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幸福街上

汽车站下车往右,沿街走几步,穿过小卖部、鞋店、金饰店,要是碰上大晴天,阳光照得人睡意绵绵。左边大马路的小轿车摩托车鸣着喇叭,高高低低;右边的店铺,导购站在门口,把着小喇叭招揽生意。声和光的圆融意境,让人暖烘烘醉醺醺。两里远的路程走完,身侧会有前后两个小巷口,前边的巷口大,钻进去,七拐八拐,总是绕到别人家的前坪去;后边的巷口小,路面也不平整,钻进去,下一个坡,过一个弯,就能看到闽水河。到这儿,街道的声音飘渺在另一个世界,河面在阳光下生出几条水的纹路,这时,河边一排楼也隐隐约约波光粼粼了。其中几栋楼,与河之间隔了一块水泥坪,坪不大,刚好容得下一张麻将桌和几个看牌的。坪边多树,风一吹,树叶簌簌拉拉,阳光就被抖落下来,在人脸上闪闪烁烁。

上午九点,做事的早已经出去,在家的也买好了一天的菜,牌桌子可以凑起来了。刚开始是四个人,软趴趴地浸在早晨的河雾中,连甩麻将的声音都透着几分百无聊赖。渐渐的,围观的人多起来,有的手里提着菜,这儿瞅瞅那儿瞅瞅,有的到河边洗完拖把,先把它立在树杈杈上。这时,牌桌子成了舞台的中心,打牌的人连出牌都带了几分表演的意思。五六十岁的大伯互相敬烟,分析国内外形式;四五十岁的阿姨谈论着各家的小孩,数落自家的男人。话题出来,打牌的趣味出来了,一天才算是开始了。

这一天的话题起于张姨的新衣裳,一件双面呢绒大衣,还是她深圳工作的女儿在手机里买了,老板从杭州寄过来的。最先发现新衣裳别有意味的是李姨,她绕着牌桌转了一圈,发现张姨手头好几张炮,打了一张,下家不胡她的,下家等着自摸。这是张姨的第三圈牌,前面两圈她连放两炮,幸福街上有句话叫做“三圈定全天”,要是你打牌,刚落座就连输三圈,这天最好是不要打,要打也是输的命。这种形式,换在平时,张姨可能要红了脸,声东击西地怀疑哪个耍鬼。但是这天她和和美美,身子直挺挺,脸上喜滋滋。李姨对于这种现象很有分析的能力,她一打量,原来是张姨穿了件好衣裳。她走过去,摸了摸衣服的料子,啧啧道:

“这个衣服料子要得,哪里买的?”

张姨不急着回答,回答的时候还没有到,等它几秒再出声,大家注意力转移过来了,那时才是最好的机会。张姨蹙起眉毛,假装研究手头的牌,大家也就神秘兮兮似有若无地瞟过来,心里思考着张李这两天是不是扯了什么皮,怎么爱搭不理的。这时,张姨终于回过神来了,把李姨的话听进去了,先是惊呼自己的反应迟钝,然后无所谓似地作出回答:

“哦哦,这个衣服啊,这个衣服我崽买的嘞。”

“噢?你崽昨天夜里回来啦?”

“不是,我崽手机里买的。”

随后,她打出一张牌,补了一句:“我崽说是买了一千多,一千多,要我就不敢在手机里给别人。”

这句话一出来,气氛霎时间就变得酸溜溜。张姨敏锐地捕捉到了,但是她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你崽倒是厉害嘞,一个女孩子,在深圳也能赚到钱,还给你买一千多的衣服,孝顺。”

“孝顺是孝顺,就是不找对象,愁得死。”

话是这么说,张姨其实不太焦心女儿现在找对象,其一,她男人是街上办事处的,当官就要计划生育,所以她只有一个女儿,女儿要是嫁到深圳,还不知道形式会怎么发展;其二,女儿标志又示范,过年回来,男同学扎堆往家里跑,不愁。要找,最好是找个省会的,找个街上的也可以。这个地方不大,开车个把小时就东南西北逛完了,但是街上男的多,只能生一个,大家肯定愿意生男的。她男人同事的小孩,一抓一大把,她女儿能配不上?

心里不担心,话还是要说。千百年来孔夫子传下来的是“君子容众矜不能”,她要优越,光有优越还不够,还要向下兼容。所以,她听了大家的好话,也要揭出自己的短处,这样才能显出自己的品质来。

“你崽还要愁,就看她看上哪家的,谁娶了她是谁的福气!”

“欸,哪个不愁咯,愁得晚上睡不着觉呢。”

“那个家里的还比你家的大两岁呢,也没看见急啊。”李姨朝一旁的三楼努努嘴,“你家的那条件,根本不用急……”

李姨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姨的下家来了个自摸,大家转而齐刷刷去瞅人家摸了什么牌。即使如此,李姨轻悠悠的一句话,还是被风吹入了三楼,飘飘忽忽地在她心头扎了百遍千遍一万遍。

随后,楼下推牌洗牌计算输赢的声音轰轰烈烈,水流声鸟叫声就不太听得清了,她愣了一会儿,把窗子关了起来。

男方约在中午见面,原本她是起了个大早,但是第一次妆没有化成功,眉毛鼻子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只能全部洗了重新化。现在时间其实也不紧急,但是她的脑袋嗡嗡,许多莫以名状的情愫一起涌上来,让她似乎茫茫然不知身处何处。她今年二十四了,姐姐妹妹结婚的结婚,生崽的生崽,妈妈着急,她也不知不觉担忧起来,再加上邻里叔婶三姑六婆人嘴一说,不找对象就成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不该。有时碰上别人说起相关的事,她想到自己没有着落,又出身单亲家庭,就忍不住把自己的价值一贬再贬,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连谁都配不上了。这次要见的是人民医院的医生,本科生,条件好,她打定主意好好把握。于是,她仔细地荼了粉,眉毛画了一遍又一遍,擦口红,对着镜子照了一次又一次,这才出门去。

