下,私自开仓赈济了灾民——同样的罪名也将之前和之后很多与他相似的人推上刑场。

嗅到了死亡气息的蝇虫和人都嗡嗡地聚来了。有的声音在嚎哭,有的声音在咒骂、或愤恨地小声嘀咕,年轻后生们咬牙切齿,向监斩和行刑的人们怒目而视。更多的人则只是沉默着,伸长着脖颈,他们的面目是模糊的、呆滞的,眼神浑浊——因为在他们喉咙中的、死一般的沉默也同样笼罩在他们脸上。那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恐惧,连残忍的激动也没有……人们的眼睛像是深渊或泥潭,所有的光影投向它里面,但从它里面却从不流出任何东西,从不激起一丝波纹……所有的光影都无声无息地消失、腐烂在它之中。

然而丁令威的目光却只看着远处官衙门前的华表。他平静地、头脑空白地盯着它:高耸的华表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颅和他们的房屋,此时仿佛还在升得更高,将它上空那一块沾着层油泥似的灰黄色的天硬生生向高处顶去。连正午的太阳也被它逼迫着往后退却,往那些被长久的战尘熏黄了的云层背后直缩。他看见一只鹤的影子立在华表的顶上,仿佛是常来他府邸求食的某一只。鸟儿低下头,远远地俯视着这片街市,站立的身躯像铁一样凝滞。

“这鸟儿怎么像铁打的一样,纹丝不动的?”他仿佛听见有谁说。

这鸟儿怎么像铁打的一样,纹丝不动的?——他也疑惑地默念起来,在心里下意识地一遍遍重复这个疑问句。但他自己也无法弄清它的含义:但什么是鸟儿呢?但什么是铁,什么又是丝呢?铁打的,鸟儿,纹丝不动,是凭借什么把这几个词串连起来的呢?

“真奇怪。”他喃喃道,但也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奇怪”呢?以往他说“奇怪”的时候他到底在说什么呢?他无法回答——以往的他似乎和现在的他完全斩断了联系,像别人的影子一样独自游荡,像他现在一样,漂浮着,仿佛随时会突然彻底消散在空气里。他此刻极度淡漠又极度敏锐的心里突然充满了一种折磨人的、茫然的巨大疑惑,他甚至疑惑自己到底在疑惑什么:那也许和这只鸟儿有关,但所有这些是怎么回事呢?当他看到太阳时,他又想:“但太阳是什么呢?”……得不到任何回答。他只是带着些惊讶地、认真地听着仿佛是别人的被恐慌催快的血液冲击耳鼓的闷响声。

然而丁令威却觉得那只鹤在远处看着他。鸟儿带着一双人的温和而睿智的眼睛,像一个久别的旧友一样与他互相打量,对此时的相逢和相逢双方此时的模样感到轻微的讶异。他们并没有对视很长时间,鹤突然被什么惊到,猛地一声清唳,冲天飞起。它在华表上空盘旋,发出吟唱似的、激昂的长鸣。而随后从即将受刑的人背后扑剌剌地飞出一群白鹤,它们的羽翼连成一片云,聚集在他的脚下。刑场上飞沙走石,人群四处逃窜,监斩官和刽子手们惊恐万状地伏在地上,将脸埋进铺好的沙土里,恳求神灵息怒……没有一个人看见犯官丁令威是如何消失的。

丁府君被仙人接走了——他们战战兢兢地爬起来,都这样心有余悸地相互确认道。

丁令威站在一只白鹤的背上,飘然凌于空中。他以往虽是个好道慕仙的人,却也很少认真幻想过这样的情景。他这时狂喜地看见脚下的街市、城郭快速流动着,被广阔荒芜的原野从四面挤压得越来越小……他还不能完全相信眼前的景象,但仍然贪婪而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般景致,丁先生想必从未见过罢?”有谁在前头问他。

丁令威老老实实地答道“并未”,抬起头看着飞在他前面引路的鹤。鸟儿冲他眨了眨眼,把自己的身形化成了一个手持麈尾的羽衣道人。

“仙人王子晋!”他心里惊喜地叫出了道人的名号。对方笑着点点头。丁令威急忙深深作了一揖。

“仆今微躯贱命,皆仙人与之,不知何以为报!”

