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鬼方世家
伶瑶俯趴在漆黑的淤泥之中,分不清是自己陷入了淤泥,还是自己本就是从这淤泥之中生长出来的。
身子好似灌了铅,重的无法移动分毫。她强撑开一条眼缝,看到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液渗进黑泥之中,开出一朵朵血色之花。
身下传来被抓住的感觉,慢慢地向淤泥中沉去,淤泥的厚重与冰冷一层层将她的身体包裹起来。在越来越紧迫的挤压中,意识飞出体外,高悬半空,遥遥俯望。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穿过厚重的淤泥,掉落到一片红色的花圃之中。
妖娆的曼珠沙华密密麻麻铺满了整片淤泥,一团团、一簇簇,好似敖绍掌中的火焰。细长的花茎从如针般的花瓣中伸出,张牙舞爪地接住她下落的身体。
她站在花丛中,低头俯看着自己,像是在见证自己的死亡,心中无悲无喜,无怨无惧,风平浪静。
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等你好久了。”
伶瑶扭过头,只见身旁伫立着一个深褐色的身影,无数红色丝线从她宽大的袖中抽出,扎入花心、花瓣、花根和泥土,仿佛是从花海中长出来的一个人般。
伶瑶扇阖嘴唇,问道,你是谁?话才出口,便听见另一个声音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花圃中的身体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和她一样,看着眼前的人影,问着相同的问题。
人影掀开斗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画着奇怪的纹案,双眼处尽是触目惊心的刀疤。
伶瑶忍不住捂嘴惊呼,花丛中的她亦是一脸惊惧:“织、织梦姐姐,你、你怎会在这?”
长袍女子淡淡一笑:“你觉得我们可以在哪呢?”
身体的呼吸顿了顿,沉默不语。长袍女子走上前拉起她的手,说:“走吧,你应该去见见他。”
两人向花丛深处缓缓走去。伶瑶一愣,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两人向前移动。
黑暗之中,无法感受时间的流逝。伶瑶觉得她们走了许久,又觉得似乎只是短短一瞬。
花海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青铜大门,伶瑶抬头眺望,看不见头。
青铜大门在两人通过后便立即关上,将发呆的伶瑶挡在门外。
伶瑶正在忧心如何是好时,那股神秘的力量再一次牵动她,拉着她穿门而过,继续游走。
门后是古老的洞穴,幽暗深邃、崎岖不平,每隔十米便有一个精致的黄铜灯嵌在墙上,里面闪烁着幽蓝色的磷火。
伶瑶仔细一看,发觉这灯的形状和明阳无量宫中墙灯的形状极其相似。她正想驻足查看,谁知那力量一拉,她身不由己地赶上了前方的两个身影。
洞中的气味十分难闻,浓重的土腥味中夹杂着淡淡的尸臭。
一张蜿蜒曲折的长桌从黑暗中延伸出来,白色的桌体上有着星星点点的深色污渍,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
走了一截,桌子两旁开始出现带着靠背的椅子。伶瑶细细看去,发现每把椅子上都坐着一具白骨,一具接一具,足有百里之长。
伶瑶倒吸了一口气,身体里的人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微微颤抖起来。
两人顺着白骨一路前行。伶瑶有些害怕,加快脚步想靠近二人。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始终与前方两人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能看见,却无法靠近。
这一次,伶瑶清晰地感觉到她们走了许久。
白骨渐渐变成腐败的尸骸,尸骸又渐渐变成尚且完好的遗体。一张张鲜活的脸孔出现在伶瑶面前,有男有女,皆是俊美异常。
石洞好像到了尽头。
一个苍老粗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伶瑶寻声望去,只见黑暗中浮现出一张惨白的脸。他的面色像最黄的黄土,蜡黄暗沉,皮肤像最干枯的树皮,粗糙干裂。眼眶深陷,像两个黑黝黝的无底洞,然而其间闪现的精光却如同最锋利的剑刃,让人不寒而栗。
伶瑶害怕地后退,身体却被长袍女子强行拉了过去。
只听那黑暗中的怪脸喃喃说道:“来看看,快来看看,看看你犯下的罪孽!”
