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温了李录2019年1月在国际投资人会议上的演讲,他用大格局和历史视野,深刻剖析地理、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发展进程。2019年和2020年发生的中国社会现实,已对李录的演讲内容做出了正向回应,相信在未来20年的现实会给出更契合的回答。
全文分五大部分。
一、中西方的历史文化差异。
农业文明的基础是光合作用,它把太阳能转化成农作物和可畜养动物,而动植物都依赖土地。这就意味着土地的大小决定了农业产出和所能负担的人口数量。在整个农业文明的历史中,土地的稀缺性是贯穿始终的主题。某个社会一旦拥有更多的土地,就会产生更多的人口,当人口多到一定程度,超过土地大小所能承载的极限,就会陷入马尔萨斯陷阱。战争、瘟疫、饥荒纷至沓来,人口急剧减少,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自古代社会直到近代,中国和西方,或者简单地说东西方,都被喜马拉雅山脉和广袤的蒙古草原分隔成两块,两者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因此东西方文明各自独立地进行发展。一些偶然的历史事件让东西方分别在不同时期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因此他们也在对待事物的方式和建立的体系中体现出不同的倾向性。
农业文明中的战争通常是为了争夺更多土地。最终的胜者是那些发明出一种大规模动员人民的方式的社会,也就是政治组织形式比较完善的社会。
秦国的商鞅变法开创了任人唯贤的制度,根据功绩、学识和能力进行人才选择和政治权力分配。而且这种选择和分配只限于一代人之内。秦国这个小国,因其为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提供了不论出身、可以靠自身努力获得政治权力的上升通道,因而动员起所有人的力量,最终征服了整个中华领土,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帝国。中国是最早发明政治贤能制的国家,从而得以释放出集体的巨大潜力。这一直也是中华文明的标识。
欧洲的地理环境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布满了许多流向纷乱的小河流。欧洲整个区域并不大,却被山脉和复杂的河道分割成许多小块,易守难攻。再加上大部分历史时期内,欧洲仍被浓密的原始森林所覆盖。因地理条件所限,欧洲的土地无法支撑一个统一的大帝国,以至于罗马帝国之后所有重新统一欧洲的努力皆以失败告终。要管理好所有这些小国,只需依靠以国王和贵族为核心的血缘关系和国与国之间的血缘、地缘关系便足够了。所有政治权力都是可遗传的。因此,在现代以前,西方的政治权力从未像中国那样向着平等主义、任人唯贤的方向发展。
西方在地理上有一项决定性的优势,这一优势在近代五百年的历史中被证明是非常关键的。欧洲和美洲之间的距离约为3000英里,中国和美洲之间的距离约为6000英里。再考虑到洋流的因素,中国和美洲之间的距离实际上远大于6000英里。因此,当欧洲的商人开始航海时,他们到达和发现美洲大陆的概率要远高于中国的商人。从欧洲航海到达美洲却是完全有可能的。这就是为什么欧洲人“偶然”发现了美洲大陆,这一偶然之中蕴含了地理位置优势之必然。这次地理大发现的意义非比寻常。首先,欧洲人借此暂时逃脱了马尔萨斯陷阱,因为北美洲的土地比长江和黄河之间的冲积平原更广阔、更肥沃。
而在下一轮马尔萨斯陷阱形成之前,另一重大事件发生了。新一轮的持续经济增长同时引爆了社会思想和自然科学两个领域的剧变,最终导致了启蒙运动和伟大的科学革命。
这种新制度是经济贤能制的结果。在欧洲,人们忽然发现,无论你是谁,出身如何,你在经济层面上有了自由上升的通道,可以通过努力飞黄腾达。这种体系有助于释放个人和小集体(公司)的潜力,它吸引着人性的另一个方面,即个体性力量的释放。这是过去几百年间的现代史上才发生的现象,欧洲分裂的小诸侯国及美洲大陆上特别是北美的小殖民国,正是形成这种新文明的政治、地理土壤,而在西方个体和小集体的强大是现代文明的产物。
这就是为什么西方看中国、中国看西方时,都常常不得其法。他们总是从自己的偏见和自身的成功经验出发。西方是因为个体和小集体(公司)的力量而成功的,他们对政府的干预就不免总有深入骨髓的怀疑。
二、中国的现代化历程及近四十年的经济奇迹