“丁先生名录玉簿,本属仙籍,我等不过是尽接引之分,不必言报。”

丁令威皱了皱眉头。“辞世游仙是在下所愿——”他说。“然而未免有些太匆忙了。”他还这样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

王子晋朗声大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丁先生,你的挂念是不少。”他轻轻拂了拂手中麈尾,指丁令威向下看。

丁令威顺着麈尾看去:就在他眼前,在脚下流动的人世的尘雾中,母亲急速地衰老下去。他看见出殡的魂幡一闪而过。他甚至来不及悲痛,青草已经从母亲的坟头蔓延上了他的兄弟与儿子的坟茔。

“你的父母在哪里?兄弟、儿孙,又在哪里?”王子晋问他,“难道如今你已游于江湖大水之中,身边还会有相濡以沫的枯鱼吗?”

他竟感不到悲痛了,只觉得心里被难以置信的愁绪紧紧钳着。

王子晋指给他看他自己的故宅。在那个熟悉的院子里,幼时的自己和他年幼的儿子正一同玩着井边的泥土。在两个孩子身旁,稍大些的他正从井里汲水。少年坐在院中的枣树下。石磨旁,他在牵着拉磨的牛犊。青年的他坐在窗前弹琴。他的儿子坐在窗前弹同一张琴。母亲浓黑的头发梳着少妇的发髻,抱着婴儿的他,坐在相同的席子上看着窗外。屋里和院里充满了熟悉的影子,而宅门口,有些佝偻的母亲正拄着拐杖给风尘仆仆的中年的儿子开门。他看见门开开合合,迎客与送客的人们进进出出、身影重叠。魂幡上写着不同名字的出殡队伍鱼贯而出,娶妇与送女的青帷小车不时驶过阶前,一个女子刚与新婿登入堂屋,另一辆车又停在了门口,来接走他们及笄不久的女儿……

丁令威最起初还沉浸在旧时的回忆中,但渐渐地,眼前的人影越来越多,一个覆盖另一个,像秋天铺天盖地的枯叶似的,熟悉的几片早已淹没在无数陌生影子的海洋里了。而刚刚忘记了的忧愁又难以抑制地重新席卷而来。

“您给在下看这些是为何?”他问王子晋。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用麈尾拂去了脚下已经变得纷乱不堪的宅邸的场景,又展开了一片荒凉的平原。

这里是辽东的战场。几十年来,这片土地上的流血就不曾停止过。军营的粮仓也已经见了底,缺少军饷的面黄肌瘦的士兵们很多已拿不起剑盾。那些能够挣扎起来上战场的,也像是笨拙呆滞的牲畜,左冲右突,机械地挥刀剁砍着,机械地倒下,仿佛不是人,而是被巫觋操纵的纸偶。有的身上落下了狰狞的伤口,因为吃不上饭,伤口一直流着清稀的血水,久久愈合不上,直到溃烂生脓,奄奄一息的人就被遗弃在野地里。面对试探着逐渐靠近的食腐的野兽,垂死者枯瘦蜡黄的、布满血丝的两颧上还渗出最后一点恐惧的潮红……饥饿和战争都还在加剧,军队的监粮官却被斩首示众了——他没有什么罪过,下令这样做纯粹是为了平息饥饿中士兵们的怨恨……这种野兽般的怨恨既剧烈又盲目,随时能够接受任何绝顶荒唐的借口,以便倾泻到随便某一个人身上。然而战役还是失败了。几乎没有人突围,狭长的山谷中残缺的尸体在有些地方堆叠到了两三层。

“我或许不该散府库的粮食给灾民的。”丁令威咬着嘴唇,脸色惨白地说,“我不知道辽东的军队这样急需粮草……”

