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销店”其实就是我们乡下的小卖部,我们那习惯性把它叫成“代销店”。在乡下长大的我们这辈的孩子多多少少都能在代销店里找到自己童年的影子。
我们村的代销店离我家很近,走几步石子路就到了。代销店的地势偏高,需要走上几步用石头铺成的台阶,它与旁边房屋形成的过道上方建有半圆的顶,顶上整齐地盖着黑色的瓦片,整个形成半拱形的门洞。
代销店是我们村算得上是比较老旧的房子,一进门就能看到留有的古朴的天井,印象中天井的地面上长着绿绿的青衣苔,上方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雨天雨滴从四四方方的天空上飘落,冬季里雪花也在天井上方飘扬,积了一地的雪,也别有一番雅致。
代销店里的右边是我从小渴求心之向往的世界,那儿摆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玻璃柜台。柜台有三层,每层上面都放着各色的商品,有让人垂涎欲滴的又麻又辣的辣条,香脆的鲜虾片,俗称“老鼠屎”酸溜溜的猴王丹,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柜台的左上层齐整地摆放着各种牌子的香烟,有三块钱的西湖,五块钱的雄狮……由于那时候经常帮父亲买烟,所以代销店里香烟的价格我大抵清楚,父亲吸的烟也从原来的西湖换成了雄狮,到变成现在的利群。柜台的最上面会放着用一个透明塑料桶装的商品,通常是一毛钱一块里面还有赠送贴纸的泡泡糖,外面披着金色外衣的麦丽素,五毛钱一根的双汇火腿肠,打火机也是放在最上面的。柜台右边的墙壁上有一面壁橱,里头一般陈列着袋装酱油、料酒、盐之类的家用品。柜台的左边紧靠着一张陈旧的木制小桌子,买啤酒时代销店里的大妈会把啤酒放在这张小桌子上,以便拿放。左边墙的角落里站立着一只白色的冰柜,各种棒冰雪糕填满了冰柜。拥有这样一家代销店大抵是很多孩子小时候的梦想了。这也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我家也能开一家这样的代销店。
一天中,代销店里总是陆陆续续地有人来往,馋嘴贪吃的小孩子会蹦蹦跳跳地踏进门槛,满身烟味、耳朵后还插着根香烟的男人会来带走一包香烟,大汗淋漓光着黝黑的膀子刚从田间回来的老大爷捎走一瓶冰镇啤酒,家里还等着盐下锅的妇女急匆匆地捧着一袋盐小跑回去……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充满了浓浓的人间烟火。
代销店的商品大多是从邻村甘溪村或者镇上的稍大一点的小卖部里进的货,所以每当我看见代销店的大伯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打着清脆的车铃,手把上挂着装满货物的红色袋子从我家门口经过时,我就知道代销店里零食又多了,然后我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去一趟代销店了。
我应当算得上是代销店里的常客了,小时候三天两头往代销店里跑。那时,妹妹还没有出生,父亲时常在外打工,留我和母亲在家,母亲为了照顾我,无法去厂里工作,只能在田地里干活,种植点农作物和棉花补贴点家用,一家的生活开支基本靠父亲微薄的收入支撑着,父亲拿回来的钱大多又要拿去还债,所以小时候的日子自是清苦的。但在日子如此清苦的境况下,母亲还是会尽力满足我的口腹之欲,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季里,每天给我去代销店买冷饮的钱是少不了的,通常是两毛三毛,但一星期中也会有一两次五毛的零花钱来买雪糕。有时候,生活实在窘迫的时候,母亲和我会翻抽屉倒柜子地找零钱,有时总是会惊喜地在某处犄角旮旯中找到一毛两毛。
拿到钱后,我常常鞋也不穿就光着脚丫急忙蹦着跳着出去了。夏日里炎热的日光将石子路炙烤得发烫,踩在上面,滚烫的感觉从脚心底传来,时不时还有一些微小尖锐的石子硌着脚,硌得生疼,但我那两只被晒得黝黑的脚板却宛若钢琴上的黑白键伴着音符欢快地跳跃着。
我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两毛、三毛或五毛的硬币,拿着五毛的硬币时,心里还要盘算着如何花掉这笔“大财富”。是买两毛钱的白糖棒冰呢,还是买五毛的巧克力雪糕呢?如果买白糖棒冰,就还剩三毛,我可以再买三片辣条片,买了巧克力雪糕就不能再买其他零食,可是那裹着巧克力酱的雪糕又仿佛在唇齿间融化开来,甜甜的滋味浸在嘴里。正当我心里打着算盘犹豫不决时,不知不觉间,跑过炎热的屋檐,一下子就蹿到了代销店的门口。
夏天代销店门口的半拱形门洞下常常会围坐着一群摇着蒲扇乘凉的老头老太,还有扯着大嗓门聊着东家长西家短,聊得不亦乐乎的妇女。一见到我便有人喊到:“连清(我爸的名字)囡了,又来买东西吃了?”