1840年,中国和现代的西方以鸦片战争的形式相遇了,中国被迫开放通商口岸,同时也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当他们还沉浸在农业文明时期的辉煌中时,已经完全错过了工业革命和科技文明。西方已经在这个过程中先行了几百年。此后的100多年里,中国在半殖民地状态下跌跌撞撞、举步维艰。 1949年,中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重新建立起统一的国家,在开始阶段走上了计划经济的道路,至少部分原因是计划经济的特点与中国人组织集体、释放集体潜力的本能恰好吻合。对中国政府来说,这也是很自然的选择。当一个国家选择自己的命运和发展道路时,会受到根深蒂固的历史偏见的影响。后来计划经济的结果如何,大家也都知道了。到1978年,邓小平上台开始改革开放。之后,我们见证了中国近40年的经济超高速增长。这40年的复合增长率平均约为9.4%。按实际价值计算,中国40年来国内生产总值翻了37倍。这个世界第一人口大国实现了超长时期内经济持续超高速的增长,这绝对是一个奇迹,是史无前例的。
这40年超级增长的一些常规的解释。首先是因为两者同为反对苏联的盟友,其次美国还带有一种传教士般的热情,想引领中国走入现代化,这也是美国一贯以来的历史。另外,当时的世界大环境比较和平,美国的消费也为中国的经济增长助力,世界处于大规模全球化的进程中,中国加入了WTO等等。中国的经济增长离不开这些顺风车。另外因为中国曾经太落后,要奋起直追,所以通过借鉴他国成功经验,谨慎规划未来的道路,总体来说规划得很好。中国人还有努力工作、重视教育、富有创业精神等文化传统。
还有非常规的解释。首先,现代文明的本质并非政治制度,而是自由市场经济与现代科学技术的结合。中国人直到1978年他们才真正达到了这种结合。那时,中国已经存在一个潜在的统一市场,还有着统一、稳定的政治环境。一旦真正开始接受现代文明的精髓,中国就像其他现代国家一样开始蓬勃发展。国际上最流行的一种观念认为政治民主是实现现代化的必要条件,但中国的成功恰恰是一个反例。政治民主并不是现代化的先决条件。
另一个原因是中国的独特政治经济体系,也被一些学者称为“三合一市场机制”。所谓“三合一市场机制”,就是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企业之间的密切合作。中国的独特之处在于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中国地方政府的行为更像是企业行为,这些“公司式地方政府”为真正的商业公司提供总部式服务。
在中国经济持续增长了40年后,它的独特发展模式也遇到了困难。
三、当前投资人尤其是海外投资人对中国的悲观情绪。
十八大以来,中国政府发起了一场可能是最全面、最持久的反腐运动,这场运动持续了整整六年多,至今还在进行。它导致了某些政府官员的不作为和乱作为,甚至使部分企业和消费者对未来失去了信心,金融市场大幅下跌。
中美贸易战在这个时期爆发无异于雪上加霜。国际上,新一轮“中国即将崩塌”的理论又开始流行。在中国国内,持这一观点的也不乏其人。最近我们又迎来了新一波的悲观情绪,出现对中国即将崩塌的新一轮预测。持这一观点的人怀疑全面从严治党政策的最终目标,甚至怀疑政府推动市场经济改革发展的决心,这是否预示着中国超高速增长的终结?
但是反过来想,加强党的领导也带来了更加稳定的政府、稳定的国家,和稳定、持续、共同、单一的大市场。反腐运动还有效地遏制了贪腐和寻租行为,将一些根深蒂固的利益集团连根拔除,从而使一些原本很难推行的经济改革成为可能。我们还看到中国对技术、教育、环境都在持续地加大投资,中国经济也在从出口和投资导向向最终消费导向转型。
2018年最终消费对GDP增长的贡献率达到76.2%,资本形成总额贡献率32.4%,货物和服务净出口贡献率为-8.6%。过去五年,中国经济对国外市场的依赖性显著降低。中国供给侧的经济改革产生了实际的成效。中美贸易冲突固然会对中国经济造成损害和诸多负面影响,但是已不足以阻止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
四、经济发展的三个不同阶段:今天中国与西方的位置
在发展经济学中,刘易斯拐点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在工业化早期,农村的剩余劳动人口不断被吸引到城市工业中,但是随着工业发展到一定的规模之后,农村剩余劳动人口从过剩变到短缺——这个拐点就被称为刘易斯拐点。在刘易斯拐点到来之前,也即早期城镇工业化过程中,资本拥有绝对的掌控力,劳工一般很难有定价权和讨价还价的能力,但是因为农村里有很多剩余人口,找工作的人很多,企业自然就会剥削工人。
过了刘易斯拐点之后,进入到经济发展的成熟阶段,这时候企业需要通过提高对生产设备的投资以提高产出,同时迎合满足雇员的需求,增加工资,改善工作环境和生产设备等等。在这个时期,因为劳动人口已经开始短缺,经济发展会导致工资水平不断上升,工资上升又引起消费水平上升,储蓄水平和投资水平也会上升,这样公司的利润也会上升,形成了一个互相作用、向上的正向循环。这个阶段中,几乎社会中的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经济发展的成果,同时会形成一个以中产阶级为主的消费社会,整个国家进入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所以这个阶段也被称为黄金时代。