仙人又笑了笑。“不必这样急着下结论。”他指指云层下那片荒原,示意丁令威再看。

那场战争很快便结束了。之后的无数场战争结束得同样快。每次被人的鲜血染红的土地都迅速盖满青草或灌木,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农人又成群结队地来开垦这片土地,一边议论着这里的土壤不知为何比别处肥沃得多,一边把不时被锄犁带出地面的锈坏的断剑和矛头随手扔到田埂间去。田野上长出了黄灿灿的麦穗,农人们一年年挥汗劳作,将这里生产的粮食一次次装满朝廷征粮的大车小车。它们被迤逦不绝地运走,充当别处的另一场战争的军饷。之后又一次血流成河,又一次芳草遍地。腐朽的髑髅眼眶里长出了硕大的花树,蜂蝶飞舞,枝端挂起浑圆的果实……

“毫无意义。”丁令威喃喃道。

“走罢。不再看这些,”王子晋牵了牵他的衣袖,“我们去拜见西王母。”

从昆仑山的石室宫中下望远远隐在青云之外的尘世,竟也像是从地面望天空似的,玄冥幽窅,什么也看不见。瑶池是一片晶莹剔透的水精石湖,在山顶长年不落的太阳温煦下,水精从湖面上蒸腾起来,在高处凝结成这座巍峨而璀璨的、漂浮在空中的水晶云宫殿。宫前停满了麒麟车和鸾舟,董双成和石室宫的侍女们引赴宴者鱼贯登入大殿,仙人们裁制宽大、颜色绚丽的袍袖和绦带飘浮在空中,互相缭绕,在阳光下像一片变幻不定的云霭。青鸟四处穿梭,在饮空的羽觞中斟上北斗玉液,或把六千年新结的蟠桃端到案上,蟠桃色如脂玉,透过盈盈的果肉甚至能看见中间蜜蜡石似的桃核。堂间云气缭绕,一班女仙或执琵琶、琴瑟、箫笛,或列队静立于云中,已经准备奏乐起舞。

席上众仙起坐从容,他们早已对瑶池的生活见惯不惊。只有两个人在石室宫里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不停地发出惊奇的赞叹:其一自然是丁令威,另一个则是初次受邀赴西王母之宴的汉帝刘彻。

“蟠桃之味,果真人间未有。”刘彻把玩着手中的桃核,又恋恋不舍地把它收进袖里,“朕该将这桃核带回长安,在宫中种下。”

“瑶池的蟠桃,最小者也要九千年而成,三千年一熟,”王子晋揶揄地摇头道,“何况蟠桃树高可百余丈,荫蔽数十里,陛下宫中不知种得下否?”

丁令威想着觉得有些滑稽,不由得噗嗤一笑。刘彻也只好报以一笑。但他脸上淡然的笑容迅速消失了,眼睛也垂下来,显出另一种神情。“明日复回长安,不知何时才能重见今日石室宫之宴。国都虽有未央、明光、长乐诸宫,比起这里,真是草芥之于真珠!”他恨恨地饮下一杯酒,目光深处猛悍而阴沉的自尊毫不隐藏地流露出来。

“朕将仿昆仑石室,在长安以西新造建章之宫!”他突然得到了某个灵感的激励,兴奋起来。起初他还是边沉思边低声自语,权衡着自己的设想,不一会儿便滔滔不绝地宣布起这个即将开始的雄伟计划:建章宫将有千门万户之大,它的前殿将比未央宫还要高出数丈。殿东凤阙高三十五丈,上置明光灿灿的金铜凤凰。他将在殿北开掘大湖,名为太乙池。在池中央要起一座高二十余丈的渐台,在渐台上添盖三重高榭。在渐台周围,池中要用白玉和水精垒砌出岱舆、员峤、方壶、瀛州、 蓬莱,以象渤海五山。建章宫前,他要筑起拔地五十丈的、前所未有的高台,神明台上竖立高二十丈金铜仙人,为他捧盘接承夜半时北斗下降的仙露。神明台旁还将有纯用岭南巨木修筑的井干台,也要高五十丈,四周广立凤凰、鸾鸟、孔雀这些珍禽的石像,让它们日夜和鸣,引北斗之灵下于高台,赐降仙露——方士有言,以仙露调服蓝田玉屑,久之可长生不老,白日飞升。为了在避开车马尘土的地方存放美玉、研磨玉屑,他还将建起高十二丈的玉堂……

“朕早已将自己的功绩刻在长安以西及以北数千里外的大漠和高山上,自古以来,没有人的功绩能够和朕相匹。”他大声说道,“如今朕更要在长安建起一座空前绝后的宫殿,待将来……”

