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老唐老师

题记：老唐走了，橛子手焖不在，也带走了我们的青春少年时——

一场新冠疫情突如其来，很多鲜活的生命被夺去了，2020年，这个庚子鼠年，继1840年鸦片战争，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战争，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后，再次成为中国人的国殇。
令我更加没想到的是，我一向敬爱的老师老唐竟也在这个春节期间去世了。他的离开与新冠疫情无关，带给我的伤心难过惋惜却是相同的，甚至更甚，毕竟，板子只有打到自己身上才更知道疼，这样人性弱点我也无法避免，悲痛之余，关于他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老唐名叫唐志刚，是我在读高中时的高一几何老师，我和很多学生一样习惯和喜欢叫他老唐，不是不尊重老师，而是因为亲切。老唐虽然只作为科任教了我一年，但他在我和我们班级很多同学心中的地位却是和班主任老师一样的高，甚至更高。倘若由实验中学的历届毕业生来评选“你心中最喜欢的老师”，我相信他肯定能稳居三甲，这一点，从母校公众号那篇《老唐：橛子戴手闷儿，是青春少年时》获得的超高转发就能看出来。
这篇公号推文，其实是他的学生回忆起来的他上课时的经典语录。虽然小编说“时间所限，语录收集难免遗漏。”，可却竟也有99条，配上学生们无意间拍下的他的一些照片，真是图文并茂的把老唐展示出来了，在我们这些他教过的学生看来，更是满满的回忆。
“我告诉你，我是混子”。这是老唐从第一天教我们时候开始，就常挂在嘴边的话，此后，但凡上课时我们有谁不好好听课，他就会再强调一遍，他是“混子”，随口就能讲一段混子的江湖故事来。
“我跟你们说，你们看我像混子吗？咱不像，咱就是混子，而且还是大混子，不信你打听打听去？别再学校里打听，那没意思，有本事你上社会上打听去，别说唐志刚，就说老唐，当然了那些小崽子们都叫刚哥，知道为啥不？我们家，我大哥唐志勇，二哥唐志猛，我叫唐志刚，结果最后TM生个老妹，叫不成勇猛刚强了，我从来不说我们哥们是混子，可我二哥，当年两把斧子砍遍五棵树镇谁不知道……”。
一个教书育人的老师，竟没事儿张嘴闭嘴自己说自己是混子，现在很多年轻人肯定理解不了。可在当时，是1998年，那时的东北正值国有大中型企业改制，大批的工人下岗，尤其是像我所在的小县城，失业更严重，社会治安也越来越差，混子流氓是越来越多，很多情形真和孔二狗的小说《黑道风云二十年》里描述的差不多的。
那时又正值《古惑仔》、《赌王》等香港电影热播的，校园里出现了很多学生混子。他们不喜欢学习更渴望像陈浩南那样混，拉帮结伙打群架的情况多的很，甚至有些学生打架真敢动棒子、动刀子，人命在县城里的另一所高中是真实发生过的。
社会风气不好，青春期叛逆的高中生难管的很，老师们为了管住“混子”学生，往往也不得不说自己也是“混子”。尤其是男老师，我知道的就好几个用过这招的。
比如我同样敬爱的高一的班主任杜老师，一次在被班里几个学生气着时在黑板前批评人，说着说着可能感觉有人没当回事儿，他一着急，脱口而出来了句“不要我管你们你们别不听，告诉你们，我也是混子”。
“我也是混子”，这话从一向苦口婆心温文尔雅的杜老师嘴里说出来，不但没把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学生震住，反而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见此情景杜老师不知是被我们气的还是忍不住怕自己笑一转身急忙出教室了。
杜老师走出去后，几个班干部把同学们训斥了一顿，大家才都感觉对不住老师，把头都低下来了。当然，杜老师有杜老师的教育方法，我们班级同学的功课和纪律都是很好的。
杜老师说自己是混子，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而老唐说自己是混子，调皮捣蛋犯错误的学生可都被震的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他在社会上怎么混的我们不知道，但他当年领着学校里一帮混子学生把来学校闹事的一帮社会小青年打了出去的事却是广为流传的。
老唐讲义气，护犊子是公认的，用他的话说，“谁敢欺负他学生，不好使”，他“专治各种不服”，有人欺负他班里的学生，他敢帮自己的学生打架，他自己班里学生打架，他上去就是一顿揍，说“有本事出去打去”。
“说那些没啥意思，我二哥拿两把斧子砍一条街，我，一把铁锹就够了，我还用和人提他吗？我提了吗——，提他干什么，都抓进去放出去好几回了”，“跟你们说，我要是急眼了，喝点酒我谁也不怕，我就怕墙——”。
每讲到这里，我们男生们就会屏住呼吸想听他讲讲混子的故事，可他往往来会一句，“都给我消停点，老实听课得了”，于是我们真的老实听课了。
实验中学的老实教学都很厉害，但老唐是“特别的”厉害，我和同学们不但老实听他讲课，也爱听他讲课。以至于二十余年后，他站在黑板前讲课的情景，说的很多话，我还历历在目，犹言在耳。
“两条直线都有啥关系？”，“什么是线线垂直？”“什么是面面垂直？”，“会不会？”，“不会站起来！看着，你也站地面上，我也站地面上，咱俩啥关系？你们知道我和他啥关系吗？不知道啊，那不知道我和他都和地面垂直吗？别告诉我不垂直，那就让他站直了，我俩和地面垂直，这不就是垂直于同一平面的两条直线平行吗？所以，证明完毕，我俩平行关系”。