今天主要的西方国家大概都在70年代慢慢进入了上述的第三个阶段(被追赶阶段)。而作为曾经在追赶中的新兴国家,例如日本也在90年代以后开始进入了被追赶阶段。对中国来说,虽然不同观察者提出的具体时间不同,但大体上中国应该是在过去几年中已经越过了刘易斯拐点,开始进入到成熟的经济发展状态。如下面几张图所示,中国近些年的工资水平、消费水平、投资水平都开始呈现出加速增长的趋势。
中国仍然处于经济发展的黄金时代,对西方发达国家仍然有成本优势,而后面的其他新兴发展中国家(如印度等)还没有形成系统性的竞争优势。今后若干年,中国的工资水平、储蓄水平、投资水平和消费水平还会呈现相互追赶的、螺旋上升的状态,处在一个互相促进的正向循环中,投资机会仍然非常丰富、优异。如果政府能在这一阶段中运用更多的宏观货币政策,支持私营企业,对于这一阶段的经济发展将会大有益处。
五、中国经济的增长潜力。
1.现代文明的基础是现代科技和自由市场经济的结合,与政治组织方式关系不大。而技术密度却与经济增长直接相关。考虑到中国的高等教育现状,考虑到中国的人均GDP和人均研发费用时,你就会发现中国潜力很大。到2021年,中国预计总共会有近2亿大学生,已经接近整个美国的工作人口。中国即将享受到巨大的工程师红利。我们即将迎来工程师红利的时代,享受工程师红利带来的经济转型升级和富足社会。中国的研发支出所占GDP的比例要远高于这些国家,达到2.13%。相比之下,巴西为1.27%,泰国为0.78%,而墨西哥只有0.49%。中国研发支出占GDP的比例甚至比西班牙、葡萄牙这些国家都高。西班牙的人均GDP是中国的3倍,葡萄牙的人均GDP是中国的2倍。也就是说,中国的研发支出占GDP的比例高出了那些人均GDP是其2倍、3倍的国家,而且远远高出那些和中国拥有同等水平人均GDP的国家。
2.那么如何释放中国人均GDP的潜能呢?城市化率是另一个重要因素。所有那些人均GDP较高且研发支出较高的国家的城市化率都在70%左右,而今天中国的城市化率仅有55%。中国政府计划在未来20年内将以每年1%的速度开展城市化进程,这意味着在未来20年内,大约有3亿人成为新的消费者。这正是参与城市化进程的全部意义所在——成为消费者。一旦你真正加入城市生活,有了基本的社会保障,你就会像身边的所有公民一样开始消费,开始赚钱,开始进入到经济循环中去。结果就是可持续的经济增长。
3.中国是否有足够资金来支持城市化、支持建设、支持制造业升级?恰巧中国还有另一个特征可以为此助力。去年,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其储蓄率仍高达45%。高储蓄率就是支持进一步消费和投资的资源。高储蓄率还能解决让许多人担忧的一件事——高债务水平。中国的债务水平自2008年以来一直不断升高,传统上,中国社会融资主要来自银行债务,比例有时可高达80-90%。股票市场及股权融资占整体融资比例很低。几乎所有中国债务的债主都是中国人自己,并以本币发行。所以尽管债务占比较高,但是因此引发金融危机的可能性至少目前并不高。下一步中国政府想做的就是通过资本市场改革从根本上改变中国的融资结构,大大增加股权的权重,减少债务所占比例。从注册制改革开始,中国会慢慢调整社会融资结构,将银行债务从80-90%的高比例逐步调低。一个复杂成熟的经济体是不应该有这么高的银行债务比例的。因此,资本市场改革将成为解锁高债务比问题和提高融资效率的关键。
4.理解中国经济未来的另一个维度是中国政府在处理重大问题、危机时的灵活性和实用性。今天中国政府的两个目标,即全面从严治党治国与保持经济中高速可持续增长之间既统一又有一定矛盾,有时处理得不好甚至可能演化成危机。但是在应对危机时,我们也看到中国政府表现出足够的弹性和实用主义精神,可以在两大目标中调整轻重缓急。另外,全面从严治党治国的结果可能是政治愈发稳定而非相反,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会想方设法进行适应性调整。无论人们对今天的局面有多少不满,大多数人并不愿意离开中国。他们既带不走财富,更带不走事业。随着政策改善,时间推移,一切又回归常态。商人会继续经营生意。这些财富不会从中国流走,生产性资产不会丢失。只要政府不改变经济改革发展目标,中国经济就会在一个稳定单一的大市场中持续发展下去。
我们已经讨论了许多不同的方面,来帮助你更加公允、客观地了解大局。所以下次你们看到美国的知名报刊谈论到中国时,别忘了他们的固有偏见。这些偏见来自于他们自己的经历和成功经验。他们倾向于由此去评判那些和自己不同的东西。当你看到中国对某个问题做出回应时,通常也是源于他们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成功经验和自己的偏见。我们要有拨云见日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