王子晋猛然放声大笑,他狂妄的笑声打断了汉帝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规划。他手里的麈尾所指,云雾中显现出了脚下的中州:被战火烧平的宫殿上,又一座新宫建立起来,新的皇帝在那里登基,群臣朝拜,钟鼓震天。接着一切又沉入大火和风雨。接着是无数新的宫殿,无数新的皇帝,一次又一次的朝拜和钟鼓。烟雾茫茫的中州大地上,一个个豪杰和国度像蜂群一样喧闹地聚集、升起、散尽。御座前,嬴政宣布着改王为皇帝以与三皇五帝齐功的诏令,而在他的周围,雄伟的咸阳宫精雕细刻的梁枋、斗拱正在楚人的欢呼声中带着熊熊烈焰四处坍落。建章宫残存的台基前,高耸的金铜仙人也逐渐被风尘磨蚀了,鎏金的破损处爬满了铜绿。首先锈蚀的便是仙人那双颜料脱落的眼睛——铜绿从眼窝里顺着雨水在金像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道弯曲的痕迹,当它从高柱的顶端被拆卸下来时,人们都争相议论着它惨戚如泣的面容。它被装上大车带到了别处,立在了别人的宫殿前面……不久随着那座宫殿灰飞烟灭,又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它斑驳的躯体上贴附过又剥落过无数层金箔,无数人饮过它金盘中的露水,无数人虔诚地敬拜它,然而没有一个人得到它的庇佑。仙人的嘴角始终是笑着的,它带着这种无情的嘲笑,用自己一双被各种宝石镶嵌过的眼睛注视着所有人造的宫殿和人造的国度那洋洋自得的小巧,注视着它们的焚烧、坍塌与修建的无尽重复……

王子晋收回麈尾,脚下的烟云缓缓合闭了。

“你们所谓的荣名、富贵,所谓的雄功伟业,如今在何处呢?”他问。他知道对方无法回答,便从座上站起来,击节歌曰,“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

“汉家陵树满秦川,行来行去尽哀怜。自昔公卿二千石,咸拟荣华一万年。不见硃蜃将白貌,唯闻素棘与黄泉!不见硃蜃将白貌,唯闻素棘与黄泉!”丁令威若有所思地起身应声唱道,“自古以来,妇寺争权于宫闱、廷臣争名于朝堂、武将争功于沙场,汹汹不止。即便至于帝王身位人极,仍不惜举国之力寻药求长生……我却只看见,即使是秦始皇耗尽心机营建的帝陵,也不如一个牧童走失的牲畜更贵重;你们自鸣得意的铭功碑也会充作农夫汲水的井石,你们宫阁、战场的遗迹上人们重新开垦出农田……”他瞟了一眼无言以对的刘彻,坚决地总结道,“你们一闪即灭,而只有一代代的民人始终生养劳作于九州之上,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让他们安居乐业生生不息,才是唯一有意义的事。”

坐于上座的西王母微微笑了笑,从席上立起身来。“丁令威得其小者,未得其大也。”她说着,也将广袖向下一拂。石室宫底的云层又散开了,上古混沌初开的世界出现在眼前。先是阴阳蒸腾,山川崛起,云水氤氲间草木和动物开始滋生。接着人出现在大地上。人们开始打渔、狩猎,开始烧荒、耕种,修筑水塘、堤坝、圩田,建造穴居、厅堂,建造宫殿。他们起居劳作,成家生子,养老送终,举办节庆,著书授徒,建立王朝,发动战争,抵抗灾荒……他们的数量多了起来,又少了下去,过了不久,人渐渐在地面上绝迹了。而所有人造的东西,开凿过的山岩、耕种过的土地、堵截过的陂水都迅速被时间抹得毫无痕迹,大地上又像最初一样,草木滋生,鸟兽成群,白茫茫的荒原上空旷得仿佛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汝之民人在何处?生生不息又在何处呢?”王母问道。

丁令威此时也无言以对了。他脸色发白,跌坐回自己的座席上。就在方才的一眨眼间,人的世界整个地在他面前走完了从产生到消亡的历程,仿佛带着他最后一个支撑一起灰飞烟灭了。而站在他桌边的青鸟甚至还没有把他的酒杯斟满。

“莫非一切都是如此?”他哀伤地喃喃道,“无休无止,毫无意义地永远重复——怎样才能逃出这个可恶的循环?还是说这是无法避免的命数?”

