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从没问过任何人,人死后会去哪里,他清楚,能回答的人都不在这世上,在这世上的人,又有谁能回答?
【壹】
烟火这东西,白日里,实在算不得美,尤其,在百家齐放的时候,除了声势壮大,能唬住人以外,便再也剩不下什么优点了。
眼瞧着父亲点着引线,未免被波及,林晗熟练地转过身。此时站在高处,望着对面的山,恍惚有种向前跨一步便能登顶的错觉,山尖也不似画中那般尖锐。
想来山上该是有树,有未名草,有孤傲的花,有大尾巴松鼠,有一个无人的春天。可是,隔得太远了,林晗只看到了山单调的线条。
忽而风起,带起纸的尸体,强势地闯入林晗的眼中,伸手抓住一团,或许应该说一块,黑色,不规则的,很轻,手感觉不到的重量。微微张开手,将它还于风。
再低头指尖残留了些许微末的黑,方才还势气凶猛的火焰,已变得虚委。
纸的尸体飞向大山,土丘前的火苗跳跃着舔舐残败的纸。那山,远而朦胧。
地上已燃尽的纸,被风裹挟着排着队行于长空,像架起的桥,连接着……
此一刻,林晗莫名感到悲鸣,冷风从腋下划过,又拂上脸颊,有可能,是您吗?
有些悲伤注定无处安放!
于火中燃一把香火,今日无需敬天地,只慰先人。
“小晗,过来给你奶奶磕头。”火焰尽灭,母亲的声音应时响起。
林晗回过身来,看着眼前的小丘,愈觉,风,有些烈了。
直到跪下,林晗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头麻木地下垂,更低,被压死的草芥都清晰地刺进瞳孔,没有血,满是泥土。
他听着母亲在一旁的叮嘱:“你奶奶生前啊,最喜欢你了,马上就要高考了,给奶奶磕头,让她保佑你。”
最喜欢我?林晗用力在脑子里搜刮,试图找到一些细枝末节,可唯一浮现的笑脸却在香火之后,连框架都显得廉价无比,至于笑脸后的背景,他知道他的奶奶从未去过。
那张照片里!除了那抹微笑,林晗找不到,还有什么是真的?
为什么要磕三个头,他不知道,似乎,也从未对此有过异议。他想着,无论怎样心诚便好。
但每一次低头再抬头,小丘还是小丘……
人哪能真的不抱什么期望呢!林晗想着,或许我不该替她伤心,是啊,我在以何种姿态,献祭悲悯?
这一世的人散了,于那一界而言,未尝不是团圆。对吗?对吧。
缓缓站直双腿,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日夜辛劳,皮肤黯淡像糊了层泥,眼角蜿蜒出纹理自成地图,红的血丝斜刺啦地蔓延,林晗久久地注视着母亲。
家庭的教育总是含蓄的,太过裸露的情感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不出,咽不下。
印象里,林晗从未直白向母亲表达过感谢,一如此刻。
他只能轻轻托着母亲的手腕,希望能带给她传递一点力量,她的手掌并不纤细,指缝里不知藏了些什么,掌心沟壑难平,皮肉裂开又愈合,结了厚厚的痂像老旧的树皮,置身此地,时间的印痕越是深刻,潜移默化地烙进日子的点滴中。
父亲在不远处收尾,林晗默默上前收拾这一地残骸,两人相视一笑,未言而明,淅淅沥沥的雨盖不住远处此起彼伏的祈颂,灰色的雾霾愈发深重,白云匿于深处。
“小晗,收拾好,跟奶奶说再见,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
“知道了,妈,马上就好。”
林晗还是庆幸的,母亲的声音依旧洪亮,一转身就能看见她的笑,而父亲身心安康,如此,便也知足。
“爸,收拾的差不多了,回家吧!”
父亲抬头扫视了一圈,眼中含笑看向母亲说道:“嗯,好,回家。”
林晗再次看向小丘,喃喃自语:“我有好好听话,会认真学习,我会乖乖的,再不惹你们生气了,真的……”
真的,再见奶奶!
