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秃鹰高旋,热潮仍肆无忌惮地席卷而来。
我一眼望穿那死寂的沙洲,广袤的大漠永远是那抹灼热的金黄,我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恐惧和绝望涌上心头。
如果此刻停下脚步,我将必死无疑。
远处残破的佛龛旁长着几株红柳,成了沙蜥天然的庇护所,胡杨木的枯干埋进沙土里至今千年不朽。早已干瘪的羊皮水袋被我拧得皱皱巴巴,任凭我如何张大嘴巴,却还是没有一滴水。
“谁来救救我?”掠过无际的沙丘,我望向天边,喉咙沙哑得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在心里不停默念。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忍丢弃身后背负的布袋,那袋子里装的不是食物,也不是衣服,而是一卷卷画轴,我不懂什么狗屁的文物价值,我只知道那是我倾家荡产换来的,也是我平步青云唯一的机会。
内心贪婪的愿景逐渐散去,此时的我已经严重脱水,胃里泛着恶心,天地在我眼里不停地翻转,我不信佛,可在这生死存亡一念间,我只能暗暗向菩萨祈祷,希望佛祖大发慈悲,原谅我的罪。
可最终,双腿还是比心先为投降,我跪倒在沙丘上,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恍惚间,我好像听见远处传来阵阵胡琴与羌笛声,那曲调急促而凄婉,如泣如诉,悲恸欲绝。
“固川,近日课业如何?”记忆里的父亲身姿刚健挺拔,剑眉星目间透露着一丝威严,可这会儿,他慢步走到我身前,然后单膝跪地,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轻声问道。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把我硌的生疼,可掌心间却流露出丝丝温暖,我连忙作揖回应道:“父亲,最近先生在讲授史实,正是河西之战。”
“河西之战?好,妙哉!”父亲双眸中闪过的一道寒光转瞬即逝,继续问道:“固川,那你给为父说说,哪般人物颇得你心?”
“定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眼里顿时星辰漫天,我激动地握紧双拳。
父亲饶有兴致地笑道,“为何?”
“舞象之年两次率兵迎战浑邪王、休屠王部,孤军深入,歼敌万人,俘虏匈奴,占据河西!”英雄报国的壮举一波波地冲击着我年幼的心灵,身躯不禁也跟着微微颤动着。
草木伴着风沙摇曳,肆虐的狂风穿过鸣沙山无数沙丘,那刺耳的声音仿若亡魂的尖啸,远处不时传来马蹄嘶鸣,在心河里跌宕起伏。
父亲用力拍了拍我的肩,得意之余脸上却显露出一抹担忧与不舍。
自打懂事以来,我就知道战场上不仅有无尽的荣耀,还有遍野未寒的尸骨,想到这儿,我又有些害怕。
“父亲,您……您怕死么?”我低下头,吞吞吐吐地问道。可话刚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作为州将之子,我岂能贪恋生死?
但父亲并未责怪我,他仰天大笑,洪亮的嗓音响彻天际,“怕啊,我当然怕。”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向父亲,在我心里,他就是战无不胜的铁血将军,怎么会怕?父亲没再说下去,而是向我调转话锋,反问道:“固川,你觉得,历史是什么?”
“是……是过去。”我被问得一愣,连忙答道。
“如果我们死了,谁来证明我们的存在?”父亲继续问道。
我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可父亲眼里却变得愈加温柔。
“固川,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说罢,父亲退后几米,然后躬身侧步,骤然从腰间拔出刺眼的长刀,雪白的锋刃擦着古铜刀鞘发出沉闷的轰鸣,刀光漫天飞舞,在空中划出精妙的残影,绚烂夺目。
这套刀法传言是孙武、白起后人流传的斩马术,父亲有幸得此精髓,便只传世代子孙,每逢得来空闲,父亲便叫我到跟前传习刀术,渐渐地,这刀法里的奥妙之处已潜移默化地融入我的血液。
“噗……”一口鲜血从父亲嘴里喷涌而出,溅得他浑身污血,伟岸的身躯重重地朝地上倒去,我发了疯一样跑上前去想接住他,可他全身正以疾风般的速度腐蚀溃烂,最后就连血色也消散在空中。
“父亲!”