王母悯然而笑。“万物变化,如环无端,”她说,“一旦落进了这个环,便不得不周流无止,难以挣脱;然而无论万事万物如何忽生忽灭,环中本静,自始至终都不曾变动。”

“那么何人……何物能在环中?”

“环中无人无物,惟只有道。大道至静。”

丁令威没有再问下去。他并不在意环中的“道”究竟是什么。王母方才那句“无人无物”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她明白地告诉了他:他将无法挣脱,所有人都无法挣脱。于是他凄凉地点了点头,不再做声。

“汝可带他去见东君。”王母转过头来对王子晋说。

太阳高悬在昆仑绝顶,千万条璀璨的辉光垂下来连接着山巅的琼台。东君的使者们从其中一条上降下来施了礼,请二人入日中游览。

“东君平时可是很少招待我们的,”王子晋一边跟上使者,一边打趣道,“他没有什么闲工夫:每天要从东海一路跑到这里,在琼台的离宫歇歇脚,又要从旸谷入地,返回东海扶桑去。”

他没有注意到身旁丁令威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走进太阳,穿过赤帝把守的金精之门,便是东君统治的国土。国中有百万仙民,皆朱衣赤冠,阔颊高额,身材修长而轻盈。“日中之民寿各三千余岁,老而容貌不变,”东君告诉两人,“即使衰死,只需入八宝浴池沐浴一番,便又可得复生。”

丁令威扭头看着刚刚欢笑着从他们身边路过的三四个朱衣仙民跳进了一个盛开着红色莲花的大湖。他们在湖中嬉戏,溅出来的水花落在地面上,清脆地到处蹦跳——那是一粒粒的红宝石珠子。几人不时摘下莲花啜饮,见丁令威走近时,其中一个还伸手递了一朵给他。丁令威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碗大的花蕊捧到嘴边,立刻被甘香的、醇酒一般热辣辣的蜜浆呛了一口。朱衣仙人们忍俊不禁纷纷大笑起来,他们快活地围着他,善意地拍着他的肩膀。湖边长着连绵的琼林,林中奇花盛开,金屑似的花粉在上空连成了一片灿烂发光的香雾。珍禽异兽和仙民一同在林间穿梭游玩,攀摘着枝头到处悬挂的、剔透如赤玛瑙而清甜的果实。丁令威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力所及的每一个人:他们全都容光焕发,无忧无虑。整个东君的国度里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只有愉快的吟唱与高歌声。

“我从未想到过太阳之中有这样一个地方……这里完全是另一个天地!”他说。

“这些都并非‘另一个天地’,倒应当说:这些才是真正的天地。”东君答道,“而不仅是在这里,日月星辰里皆有不同的国度与仙民。而天有三十六重,皆有其日月星辰。地亦有三十六重,各有其江海山陵,而江海山陵各有不同的洞天。道之变化,无穷无极,即便用上亿万年,也是不能略尽其美的。你如今大概也发觉自己当初所谓的天地太小了罢?”

丁令威恍惚地点着头,同王子晋随东君走向即将再次出发的龙车。然而另一个方才不曾说出的疑惑又开始折磨起他的心智……

“既然天上地下都已有这么多美好的国度,那么到底又何苦再拨弄出中州这个荒唐又可怕的世界呢?”他郁郁地思索着,找不到答案。

东君邀请二人随他驾龙车出东海行天。漏壶刚指到卯时初,大壑归墟的海水便从扶桑巨树顶上向两侧分开,水花直触及了天上的长云。两条赤龙拉着的、金光四射的车驾从红云间飞驰而出,丹凤在车前开路,挥动流火的羽翼焚烧着面前的烟障。风伯与雨师从海中升起,紧随在东君的两侧,车仗甸甸,云旌猎猎,在天空中向西驰去。

九州的黑夜在面前步步退却。五岳之神从首先明亮起来的山巅向东君的车驾长揖,江、河、淮、济四渎也从昏暗中乘水云上升,众神雍雍穆穆、冠带鲜明,纷纷列队东向朝拜。

但看着这个场面的丁令威眼中的欣喜已经熄灭了。

“他们每日都要如此么?”他指着众神熙熙攘攘朝拜东君的队列,突然带些嘲讽地问王子晋。

“的确。”

“可是为何?”