过一个弯,上一个坡,街上的声音渐渐响亮了。周末好太阳,但还不到过年,街上走的店里站的都是那几个老面孔,他们从一个店子走到另一个店子,钱就这么在幸福街上缓慢地流动起来。她往吃饭的地方走着,乱七八糟地想一些事,比如说有些人天生就利索,读书利索,工作也利索,她就不行;比如说读书时有个男同学喜欢她,她要是不那么老实,现在说不定就不一样了。七里八里地一想,零零碎碎找镜子照了几次,地方就到了。

人是姨奶奶那边的亲戚介绍的,只说了条件,没有给照片。在此之前,她暗暗期待着,想过许多次,那人是个医生,或许戴着眼镜,高高瘦瘦的,就怕人家看不上她呢。现在见到真人,她的心倏地灰败下来,这个人矮墩墩胖乎乎,一笑,脸上两坨肉倭瓜似的堆起来。

午饭吃得漫长,医生絮絮叨叨的,把医院里的不合心意数落了个遍。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瞥到一只鸟停在了枝头上,把枝头震得一颤一颤,又飞走了,她的心也跟着晃动起来。吃完饭,医生提议看电影,她软软糯糯推辞再三,才暂时撇掉这层关系。

医生坚持要送到楼下,也幸亏是午饭时间,坪里没有人。她慌慌张张地下了车,还没走到家,妈妈的电话就打来了,大概是男方那边看合眼了,拖姨奶奶来问这边的意思。她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妈妈叫她过去当面说,她打了转身,往妈妈的店铺走去。

这是一家明园牌蜂蜜店,位置在幸福街最那端,要是再往前走,过一座桥,路就是土路了。店很小,窄窄长长的一间房,被左右两个门面夹在中间。这天光线好,斜斜地射进来,将店铺一分为二,这边金灿灿,灰尘也沾着光,饶有兴味地上下起伏,那边灰蒙蒙,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里边是什么状况。她走到店门口,缓了缓眼睛,看到妈妈坐在里侧柜台后,深深地陷在一排又一排的蜂蜜里。她喊了一句:“妈。”

妈妈急忙忙地迎上来,眼睛里星星点点:“怎么样?”

“我不知道。”

“你喜不喜欢嘛,喜不喜欢总有一个底的嘛。”

她不知道,结婚生孩子,对她来说很陌生。电视里的夫妻郎才女貌,但她不是电视里的女主角,姐姐妹妹们找的男人也不像电视里的那样,她深知电视里都是假的。

“找男人是要过日子的,你看,我离了婚,一个女人家,谁看得起?”见她还是不吭声,妈妈追问道,“是不是不好看?”

“好看不好吃,好看的大都靠不住,你看你爸,我就是怕你和我一样。过得去就行。”

“也不是不好看,就是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是个人都要讲话的,要是嫁个没话的,你们每天脸对着脸,那不憋死去。”

这些话,妈妈过去和她说过很多遍,早已成为她的血液,流淌在她全身的血管里。现在翻出来,似乎越来越清晰了。她点点头:“嗯,试试吧。”

“那我打电话给你姨奶奶去说,你好好把握。”

“嗯。”

2000年的幸福街,该冷的时候冷,该热的时候热,天气还没有那么反复无常。现在是四月份,暖风就夹杂着丝丝凉意,在她脸上细细碎碎地挠着,把她的影子吹得又细又长。她走出店铺,回想着和医生吃饭时的画面,医生长什么样,医生说了什么话,医生挑了什么菜吃。想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觉得医生笑起来不像个倭瓜,越想,越觉得医生絮絮叨叨的,有几分可爱。她一面走,一面观察街上的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这些人迎面走来,又径直走过,穿着各色的衣服,带着各异的表情,其实都是一个样,都要吃饭,都会死去。走到家,她差不多强化了心意,和医生试一试。

第二次见面是在电影院,电影放了不久,医生拢过她的肩,又过了一会儿,电影里男女主角站在巴黎铁塔下接吻,医生也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口水久久地停留在她脸颊上,带着淡淡的口水味,引起几分麻木肿胀。她的心默默地沉下去,却还是侧过身子,对医生扯出一个笑容。

幸福街旁的闽水河,从新邵那边的观音山流下来,夏天涨水涨得最猛的时候,它也不曾把麻将坪淹没,冬天水位落到最低,人们还是能洗得着拖把。它流了很久,还要继续流淌下去,滋润幸福街民的儿子,孙子,曾孙子。日子也这样飘飘乎流淌着,春天,枝桠上冒出新绿,到了秋天,一片片叶子从枝桠上掉下来,打几个转,忽上忽下,最后伴着尘埃落定。

她和医生见了一次又一次,开始关心医生穿得够不够,开始帮医生数落医院的种种不如意,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她俩也差不多要定下来了。

一天,她和医生从小巷口下去,碰上张姨和她女儿,张姨热情地迎上来,先是介绍医生,后是教训女儿:“你看看人家,找了个这么好的,都要结婚了,你还是孤孤单单一个。”

她局促地笑了笑,等到两人走远了,再回过头去看,张姨的女儿穿着呢子衣丝袜裤,脚下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走起路来,高跟鞋一蹬一蹬,大衣的下摆也就一荡一荡。

回到家,医生问她张姨女儿的情况,在哪工作啊,找没找对象啊。她应付了两句,走进洗手间,关上门,眼泪突然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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