我咆哮着从梦里惊醒,怒目而视,头顶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我捂着头,千丝万缕的思绪蔓延开来,传遍奇经八脉。
“少将军,身体有恙?”透过门户,我隐约看到一名身披银甲的侍卫单膝跪在门外,正抱拳问道。
“无碍。”我意识到门外之人正是将侍千尘,才松了一口气。
缓神之际内心渐起波澜,我不禁犯着嘀咕,自己怎会梦到年幼之事,而且我明明记得方才是在大漠。
“嗡……”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疼痛,我双眉紧皱,不敢再去回忆,朝门外说道:“千尘,进来吧。”
千尘推门而入,其胸膛横阔,相貌堂堂,冰蓝色的冷眸浸入些许担忧,他刚要再跪,我连忙免去兵揖之礼,略加责怪地对他说道:“成天跪跪跪,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一同练武狩猎,习经念道,那些繁文缛节做给外人看看就行了。”
听了这话他略显轻松,回应道:“令尊收拢河西之后,已汉化者编入乡里与汉人同居,而深受吐蕃文化者则仍继承原制,这礼数还是要传续的。”
千尘看我没做反应,继而问道:“少将军最近连夜噩梦缠身,我还是叫府中大夫前来看看吧。”
我自知身体无恙,只是近来不时头疼脑热,但也无伤大雅,我摆手拒绝了他的提议,然后问道:“千尘哥,几时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回道:“固川弟弟,已是辰正之时。行军大典在午时,马匹我已差人备好,骑马乐师正筹备行头。”
“父亲可有回信?”想到此事的我感到有些焦急。
千尘摇摇头,一副愁眉莫展的样子,随后叹着气回道:“向长安请兵之事,早已差悬泉置邮驿八百里加急,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可一直杳无音信。”
我烦躁地将桌上的杯羽一把摔在地上,愤怒地说道:“我看这懿宗皇帝明显就是不信任我们,此前大伯已前去长安为质,病逝后父亲受诏入朝,我看也是做人质去了!”
千尘连忙上前示意我小声点,“固川弟弟,令尊嘱托,圣上之事不可妄议,被奸佞之人听到可就麻烦了,圣上毕竟念在张议潮将军稳固河西有功,也封令尊为神武统军。”
“唉,千尘哥,那只是虚名而已,实则是朝廷怕我们造反,依我看,这救兵之事是悬了。”我攥紧拳头,愤懑地继续说道:“现如今诸多城池被回鹘王国所灭,据流亡而来的僧侣所言,回鹘屠了城,平民男子作奴隶,女子沦为妓。”
千尘听后沉默不语。
我听说,前些时日千尘与一名被屠城的流亡女子相识,她叫青青,想必是我的话语,让他想起相好之人遭遇的苦难了,我连忙安慰道:“千尘哥,我言语有失,你别在意。”
千尘欣慰地笑着,眼里少了几分冷若冰霜。
我突然想到什么,转身从书房里拿出早已拟好的诏令,提振心气儿,正襟危坐地唤道:“千尘。”
“末将在。”
“遇到心仪之人,趁着大典就把婚事办了吧。”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
千尘听后惊讶地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啊?现在?”
“不然呢?”我一脸邪魅地看着他,心里的坏笑差点没绷住,“传此诏令下去,即刻准备。”
“少将军,大战在即,末将怎可……”
“快点接着吧,你的青青就要等不及了。”我阴阳怪气地打断他,戏谑地说道。
千尘面露绯红,连忙双手接过诏令,可心里也不甘被我这番调戏,转而灵机一动问道:“少将军,趁此良辰吉日,要不你和晚柠姑娘也一起……”
“胡闹!”心里黯然一阵悸动,我难掩羞怒,起身抄起桌上的唐横刀,刚要发作。
“末将遵命!”千尘讪笑道,自知轻重地退出房门。
他喜悦的背影渐行渐远,我转身戴上铆接头盔,长身札好锤纹鳞甲,横刀斜束腰间,一丝愁容不经意间爬上眉梢。
而此时,府外已是急管繁弦,唢呐齐天。
自从父亲收复凉州占据西北要塞,打通河西走廊与大唐接壤,懿宗皇帝就明里暗里打压我们归义军,朝廷国力减弱,已无暇顾及大漠这只臂膀,任由回鹘与我们此消彼长。
“真是枉费父亲一番忠义之心。”我暗暗不平。