“你问‘为何’是何意,丁先生?”

“既然天地日月本身也有未始之先、已终之后,既然阴阳本身也有初开、也有重合,那么如今这一切有何意义?到了最后,那片混沌中,岂不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在混沌复开之时,又有什么能记得、能证明现在的这一切曾经发生过?不会有吧?不会有吧,仙人!然而为何你们也要每天重复相同的事?”

“不用问‘为何’,丁先生。”王子晋答道,“我们这里没有‘为何’。你在问:阴阳、日月的运行是为了什么?是它们想做到什么、还是它们想得到什么?它们无法回答你。混沌会回答你吗?它只是自然而然地这样运行,这样的运行便是道。甚至说,这对它来说根本不是‘运行’。因为这正是它的本性,这正是它。你所见的无休无止的至动,却正是它的至静所在。它平静无分,不闻不问。……下至山川、大地,上至日月星辰及神灵,都是自然,是道在万物之中的化身。它们的体内就是混沌,因此也就自然守道而行。它们不是守道——他们本身即道。你向它们问什么‘为何’?”

“但我要的不是这个‘自然而然’,仙人!”丁令威愤愤地摇头反驳,“不是这个自私的‘道’——为了自己毫无目的、还无休无止的循环,强迫人们一代代在生死苦乐里面沉浮!人们毕竟是有感受的生灵吧?这些感受若是毫无价值,当初为何要强塞给我们?为何让我们承受它,却不给我们补偿?你看,我们又到了辽阳,”他指着那个横在他们脚下的熟悉的城郭,“已经过了多久?经历了多少次灾变和战争?埋葬了多少代民人?它看起来却一点也没有变化。每一场变迁、每一场战争都是上一场的影子,每一次新生、嫁娶、每一次死丧都是上一次的影子,每个生灵从生到死都在不断咀嚼着无数生灵早已咀嚼过的陈旧的苦乐。你说他们的生与死都毫无意义,但生与死都在折磨他们,仙人!”

他辞别了王子晋。众仙将随东君的车驾西向昆仑而去,而他则披上自己的羽衣,向脚下的故乡下降。官衙前的华表依然耸立在那里,他落在它的顶端静静站住,俯视着整片街市。城市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就连天气也仍旧是平静无风的、灰黄色的浑浊晴天。大概刚过了午时,远处的街心圈起一片刑场,人们菌集在它周围——将要行刑了。

丁令威认出刑场上的人正是他自己。那个自己此时也抬起头来,远远望着他。他觉得有些惊讶,心中疑惑起来,但又觉得对面这个人影陌生而隔膜,他不能感到自己为他有丝毫不安。双方只是平静地对视着,像两个久别重逢、尚未敢上前相认的旧相识。

街上有几个闲逛的人,都聚来华表底下看他。

“这鸟儿怎么像铁打的一样,纹丝不动的?”他听见有谁说。

两三个人在下面蹦跳了几下,喊叫着,挥动手臂想吓唬他。然而丁令威完全不明白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这好像是常到府君那里去的野鹤。”又有人说。人群嗡嗡地议论了一阵。

“没准就是这鸟儿惹的灾。”人说,“书上讲‘野鸟入室,主人将去’来着——果然我们的府君遭了横祸……”