长袍女子的力量陡然变大,用力一扯,一把将她按在一个冰冷的物体上。
透明的水晶棺材中映出一张和她十分相似的脸,只是那脸竟是一块块被缝起来的。仔细看去,缝合处的皮肉宛如被火燎过般,干裂着无法贴合,即使被白色的蚕丝用力拉压,也依然倔强的挺翘着,令望者忍不住要呕吐。
一直沉静的长袍女子此时却像被激怒的野兽,疯狂地将伶瑶的头砸向水晶棺盖,边砸边咆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他是你亲哥哥啊!你知不知道,再有一天,只需再过一天,我就能成为他的妻子了!我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决心成为他的妻子,为此我努力了上百年,终于有一天,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你却硬生生地毁了它!你为什么那么残忍,你不仅杀了他,还要把他撕裂,你可知我是用怎样的心情,将他的肉体一块块寻回,又一块块拼凑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额头传来骨头裂开般的剧痛,她冲上前,想要拉开女子。可她不过一缕幽魂,触手之处皆穿身而过,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不断地砸向水晶棺盖,活生生地感受着几乎要撕裂她大脑的剧痛。
剧痛之间,海浪般的悲伤向她涌来。只听她体内的人喃喃悲道:“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
她的声音细如蚊吟,却清楚地传进伶瑶的脑中。胸口随即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刺痛,好像有一股海浪般巨大而有力的感情要喷薄而出,摧毁万物,伶瑶想要将其压制下去,可那力量混合着脑门上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再一次失去意识。
伶瑶在黑暗中醒来时,还以为是梦境的延续。
脑袋里混沌如浆糊,晕晕乎乎,心口却盘绕着刀割一般的痛感。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量,硬疼硬疼的。
头顶传来昊英葵的呼唤声,伶瑶寻声一看,只见他被关在一个狭小的铁笼中,吊在半空。铁笼正下方立着一堆锥形铁柱,个个尖锐锋利。
伶瑶正想站起身,谁知身下一晃,就听“哐当”一声,关她的铁笼倏的向上一提,关昊英葵的铁笼便哗地往下一坠。伶瑶心中一惊、脚下一滑,跌倒在铁笼中,两个铁笼一升一落,又恢复了原状。
昊英葵指着她的头顶大叫:“趴着,别动!你一动我们就死定了!”
伶瑶顺着他指的放向看去,只见头顶上方有着和旁边一模一样的尖锥。
伶瑶不敢再动,只得双手双膝跪趴在铁笼中,用力昂起头查看情况。这时她才发现,关自己的铁笼又扁又短,而关昊英葵的铁笼则又细又长,他们两人,只能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姿势稍有变动,铁笼就会被刺穿。
伶瑶知道,人不可能长久地保持一个动作不变,在极度的疲劳下难免会有变化,而这个变化就意味着死亡。
这个机关的设置不在于囚人,而在于困心。它要困住的是铁笼里人的心,它要彼此的生死由对方做主,要被困的人始终困在生死不由己的恐惧之中,要困者即使知道它设置的恶意,也无法抗拒恐惧的滋生与蔓延。
伶瑶突然觉得十分愤怒,她抬手欲释放灵力,可惜毫无作用。
昊英葵大叫:“没用的,明阳封住了我们的灵力。”
伶瑶气馁地去捶铁笼顶,不料她才半直起身,铁笼就灵敏地往上一升,耳边又传来昊英葵的尖叫,她连忙双手杵地,再不敢乱动。
伶瑶叫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昊英葵道:“估计是鬼方氏的老巢吧!我们应该是被明阳抓来的!”
伶瑶又问:“那我们要怎么办?”
昊英葵抓了抓头发:“我也不知道!只能先等等再说了!”