此次回鹘首领亲率十万大军东进入侵我归义军领地,在沙洲以西虎视眈眈,而近来边境散落的吐蕃等一众也蠢蠢欲动,频繁袭扰,似乎要与回鹘形成围剿之势。
眼下正是危难之际,大哥淮鼎替父亲主持大局,下令举办行军大典,以扬国威,提振士气。
而我其实是父亲的养子,是他击溃吐蕃大军后从敌人手里救下的遗孤,但这并不妨碍父亲与兄长对我的百般爱护,他们视为我为家族一份子,传我武艺,送我到沙洲书院习读兵法,甚至,父亲还要将自己的女儿晚柠许配给我。
走出府外,沙洲城中已是锣鼓喧天,管弦齐鸣,演奏鼓角的横吹乐队为身后的重骑兵开道,随后是数位文官侍从,旌旗摇曳,文骑之间还参杂着窈窕舞女,面容姣好,身着纱裙跳着胡旋舞,飞转的衣袖如玫瑰绽放般华丽。
尽管我身在将士之家,可还是被这气派非凡的场面所震撼。我侧身上马,抖动缰绳,在这浩浩荡荡的蕃汉混合队伍中前后张望,不久便注意到一对战马铁蹄锃亮,头戴红花,再仔细望过去,只见此时身穿唐服的千尘在众人的庆贺下容光满面,喜气连连。
我策马上前,而千尘身旁钿钗礼衣的少女,我想便是青青了,她一袭桃红色长裙,娇容似月,不时偷偷看着千尘,喜上眉梢。
“大典在即,正逢新婚燕尔,真是双喜临门,恭喜恭喜啊!”我勒住缰绳,抱拳作揖。
“谢少将军成全。”千尘笑逐颜开,向身旁的青青使了个眼色,小声对她说道:“是固川兄。”
青青听后微微欠身,“见过少将军。”她的声音娓娓动听,似和风细雨,涓涓细流。
“千尘兄弟眼光甚好,夫人贤良淑德,定能发扬家风,不像晚柠……”
“咳咳咳……”千尘大声咳嗽几声,眼神瞥向我身后,面露尴尬。
“不像我什么呀?”一声轻悦灵动的话语从背后传来,我回首相望,只见晚柠身着玉白色纱裙,清澈如春水江波,双眸恰碧玉琉璃,此时正平坐于马上,气鼓鼓地看着我。
我自知说错了话,上前想赔个不是,可她并未领我的情,甩开我的手,嘟着嘴气哼哼的。
好在青青救了场,她掩面嬉笑,随后不急不慢地说道:“晚柠妹妹天生伶俐可爱,机敏过人,追求者不知要从这大街上排到哪去呢?少将军可要好珍惜。”
“哼,他就是一只小藏獒,成天只知道嗷嗷狂吠。”晚柠揣起手,仍是一副受气样。
千尘笑而不语,随之附和道:“青青所言极是,少将军自小与晚柠姑娘青梅竹马,更何况,她现在还是将军您的救命恩人,那晚在佛窟……”
我连忙上前恶狠狠地堵住千尘的嘴,而身后的晚柠早已通红着脸,躲了起来。
当我第一眼见到晚柠时,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她就像仙女下凡般,灿若星辰地走入我的世界,而她古灵精怪的性子更是为我枯燥乏味的生活缀上一抹艳丽,自此我便知道,我的眼里只有她。
后来有次巡游狩猎,本是满载而归,结果返城途中突遇沙暴,顿时乌云滚滚,狂风骤起,马匹惊魂逃窜,我也在大漠里迷了方向,是晚柠四处寻我,带我找到一洞残败的佛窟躲避风沙,我们与众人走散,天色已晚,便只能彼此依偎,在佛窟里住上一夜。
夜太冷,凉风嗖嗖倒灌,晚柠冻得浑身发抖,我解下长袍裹在她身上,可她还是抖得不停,额头滚烫,她紧紧拽着我的手,胡言乱语中,我只听得清她在不停唤我的名字:“固川哥哥……固川哥哥……”
那晚我抱着她彻夜未眠,虽是口干舌燥、浑身发热,但仍留有理智,直到第二天清晨沙暴散去,她从睡梦中醒来,我们相视无言,面红面绿,再后来,千尘率大批骑兵找到我们,我们一同上马回城,心里悬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恍惚间想起这些,心里不禁有一只小鹿在乱撞,晚柠从身后拉了拉我的鳞铠,低眉垂眼地小声问道:“固川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再带我去狩猎呀?”
我顿时耳红面赤,板着脸对她斥责道:“说什么呢?害不害臊?”身旁千尘和青青听后相视一笑,不忍打扰我们二人。
“切,你在想什么?”晚柠瞪了我一眼,我没再纠缠下去,转而听见她对我说道:“固川哥哥,家兄方才在到处找你。”
“淮鼎?”我眺望车马尽头,心想这行军大典怎能少得了大哥。
自沙洲收复以来,这城中便恢复了坊巷制度,宽阔的街道两侧宅院林立,人头攒动,商贩络绎不绝,甚是热闹。
我们一同驾马前行,队伍经过繁闹的市井,只听见前方众人齐声呐喊,“归义军万岁!”
