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冬天,村子里那个五十多岁的老乞丐就会来到我家,他劳动布缝制的裤兜里总是装有满满一堆的柿饼。进了门,他从裤兜里一个个的掏出来递给我的母亲,算是拜访的见面礼。
母亲是个善良的妇女,胖胖的、个子矮矮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微笑,我想这也是为何那个老乞丐总喜欢来我家的原因,因为母亲一直待他和善,而不像他去到别人家那样遭人嫌弃。
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有些人可以淳朴到这样的境地,只是记得,每次他来到我家,我的小桌子上都会放上一堆我一个星期都吃不完的柿饼,而他则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用发育不全的牙齿撕咬,露出黄黄的牙齿傻笑。
这是我长大以后母亲经常念叨起来的事情,也是我在现在为什么喜欢吃柿饼的原因。
说起来,这个男人和我算是一家人,或者说我们整个村子曾经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先,毕竟我们都是一个姓氏。
老乞丐住在山窝里的一个窑洞里,窑洞只有一孔,用白纸糊的窗子一到冬天就猎猎作响,好似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在嚎叫。老乞丐总是会在窑洞里放上一堆干草,然后用火柴点燃,封闭的窑洞像是着了火的写字楼冒着浓烟,呛得人根本进不去,可是他却一呆就是一天。
他每次来到我家除了给我带一堆柿饼外,就是和我父亲聊天,父亲算是村子里的老好人,因此他们的聊天也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父亲和他每次聊天都会持续到中午,末了,就会留他在家吃饭。他听到父亲留他吃饭的话总是推辞不停,可是中午母亲做的面条他一次就能吃上满满三大碗。每次吃完饭后,他总是把碗一放,抹抹嘴对我傻笑,并且还伸出脏兮兮的手指触碰我的脸蛋。嘴里嘟囔着等我长大了好给我端“挑盘”。(挑盘是我们那里婚丧嫁娶采用的一种托盘,方方正正用来待客)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脏净,只是喜欢他那带着伤口的手指划我的脸,那样我会一整天乐个不停。
等我上学以后,老乞丐就来到我家的次数少了很多,因为我讨厌他捏我的脸,也讨厌他每次在家一待就是一天。感受到我的厌恶,他就再也不去主动捏我的脸蛋了,只是偶尔说起我结婚的事情时还是两眼放光。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情感,也不清楚他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个我从小就接触的老乞丐像是一个让我忘不掉的幽灵一直陪伴着我。
他住的那个窑洞早已破烂不堪,门口到处都是从崖边掉落的土块,我有时候真担心他哪一天不注意会被砸到,却又希望他被砸到,毕竟他过得太苦了,何必活着呢?
后来,我从父亲的口中得知,他并不是一个死皮赖脸苟延残喘的人。年轻的时候,他身强力壮,是家里个顶个的劳动力,也顺利娶了老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一起跟着的施工队出了事故,老板跑路了,和他一起从外地回来的人不仅没有得到任何赔偿,而且连工钱都没有结。
没有工钱他就带着一起的小伙子去讨薪,几次三番的上访,除了不断增加的车费什么也没有捞到。那时候欠工资的事情到处都是,没有人能够解决,只有吃闷亏。再加上常年在外家里的田地都慢慢荒芜了,又逢老天爷不馈赠,妻子就整天与他争吵,骂他窝囊。他忍不住动了手,第二天老婆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这一走几十年都没有回来。
家里一下子就空了,刚盖的几间瓦房也因为年久失修坍塌了,只剩下他父母居住的一孔窑洞还算完整。父亲说他是个坚强的人,妻子离开后他一个人种着十几亩的地,慢慢的生活好转了起来,他自己也有了本钱就把房子修缮了,想着接妻子回来继续过日子。
他骑着家里的二八杠去到妻子的娘家后得知妻子在离开他一年后就嫁给了别人,自己的孩子也因为当年的灾荒死在了家里。回到村子后 ,他像是变了个人,地也不管了,刚修缮的房子也卖了,整天躲在窑洞里喝酒抽烟,持续了一年家里的物件都被糟践完了,他也由此成为了村子里的乞丐,一个有地方住的乞丐。
刚开始,村子里的人同情他的遭遇还是会给他点吃的,可是时间一长就不再去管了,没有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这在庄稼人那里早就有了这个道理。
我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他在村里人帮助下种起了柿子树,这也算是解决了他整天无所事事的现状。柿子树每年都是繁茂旺盛,结出的柿子他都分给了村里的人,可是没有人给他钱,他也就只能继续他乞丐的生活。
我有时候在村子里还是会碰到他,他一见我就会喊我的乳名,然后急匆匆的跑到我面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堆柿饼给我吃,我从他手中接过的时候总会碰触到他的手指,还是和儿时的感觉一样,只是又多了几个老茧。
前年冬天的夜里,父亲对我说那个老乞丐死了,死在了那个他呆了几十年的窑洞。村子里的人把他抬出来的时候,他的身上只盖了一床被子,被子还是我母亲看他可怜你许多年前送给他的。
村子里的人给他张罗了个棺材,做了些花圈,就把他埋在了他种的柿子树下,柿子树郁郁葱葱的在风中摇曳,好像在诵读他的一生。
我每次回家都会经过他的坟前,坟前的柿子树因为前些年的修路被砍倒了,只有几根幼芽残留。
我站在他的坟前,望着那全是灰尘被夷平的墓堆,想起了儿时撕咬柿饼的情景,心里想着他还没有为我端“挑盘”怎么就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