人们开始向他扔石子,但都够不到华表的顶端。“谁那儿有能扔得高些的东西?”他们问。

接着丁令威看到一个少年从人丛里跳出来,摘下背上的弓,搭箭对准了他。

丁令威仍然静静地站在华表顶上,注视着向他飞来的箭。在那支箭飞过来的同时,他却已经看见那个射箭的少年飞快地流动起来:起初还是渥颜黑发,紧接着苍老的灰黄和刀砍般的皱纹就开始侵蚀那张年青健康的脸庞,那张皮包骨头似的老人的脸病态地潮红了一瞬,之后萎缩、蜡黄,成了一具枯骨,依然仰视着,空洞的眼眶茫然地对着他看。他见脚下无数的人都这样流动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生命历程。然而他们还在聚集、增多,都带着茫然的表情望着他。他看见每张仰视的脸的上空都立起了丧幡,白色的布帘下,青草正从坟茔上长出来。

华表下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坟地:所有的街市和楼阁都模糊、碎裂,它们不断升高、变形、坍落,被黄土掩埋,剩下的只是四处散落的、歪斜的和倒塌的碑石,它们向他仰着一张张茫然的脸。

而那支箭还没有来得及飞到他身边。

丁令威猛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悲愤充塞在胸膛间。他想放声大哭,却又几乎狂笑出声。“谎言!谎言!”他心里绝望又忿恨地喊叫着。

华表上的白鹤猛地一跃,冲天而起,在街市上空一边盘旋,一边高唱道:

“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

“何不学仙冢垒垒!”他唱着,向来处归去。

丁令威飘浮着上升,一层层青云被甩在身后。他越来越接近幽深的九重天门,几乎能看到门后的神仙乐土了。然而他越向上升,心情却变得越冷漠,方才飞离人境时的悲愤已经平息,但站在天界门口他并不感到欢喜,也感觉不到热望。他心中只剩下了稀薄的、隔膜的轻蔑之情。

他停下了,不再想回到仙境。那里有琼台云阁、珍禽异兽、各种广阔美丽的山川国土,那里韶乐长年鸣奏,歌舞从不止息,神仙们雍雍穆穆,鞠躬朝拜、列队巡行,那里明光永远普照,鲜花、美酒四处充盈。而那里没有他想要的。他不需要神仙的生活,不需要这另一种无意义的重复。

“为何要拿那些东西欺骗我?”丁令威轻蔑地想,“你们不是无喜无悲、不趋不避吗?你们要琼台云阁、珍禽异兽、金浆玉液、香花乐舞何用?你们还一天天鞠躬朝拜、列队出巡、行云布雨作甚?所有这些都只对人来说才有意义,而意义正好又是你们首先就抛弃的。你们饮酒似饮水,那还饮酒何用?你们拥有这些,但这些却不曾让你们欢乐。追求这种欢乐的是人们,但他们却得不到。即使有幸登仙之人,也只是在那一瞬间感到欣喜,之后便也会和你们一样麻木下去,习以为常……在那一瞬间到来时,一切就应该结束了。”他想,接着又摇了摇头,“或者说,在为了达到那一瞬间的所有痛苦的挣扎求索开始之前,一切就应该结束了。”

“一切在开始之前就应该结束!”他喃喃着,轻声笑了笑。他在自己心里感觉到一种仿佛是在遥远的地方升起的、陌生的喜悦。“让天上的宫殿和人间的屋宇一起坍塌吧,”他想,“让琼林甘泉和荒田枯井同时消失,让不老的神仙与必死的凡人都灰飞烟灭吧!”

他依然在向上飘去。浓厚的青云伸展着,向他身边涌来。他觉得自己变得更轻,甚至感觉不到自己了,而渐渐地,连这种虚空的感觉也在缓慢淡去——他的身躯和心灵都在逐渐消融在包围着他的青云之中。

这是我所求的结束吗?……他带着倦然的平静想着。

恍惚中,丁令威想起自己还坐在自己的官衙里。

面前站着他所熟悉的那个驯顺谦恭的府吏,忧心忡忡地对他说,为数不多的用以赈济灾民的粮食十日前已经散尽了,但乞请开仓赈灾的奏疏却没有得到批准。

朝廷甘愿用无辜遭受洪水的数千灾民的性命来赌一场内战中一次战役寥寥的胜算。而辽阳的几位里长已经上报了数十个饥饿而死的男丁。仅仅是男丁,他心想,也许还有老人、妇女、童子,也许这样的人更多……