那呼喊声振聋发聩,让人不明觉厉。
马如游龙,再往前走,只见街坊两旁人声鼎沸,观者如堵,百姓跪拜在两侧,眼神无惧,却深藏感激,甚至有些长者不禁留下两行热泪,目不转睛地望向我们,饱含敬仰之意。
“少将军英明神武,保百姓一方平安!”
“恭祝千尘将军大喜!”附和声连绵不绝,场面一度融洽。
河西走廊地域辽阔,沿境势力众多,父亲举兵讨伐擅自入侵者,使百姓安居乐业,往来贸易繁荣,深得民众爱戴。
国事繁重,边境状况时常风云莫测,有时突遇袭扰,父亲与大哥便举兵出征,留在府上年幼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只记得那时府前总是堆满了百姓送来的口粮,不留姓氏。
我端坐在马上作揖相应,晚柠陪伴在旁,视线所及尽是慈眉善目,我知道,那是父亲忠诚守义的回报。
偶然间掠过不远处几张面孔,让我倍感陌生,他们神情压抑紧张,似乎不像是沙洲城的人,转眼一瞬间,等我回过神再去寻找时,那些人早已不见踪影。
多年沙场征战的直觉告诉我,情况有些不妙,我急忙护在晚柠身前,大声唤道:“千尘!”
千尘望向我,而此时市井喧闹,我无法用言语传递讯息,可多年的默契让千尘瞬间冷静下来,笑容渐渐收敛,双眸寒光乍现,悄然无声间,他已然单手握住刀柄。
“嗖嗖嗖……”三支墨绿带毒的弩箭同时从不同方位齐射而来,目标直指我的心脏,我双腿一蹬,猛地从马背上跃起,拔刀拦挡周身,刀刃划破青天,而被横刀弹开的箭矢也失了寸劲,四散跌落。
这样近的距离,弩的力度果然霸道十足,震得我手臂微微发麻,与此同时,千尘驱马赶来,紧随其后的重骑兵把我和晚柠团团护在中间,周围的民众四散躲避。
“将军!那些人朝南面逃了。”一名布衣商贩指着身后的小巷说道。
巷子纵深狭长,千尘立刻率众人下马追去。
“青青姐?”晚柠担心地唤道。
青青回身应道:“晚柠妹妹,我没事。”
我连忙督促晚柠低头伏在马鞍上,自己警惕地环顾四周。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长鬃飞扬,一匹高大骏马仰天长鸣,随后前蹄重重砸在地上,马背上的男子雄浑壮硕,英姿飒爽,眉宇间透露着理智又不失威严。
“长兄,方才遇刺客暗袭,千尘已前去追捕。”见到是大哥淮鼎,我上前拱手相迎。
淮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关切地问道:“没受伤吧?”
“无恙,围观的百姓也无碍。”刚说完,千尘和几名将侍便押着三名蒙面黑衣人走到我们跟前,他们手臂血迹斑斑,双手已被砍去,正痛苦地跪在地上,龇牙乱叫地说着突厥语。
“大胆回鹘,竟趁大典行刺我张家将帅,关入大牢严刑拷问!”淮鼎怒斥道。
那三名黑衣人面目凶狠,似乎能听懂大哥的话,随后面面相窥,咬破了嘴中暗藏的毒囊。
“快拦住他们!”淮鼎急呼,可是为时已晚,那三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久便死了。
围观之人无不为其视死如归唏嘘不止,千尘从他们身上搜出几张羊皮卷,双手呈给淮鼎说道:“将军,从这些回鹘人身上搜到沙洲城的地形图,图中标记详尽,怕是军中出了奸细。”
淮鼎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随后差下人收拾残局,并高声朝众人说道:“今日我归义军大典,更是千尘大喜之日,碰见几只蚊蝇,不惧为惧!庆典继续,人马开拔!”说完他下意识地捂住手臂,我才发现他的小臂上隐隐露出一道血痕。
“长兄,你的手臂……”我焦急地问道。
淮鼎大笑道:“小小擦碰,固川莫要担心。”随后率众人拍马前行。
羌管与胡琴再次奏鸣,人潮又恢复了喜乐的氛围,青青正在千尘身旁问寒问暖,而我看向晚柠,她担忧的样子使我不禁心头一颤。
“大战在即,我能保护好她么?”