我嘴角扬起一个喜悦而羞涩的微笑,从他们中间走过,把一只脚跨进代销店的门槛的同时,我朝代销店大妈喊了声:“买东西。”
“买什么东西?”大妈从凳子上起身,转到玻璃柜台后面。
“恩,我要买……”到底买什么东西好呢?玻璃柜台后面那放满商品的纷呈世界总是令我眼花缭乱。我站在柜台前扑闪着渴望的眼睛,东瞅瞅西瞅瞅,手指一遍又一遍划过柜台的玻璃,却不知该落在什么地方,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五毛钱也被捏得浸了汗,雪糕和辣条在其他的零食选择面前又成了备选,仿佛选零食成了这一天中的大事。
“这个!”我的手指最终落在新到零食上,然后顺势把捏得汗涔涔的钱放在了柜台上。小时候总觉得代销店里的柜台很高,要踮着脚,伸长胳膊才能够到,后来慢慢长高了,轻而易举就够到了柜台,就常常两只手扒拉着柜台的边从上往下地看东西。“喏,给。”大妈俯身从柜台的一大包零食袋里掏出一包放在柜台上,就这样完成了交钱交货的过程。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去代销店里买汽水。夏季的傍晚,我常常会跟着母亲下田。有时,母亲会让我帮忙摘棉花,我人长得矮,棉花树比我高出一个头多,在棉花丛中间穿梭实在是又闷又热,我常常吵闹着要早点回去。这时,母亲便会说:“赶快摘,摘完这点我们就回去,回去买汽水喝。”每次一听到这句话我仿佛就像打了鸡血一般。等我和母亲摘完棉花回家时,夜幕已经降临,回家一推开门,顾不上把挽起的裤腿放下,也顾不得洗干净腿上的泥巴,我立马从抽屉里找出六毛钱然后向代销店奔去。小时候的六毛钱的汽水装在和啤酒瓶一样的透明瓶子里,外面也没有任何的商标,里面装着黄色的液体,记忆中喝起来应该是带着淡淡的香蕉的清香。买来的汽水我放在脸上一路冰回来。汽水倒在碗里,心满意足地咕噜一口下去,冰冰凉凉的,带走了夏日的闷热和一天的疲劳。只是后来,这种汽水代销店里不再卖了,我也很多年没喝过了。
代销店还是我的“治愈之地”呢!小时候我常常中暑,一中暑就得要在后背掐出红印子把暑气给逼出来。我怕疼,所以在父亲或母亲每次给我掐的时候我总是会像一条上了砧板的鱼一样拼命挣扎,声嘶力竭地大哭大闹。但这一半是真疼一半是在演戏,因为我知道我吼得越大声就越能增加父母用去代销店买零食来安慰我的机会。每次被掐完 ,母亲会塞给我比平时更多的零钱,说:“去代销店买点吃的,买点吃的就不疼了。”我抓了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了代销店,果然一进代销店的门就破涕为笑了,就连被掐得紫红的脖子与后背也不疼了。我妹稍大一点后也常常中暑,她与我心照不宣,如法炮制了我的做法。
除了买零食,我也常常跑去代销店帮父母买东西。家里酱醋盐味精没了,母亲都让我跑腿,父亲的香烟打火机也常常经由我手,有时候顺带再给他捎上两瓶啤酒回来。跑腿买东西算得上是一份不错的美差,“中饱私囊”的事情我可没少做,给的钱多时买完父母交代的东西再先斩后奏买上点馋嘴的零食。
假如有时候去代销店买东西正遇上放电视时,我定会在代销店的电视机前驻足,我第一次看到《西游记》,听到“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就是在代销店。一驻足我常常就忘了回去,忘了家里的母亲还等着我手头的盐炒菜,听到母亲站在家门口的塘边喊我我才回过神来。
也有家里实在搜罗不到钱的时候,母亲这时便会让我去代销店里赊点东西回来,常赊的东西是两块五的挂面,有段时间赊成了习惯,我竟把母亲说“今晚吃挂面”听成了“让我去赊包挂面回来”。我听完二话不说冲向代销店赊了包挂面回来,这令母亲哭笑不得。现在回忆起来,曾经那些清贫的日子仿佛在岁月里慢慢地熬成了一锅飘散着腾腾热气的粥,在记忆里撒下一把翠绿的葱花,却也鲜活得熠熠生辉。
后来我渐渐长大,去代销店的次数慢慢减少,妹妹出生长大后,她成了我的接班人——新一辈代销店里的常客。我和妹妹相差了九岁,这中间相差的九岁光景跨越的是两个不同的时代。妹妹出生在2000年后,家里的经济情况是在我妹出生后慢慢好转的,村子里大多数人家的生活水平也都在慢慢提高,村民们的日子一天天宽裕起来,所以妹妹她小时候家里的生活条件好多了,她自然是没过过像我这样的清苦日子,但是拿着钱去代销店买东西的心情应当是和我如出一辙的。
现在我已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未去过代销店,但在家也偶有嘴馋的时候,我便差遣我妹去代销店里买包辣条解馋。我问:“代销店里现在有什么好吃的?”
“不知道,我已经好久没去过了。”一晃眼,我妹也已经长到了不常跑代销店的年龄了。
“那你去买两包辣条回来吧!”妹妹买回来辣条时我第一时间先看生产日期,但是好多辣条都已经硬得如嚼枯枝一样咬也咬不动,许是放得太久了。
如今,多年过去了,曾经的那一群光着脚丫在外面奔跑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不再热衷于跑代销店,现在村子里新生代的孩子家里零食多得也无需跑代销店。很多事情踩着时光的倒影慢慢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态度都在发生变化,在物质生活富足便利的如今,曾经的稀缺变得稀疏平常,人们也有了更多的选择,代销店里的产品已经远远满足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需求,商品亦不再如记忆中般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那么小的代销店,当初却以为它应有尽有,无穷无尽。现在,代销店里的生意早已不再如从前般兴盛了。
终有一天, 这坐落于村野的小卖部会与时代脱节被无情地淘汰,或是被一些大型的超市替代。很多东西随着岁月的流逝终会远去,消散在风中,就像孩子的手中不再摇着拨浪鼓,不再光着脚丫踩在石子路上……但是家乡的“代销店”它始终承载着我儿时愉悦的时光,掩映着那些纯朴简单的岁月,也印证了人们生活的逐渐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