父亲轻轻地拍了拍林晗的肩膀,拉着母亲的手往外走去,路很宽,平坦地向前、也向后伸展,他们慢慢地走着,小丘仍在身后,深沉地立着,周围并不荒芜,阳光雨露从不吝啬。
风卷起最后的灰烬,再次来到林晗眼前。没有停留,它继续前行。
【贰】
今日车马络绎不绝,天空落下透明的流星,被湖藏起,融入海里。
它短暂地划过,一睹这上元节的百家团圆。
归程途中,林晗伸出手,一滴雨落进掌心,晶莹,冰凉。而后落在地上,破碎,消逝,连灰烬都不剩。
四下里,抬眼望,行客匆,未见玄鸟,只闻车鸣。
刹那间,林晗与数辆车匆匆会面,又匆匆赶赴下一场相遇,这会面太过敷衍,以致连寒暄都省了,像路上随缘遇到的猫。
坐在车里,是感觉不到风的。那树枝似磕了摇头丸般东倒西歪,人们只看到了它的滑稽,像看一场极具悲哀的喜剧,在车里指指点点,笑得前俯后仰。
林晗突然想起了从前的摩托车后座,那时,还是泥土路,对雨都格外宽容,却不接纳机械,稍有不慎车轮陷进泥里,便是人仰车翻,幸好,父亲骑车总是平稳,他才免于面对这样的囧境。
但冷风总归避无可避,每次雨天出门,就从头到脚全副武装,恨不得变成蜗牛,他总将头紧紧地贴在父亲的背上,把手揣进父亲的口袋里,耳边风声猎猎,只有父亲顶风而行。
“小晗,晚上想吃什么呀。”母亲的声音将林晗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出。
“元宵节,当然要吃汤圆啦。”父亲迅速地接过话,林晗只好默默地把那句随便咽了下去。笑着附和道:“好啊,就吃汤圆。”
“只吃汤圆,晚上容易饿啊!”母亲思索片刻后开口。
“那就再加个荷包蛋。”
“嗯,一个不够就吃两个。”林晗俏皮地说道。“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家里没有米酒了,没有米酒,怎么煮汤圆呢,待会到家之后,你带小晗去超市买些米酒,家里的盐和糖也不多了,顺便买点回来,还有还有……”面对母亲的碎碎念,父亲只好不停地回答:“嗯,好,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了,到家了,去超市,shopping。虽然母亲念叨了许多,林晗想,父亲记住的可能就是这几句,毕竟他大脑的信息过滤功能异常发达。
这不,刚到超市,他就揽上了林晗的肩:“去吧,儿子,想买什么老爸给你买单。”
不明就里的人从林晗身边路过,流露出羡慕又鄙夷的复杂眼神,林晗只好无奈地说道:“爸,你还记得我们来超市的任务吗?”
父亲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傲娇神情说:“知道,不就是买汤圆么,我当然记得。”
果然,哎,林晗无奈扶额,“还有盐、糖,卫生纸,纸杯……”
“啊!你妈妈,说了这么多?早知道该带她一起来的,这么多谁记得住,真是,这不是为难人么……”
好吧,这回该轮到父亲碎碎念了。林晗只好拿着推篮,开始在超市扫荡,“爸,你等着买单吧,我出力,你出钱。”
搞定,父子搭配,干活不累,看着眼前满满一袋战利品,满足感油然而生,难怪女生这么喜欢购物,林晗深表感然,尤其,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快乐双倍。
林晗嘴角不自觉上扬,“爸,你的钱包,还好么?”
“还好还好,没花光你爸我的养老费,还能养活你。”
“哈哈哈……放心吧,老爸,不会让你老无所依的。以后我赚钱养你。”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说到做到。”
“当然,天经地义啊!”
父亲深深地看了林晗一眼:“走吧,你妈妈在家该等急了。”
有什么不对吗?林晗摸了摸鼻子,没想出所以然,追上父亲的脚步接过他手上的袋子,大步向前走去。
六点,霓虹灯准时亮起,地上他们的身影被拉得瘦长,像游戏里的火柴人,没有表情,眉眼漆黑。
灯会什么的,林晗从未见过,倒是这霓虹灯,每夜在窗边驻守,夜里无眠的时候,还能数数有几家灯火通明,毕竟困在这高楼大厦里,上面的人偷走了星星,他总得在夜里找点什么光亮,以便度过这不眠之夜。
而此刻,烟花又成了救赎,寂寂长夜,短暂的孤独人是可以忍受的,可当孤独太过漫长的时候,就容易改变些什么,譬如心情,譬如信仰。
嘭地一声,黑夜里的光,格外惹人稀罕。连附带的喧嚣都被人赞美,“瞧啊!多美的花火,方才一飞冲天的声音就像凤鸣一样。”
可,你之前分明不是说的!