老唐讲课是从来不拿教案的，平时就拿一本书夹在腋下就来上课了，而整节课中几乎是从来不会打开书的，经常是来时放桌子上，走时再夹走，他那书的作用给我的印象似乎只剩下强调课堂纪律时代替黑板擦敲桌子了。但厉害的是，他让把书打到多少页讲哪道题时却是一点儿不差的。当发现我们有人题做不出来时来一句，“看你那脑袋跟手闷子似的！”
书都不用，别的教具就是更不用了，他画圆、画直线从来都是空着手的，不少关于立体几何的讲法和证明方法是他独创的，用他的话说是“唐氏定理”。“龟壳上的那东西是黄金分割的，所以说有人说你这小分头黄金分割可能是骂你…”，“这都不会？那你就tan90度，活着都没意义了”，很多枯燥东西从他嘴里出来，有时候真的想记不住都难。
“我在实验高中那立体几何 我是"橛子"”,他那时年纪轻轻就是学校的数学组组长，还被学校推荐参加市里的说课大赛。他说，“去时学校用桑塔纳送去的，老有面子了，可不好意思回来没拿奖，跟你们说不是咱讲的不好，是把评委们都震住了，下来后有俩老头主动过来跟我说‘唐老师你这种讲法我都不知道还可以这么讲，我都记下来了，就是你咋连圆规和三角板都不带呢，板书有些太随意了’……”。
我能想象的到，老唐的板书岂止是随意，他肯定是像教我们似的随手比划的，成行的板书我就没见他写过。“整那些没用的干啥，你们听明白记住了比啥都强”。
老唐的几何教的好，班里同学的成绩大都很好，不少学生不管是平时的测试还是高考时，几何部分很多近乎满分的。那时的实验中学每月一次测验，还有期中和期末考试，特别是期末考试还是整个长春地区的五校联考，学校和老师都特别重视，老唐自然也不例外。和有些老师不同的是，老唐在每次考试前复习的时候，不但领着我们认真复习，而且常常放出话了，他的立体几何必须得是橛子，“谁考砸也不好使，看我咋收拾他”，可考试结束后他却很少批评学生，他说“这次没考好也没啥，高考事考好点儿比啥都强，过去时了咱不整那些没用的”。
那时的高中校园早恋就早已有之了，同现在一样，很多家长和老师对早恋是严防死守，很多老师学生乃至家长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弄得很紧张。
老唐在这方面要开明的多，他没事常在班里敲打，“你说咱班是怎么分的捏，这学生、这老师、不好看的都上三年三班来了，所以咋地，都给我好好学习……”。他唱《一无所有》那首歌很拿手，差不多给他带过的班都唱过，唱完他会习惯的补充一句“一无所有，现在一无所有谁跟你啊？”
可真发现有谁和谁谈恋爱了，他也不像有的老师那样跟发现仇敌似的，他会难得和颜悦色地找男生唠嗑或喝酒，可惜他不是我的班任，我那时也没早恋，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是怎么和学生唠的，只是听人说，“老唐说了，‘早恋没事儿，别耽误学习，别胡搞就行’”。
老唐爱喝酒，不时会把和要好的学生找到他家里吃饭喝酒，那时的他家还是平房，不大，学生们一去就满满的一屋子，很热闹。男生到他家吃饭必须得喝酒，可他从来不让女生喝酒，那时很多男生和女生都不理解老唐这奇怪的规定，现在想想，我们都理解了，可惜却再也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喝酒了。虽然我高中的几个班主任老师也都非常好，但我一直引以为憾，不是他班里的学生，他教我的数学也只教了一年，更遗憾的是，我一直有回母校请他喝顿酒的想法，可惜同样再也没机会了。
高中时的老唐给我的印象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从里到外充满豪气和个性，嬉笑怒骂中带着几分恃才傲物和狂放不羁，或许也是因为教我们的时候他还年轻吧。待到我大三的时候，他班里我要好的一个同学请他吃饭，叫我也去了，短短几年不见，感觉老唐虽刚刚到四十岁，却已经不负当年的风发意气了，聊天时他要我们好好学习，好好混，将来混好了有机会的话照顾照顾她闺女，这话我至今还记得的。吃饭间聊到，他的数学组长被拿下了，班主任也不让他的干了，具体因为什么他没说，但言语间我分明感受到了他的几分落寞和无奈。
那次别后，再遇到老唐时，已经是14年高一校友在长春聚会的时候了。那段时间我正在收集素材，写高中校园小说，我和他班里很多学生都熟悉，写了不少故事的原型都是他和他班级里的，以至于好多校友看了都以为我是他班里的。待我到他身前给他敬酒时，有同学提到了这事儿，我不好意思的说，写小说吗，都是虚构的，也没用真名，他说，“别的，就照实写，就用真名，那才有意思呢是不是”，酒桌上的他被学生们围坐在中间，我再次看到了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
此后，竟再也没有和老唐有联系了，17年看到母校公号上那篇《老唐：橛子戴手闷儿，是青春少年时》，一直就想有机会回母校一次，请他和几位老师吃顿饭敬上一杯酒，说上一声感谢，可俗事缠身，假期短暂，我竟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回老家的县城了，更谈不上高中母校了。
更没想到，在这个疫情防控期间，他竟因肝病永远的走了，我们很多他的学生在得知消息后，竟连送他最后一程也不能。悲痛伤心之余，我能做的竟只是写下这些文字表达对老师的哀思与敬意。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此刻，我真希望人生能有来世，让逝去的亲友可以重逢，我也能有机会再做老唐的学生。
最后，用在朋友圈给他写的挽联来结束吧：
“亦正亦谐，谈笑间授业解惑，忆寓教于乐谁及先生；为师为友，一生中教书育人，悲天妒英才不过如此！”
“悲夫，偌大中华遭疫情，亿兆人民呼良医；痛哉，如此良师竞西去，三千弟子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