伶瑶关切地问:“你站了多久了?还站的住吗?”
昊英葵这才反应过来,她之所以急着找出脱困的方法,其实是在担心他,顿时一阵感动:“没、没关系,我也没站多久。倒、倒是你,背上的伤口还疼吗?”
伶瑶摇摇头:“没什么感觉。”顿了顿,她又问:“你说,明阳会不会就是要等我俩力气用尽,被活生生戳死啊?”
昊英葵刚想开口,就听黑暗中传来一个讥诮的声音:“这么死倒是便宜你们俩了。”
说着,明阳从黑暗中出现,在他身旁还有个美丽如牡丹般的女子。
一见他,昊英葵便忍不住怒吼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明阳裂开森白的牙齿,吐出一个阴冷的笑:“闲来无聊,便好好折磨你们,找点乐子。”说着,他走上前,举起迷谷杖猛地往铁笼里一戳,直击伶瑶面门。
伶瑶本能地往后一躲:“哐啷”一声巨响,昊英葵的惊叫再次响起。伶瑶连忙又双手杵地,保持跪姿不变,阻止铁笼继续下落。
明阳哈哈大笑,左右开弓,拿着迷谷杖胡乱戳插。这一次,伶瑶不敢再动,只能保持着跪姿硬挺着承受。
明阳的笑声越发得意,边戳边叫:“小贱人,你躲啊,你怎么不躲啦?躲啊,快躲啊!”
见伶瑶不为所动,明阳深感无趣地停下了动作。伶瑶正想偷偷缓口气,哪知明阳竟一戳迷谷杖,放出火焰去烧铁笼底。
火焰温度极高,不一会儿,整个铁笼底便成了一块炙热的铁板。
伶瑶跪杵其上,小腿,膝盖、手掌皆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可她不愿明阳称心,硬咬着牙,强迫身体纹丝不动。
昊英葵心痛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对着明阳破口大骂,把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脏话通通骂了一遍。
不知是不是受不了他的聒噪,和明阳一起出现的女子终于出声制止:“你玩儿够了没有,我这可不是给你消遣娱乐的地方!你答应我的事可还没做到呢!”
明阳停下手中动作,阴侧侧地一笑:“放心,有这个贱人在,他一定会来的。你只需布下天罗地网,等他自投罗网吧!”
女子不信:“他一向冷血,你怎知他会为了这个女人孤身涉险?”
明阳说:“你若不信,就自己去读读她的记忆,看看她和敖绍到底什么关系。”
女子眯起凤眼略略考虑了下,走到伶瑶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伶瑶心中暗道“不妙”,却不知接下来她要做什么。
女子看了伶瑶一会儿,出手快如闪电,一把钳住伶瑶的头,十个指甲陡然变长,像猛虎的爪子般刺入伶瑶的头皮,嵌入她的大脑。
伶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昊英葵头皮发麻,浑身僵硬,只是看着都好似能感受到颅骨被刺穿的剧痛。
女子抱着伶瑶不断抽搐痉挛的头颅,仿佛在读取什么。
渐渐地,她的表情从惊讶到震惊到愤怒再到极怒,她猛地一抽手,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一掌掴在伶瑶脸上,打的伶瑶直接撞上铁笼,弹回,软软地趴倒在地。
女子牡丹般艳丽的脸庞因极度的嫉妒而扭曲变形,在昏暗的火光中恐怖至极。
明阳幸灾乐祸地问道:“怎么样,你觉得敖绍会来吗?”
女子愤怒的表情顿时染上了憎恨。她贝齿咬得“咯咯”作响,半晌才丢出一句话:“走!”
女子和明阳一前一后离开了。
伶瑶趴在牢笼里,像被抽干了精血的人皮,一动不动,奄奄一息。空气中还弥散着皮肉烧焦的糊臭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昊英葵几乎将铁栏杆掐断,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身子不住地颤抖,几乎落下泪来。
第一次,他是这么地恨明阳,恨敖绍,更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