屋内,不同外面的喧嚣,只要小小的温馨就够了。
“小晗,汤圆煮好了。”
“来了。”
“哇~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嘶,烫烫烫。”
林晗被烫到时夸张的表情,成功逗笑了他的父母。“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父亲止住笑意,清了清嗓子说道:“就是,就是,又不是没吃过,急什么。”
“好好,我知道了,我这不是因为太久没吃,有些草率了么。”
米酒清甜,汤圆细糯,至于鸡蛋么,可盐可甜,实乃百搭上品。对了,忘了说,里面的年糕属实有些粘牙了。
【叁】
已近亥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那里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里。今日祭祖过后,林晗只觉更加难以断定他从未去过那个地方。
林晗也不记得,那里发生的事,究竟是真的曾经历过,还是在梦里发生的?
那里的路不宽,只有专属的车才会经过,时而有哀嚎声传出,两侧的树死寂般静默,它们高矮不一,树叶稀疏不匀,各有各的长势。
林晗隐约记得,他是随车前往的,空中飘着纸圈,晃荡着缓缓下落。穿过这条路,尽头是一片墓堆,天色总是昏昏暗暗,叫人看不清内里。
车拐进右边的岔路口,进入了一扇铁门里,里面很大,院子正中间有一颗大树,有一个专属的花坛,树很高,起码比房子还高,这是林晗的初印象。
突然身后窸窸窣窣地传来动静,他回过身去,看见一个推车从不远处被推进里屋。
推车上盖着白布,略有起伏,后面跟着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双手无力地耷拉着,脚步虚浮,眼神麻木。
林晗莫名被什么所吸引,再回过神来,他已经跟着推车进了里面,热,空气都被蒸熟的感觉,那辆推车安静的停在一边,顺着望过去,还有好几辆,空的,白布整齐地码在车头,推车的人走近一面墙,熟练地拉下一个闸。
一个黑黝黝的,不知是洞还是什么东西露了出来,深渊?林晗胡乱猜测着。
此时,那个中年男人正趴在车旁,窃窃私语,身体却歪斜着,一动不动,推车的人,似乎对此见怪不怪,也不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站直了身体,起身时略有些踉跄,他最后看了小车一眼,朝推车的人微微点头。
小车被送入那里,又拉了出来,匣门闭合,林晗此刻才察觉到这里安静得不同寻常,如梦惊醒般环绕四周,灰白,哀悼被肃穆压下,那里,有大火,在焚烧着什么。
是什么,无力挽回了?
一个小盒子被送了出来,交到了那个中年男人手上,他将它抱在怀里,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这场交接没有什么仪式,又那里需要什么仪式呢。
林晗目送着他走出门, 很快,推车的人也走了,空荡荡的地方,林晗恍惚听到了一阵哀嚎声。
寻着源头他看见了一扇小门,二米高,窄窄地,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他走进去,发现门后是一方小院,里面一群男女老少,或站着,或坐着,有的两两相聚窃窃私语,有的独处一旁低低啜泣,还有一堆人,轮番哀嚎,活像话本里的唱词。
林晗抬头,大树的枝干映入眼帘,他越过人群向里走去,穿过一道拱门,哀嚎声戛然而止
那里黑色的泥土上长满了焦黑的树,矮小瘦弱如荆棘,前方隐约立着土丘,一个,一个,又一个,数不清了,死寂蔓延,林晗不受控制地想俯身参拜,母亲的教诲突然在脑海里回荡“不认识的,头别乱磕。”
压下内心的悸动,林晗又靠近了些许,一只鸟从未知的尽头飞来,通体漆黑,然后是更多,飞上树梢尖端,下沉,荆棘更深地扎进身体,穿破五脏六腑,它高昂起头开始歌唱,这里有了色彩。
血缓缓流淌,鲜红地侵染它的羽翼,像燃烧的火焰,“大火”覆盖整片树林,它们活了,又死去。结束得猝不及防,乐曲未完……
被燃着的枝枒剥落,化为灰烬,埋进土里,散于风中,去向不明。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林晗转身向外奔去,他没有看到土丘上有一抹绿芽正悄然拔节。
林晗跑着,急促地穿过一道道坎,再次看到那个中年男人,他咽了咽口水,上前托住那方小盒:“爸,该回家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离去。
林晗低头,道了声再见。
午时既过,花灯已灭,如此,那我们清明再会,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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