然而丁令威觉得自己心里并没有什么戚然。他已经被之前的经历变得无比淡漠而疏离,他不再感到自己在替这些人悲哀。情绪仿佛已经沉睡了,他的思维却绵长而清晰,天上所有的见闻都历历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抗旨吧。开仓赈灾吧。这似乎是他该做的……百姓会感念他。但百姓不久也会忘记他。不久这片土地上也许会再也没有百姓。军饷会供应不上,辽东的战事会受影响。但这些战事不会带来任何好处。朝廷会无情地降罪于他。然而朝廷会倾覆,会灰飞烟灭,连同它所封赏的大小官爵。亲友会为他悲痛。但亲友也会死去,他们将带着关于他的记忆被黄土吞噬。无论城郭、乡野还是战场上,人们都在不停地死亡。而他们死亡、他们生活,比起之前和之后所有人的死亡和生活都毫不新鲜。而世界不会被他改变。即使它改变了,也最终会消失无迹,消失得像是从来就不曾出现过一样,连同它所有的圣贤与圣贤们的教诲……

“毫无意义。”丁令威冷冷地自言自语着,走出门去。

门外是灾荒中的辽阳城。他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用木棍挖着什么。孩子疯了一般地、执着而机械地挖着墙根的洞。他从里面抓出了一只挣扎不止的老鼠,直接凑到嘴边撕咬起来。而另一个大些的孩子从一旁扑上来打翻了他,掰开他的手把食物夺走了。孩子的头重重地撞在地上,已经变得清稀的血水缓缓流进沙土里。他没有力气再反击,只是抽噎,颤抖,两只神情空洞的、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胜利者——那个大孩子疯狂地啃咬着带血的老鼠骨头……

丁令威觉得此刻自己所有的思维都停止了,他敏锐的头脑中现在一片空白,冷漠的心却被复活了的、潮水般涌上来的情绪挤压得发痛。然而他却又感到无比平静。他已经不能再清楚地考虑任何一件事情,但不知为何,这时他突然恢复了往常的淡定和果决。

“传我的令:开辽阳各仓赈济灾民。”他说。

“可是圣旨……大人!”

“传我的令。”他又说。

他重重地强调了“我”这个字眼。

……实际上丁令威仍旧茫然不明白这样做有何意义。

他抬头看着天空。青冥幽窅,他什么也看不见。哪里是王子晋,哪里是日月,哪里是九重天门,哪里又是他刚刚拜访过的神仙宫阙呢?……

为何要这样?——他想。常有的疑惑猛地涌起,但很快退去了。

不。不知道。——他又想。

“而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他平静地对自己说。

犯官的头颅在高杆上挂了起来。行刑完毕。

与很多在他之前和之后的官吏一样,这一天被处死的是辽阳刺史丁令威。他被处死,是因为曾在圣旨不允的情况下,私自开仓赈济了灾民。

然而那也只是极为普通的一颗头颅,与所有在他之前和之后被处死的人一样,在午后的天光下显示出死者特有的灰黄色。所有的筋肉都松弛、下垂,仿佛是融化的蜡正缓缓地汇聚向脖颈下那个惨烈的断口。血液早已流干了,干瘪的脸颊和下陷的眼窝毫无一丝生气,这颗头颅枯槁得像是之前就本不曾获得过生命似的……谁也不知道过去的一瞬间在那里都发生了什么。

而人们都嗡嗡地聚来了。有的声音在嚎哭,有的声音在咒骂,或愤恨地小声嘀咕,年轻后生们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更多的人则只是沉默着,伸长着脖颈,他们的面目是模糊的、呆滞的,眼神浑浊——和他们喉咙中一样的、死一般的沉默也笼罩在他们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连残忍的激动也没有……那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人们的眼睛像是深渊或泥潭,所有的光影投向它里面,但从它里面却从不流出任何东西,从不激起一丝波纹……所有的光影都无声无息地消失、腐烂在它里面。妇人们胆怯地垂下眼帘,又伸手捂上孩童的眼。

三五只鸦在已经取消戒严的刑场上空盘旋着,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丁氏旧宅里聚了一群白鹤。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间或有几只扑打翅膀,发出一两声躁急的高鸣。午时快要过去了,鸟儿们饥饿得很,但饲喂它们的人却仍然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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