后来,行军大典算是相安无事,也确实为归义军争取了宝贵的调度时间,可长安却迟迟未有回信。
十天后,回鹘大军再次向东挺进,在沙洲城方圆三十里之外形成围困之势,切断了城内的粮草供给,短暂的安宁又一次被打破,城里局势岌岌可危,人心惶惶。
月明星稀,隔着城墙,只听得见大漠里沙狼悲凄的嘶嚎,登上城楼远眺,天地交接处火光冲天,那是回鹘营帐的篝火。
深夜,城内府中灯火通明,将帅与押衙齐聚一堂,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淮鼎面色不改,从容不迫。
“启禀将军,回鹘使者求见。”一守卫在门外通报。
淮鼎淡淡说道:“传。”
片刻后,一名身披忍冬纹刺绣长袍的使臣缓缓走入厅堂,他略微躬身,眼神轻蔑地朝众人说道:“可汗念在与大唐曾有通力之事,故派我等前来劝降,可汗允诺,若归义军投诚,可汗愿保城内百姓无恙,若不降,三日后便血屠沙洲。”
听罢我顿时怒火中烧,拔刀便要砍下那人头颅,吓得回鹘使者踉跄地倒在地上,面如土色。
“固川,两军相战不斩来使,休要胡闹!”淮鼎严厉制止了我,我内心不甘地冷哼一声,随即作罢。
“退下吧。”淮鼎摆摆手,那使者便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府门。
“将军,回鹘大军来势汹汹,兵力数倍于我军,此番围困,城内粮草仅够支撑三日,是战是降,将军可要三思啊!”众人中,一文官上前说道。
“降?张家将帅世代固守河西,忠心天地可鉴,怎能说降就降?”一名武将出列,冷眼怒斥道,“十万大军又如何?沙洲城池固若金汤,依我看不如杀出一片天,看那蛮族又能耐我何?”
“万万不可啊将军,老臣认为,回鹘势力不俗,粮草充沛,更何况之前众多蕃镇被屠了城,生灵涂炭,张家世代为将,忠心耿耿,但也要为城中黎民百姓着想啊!”又一名文官声情并茂地说道。
“此前行军大典,城内极可能出了叛徒,我军内情外泄,倘若轻举妄动,恐怕凶险万分。”身后一人又附和道。
“将军,若是降了,即便回鹘信守诺言,城中也将再次恢复部落制度,沙洲后代不得讲汉话,要习得突厥语,昔日传承将毁于一旦!”
“将军!末将已负必死之心,就连膝下犬子也可上阵杀敌,愿为归义军打头阵!”
厅堂之上,文武将臣七嘴八舌,争论不休,场面一度失控,众人辩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打起来。
“够了!”淮鼎一声令下,旁人才算作罢。
“禀报将军,府外一画匠求见。”守卫再次上前作揖。
“军中大事,一个画匠见什么?”我不耐烦地说道。
“少将军,那人……那人已在府外跪了一天一夜,说有要事相求。”守卫吞吞吐吐地回应道。
众人不明所以,只听淮鼎淡然说道:“见见吧。”
不久,一位步履蹒跚的鹤发老人步入厅堂,他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望向众人,随后缓缓说道:“见过将军,见过少将军,感恩大唐传道授艺,老朽世代研习佛窟壁画,是千千万万画匠中最普通的一人。”
淮鼎走上前将他扶起,老人颤颤巍巍地继续说道:“老朽不懂家国政事,也不懂兵法武学,只知道门下弟子千万,甘愿为画作传承,与窟内壁画一齐玉石俱焚。”
“人命关天,这是为何?”我不解地问道。
老人毕恭毕敬地朝我鞠上一躬,回应道:“回少将军话,据画匠业训,画作之上不准留有私名,那满壁的色彩,便是画匠的生命,若是回鹘得势,必然毁我艺画,夺我笔墨,故众匠愿与画作共历生死!”
“大人!我等不畏死亡,只怕丹青未干,人已消散啊!”老人颤抖着双手,眼眶瞬间红润。
他又望向淮鼎,顿时哽咽道:“将军,以您远见,何为历史?”
淮鼎无言,若有所思地看着老画匠。
“如若没了诗文歌赋,画卷雕作,何为历史?若是家人尽散,天地相隔,何为历史?倘若回鹘屠城,城内尸横遍野,何为历史!”老人激动地咳喘不止,顿了顿平复着情绪,继而说道:“千年之后,你我皆赴黄泉,后人会如何记得我们?”
老画匠这一席言论震惊四座,众人愣在一旁,久久不能自已,他再次拱手作揖,随后缓缓退去。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眼前时而浮现出那些画匠挥汗如雨的场景,年幼时父亲对我讲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
“固川,你觉得,历史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