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婉君之名,乃一绰号。其人姓雷,名万钧,其父者,单名霆。
《汉书》中曰: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
此君果然人如其名,行事果敢迅捷,风风火火,颇有一气呵成摧枯拉朽之势。简言之,我思故我行,典型的实干派。
那些年,这位兄台留过一头长发,举手投足间似有女人之妩媚。加之琼瑶的剧情片《婉君》影响巨大,所以,朋友圈里的某位好事者,便把“婉君”这个芳名紧紧地贴在他的脑门上,形影不离,至死方休——反正自那以后从没听到过有人再叫他的本名。
婉君在我面前晃悠的时候,是在上世纪末至本世纪初,彼时,大家伙都花容月貌,青春正好。后来离职风潮大行其道,大家往自由的海洋里纵身一跃,彼此都走南闯北,以致逐渐生疏直到终于失去联络。
但此君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入骨且历久弥新。
婉君身材高大挺拔,应该在178厘米上下,模样还算帅气。当然,说他帅气完全得益于朋友圈里面有我的存在——按大家投票的结果看,我的姿色注定叨陪末座,毫无翻身可能。
当然,必须声明的是,不是我长得丑,是他们说他们太帅了。
事实上,帅是个相对的东西,情人眼里出西施,每一个人的审美标准都不一样,何况大千世界也未见哪洲哪国哪地儿有制定相关标准或规范来界定和衡量这个事情。
不过由此看来,他们和我,在姿色这个范畴,被公然分作了两个阵营,就像传说里天罡星和地煞星。遗憾的是,他们全是天罡,而我,则是那个孤零零的人微言轻的地煞。
话说回来,必须承认,当我们经常看到婉君身边走马灯似的换女友而且个个都皓齿明眸皮薄馅嫩姿色出众的时候,不得不对他点个超赞顺便评论说声哇塞。
这位兄台长了一张跟台湾艺人康康一模一样的嘴。
问我那是什么样的嘴?
这事儿按我的文字水平解释起来颇有些难度——他的嘴显然大得超过地方标准,而且嘴唇明显带着一个翘边儿,容易给人一种一直嘟着的错觉,让人觉得好像他总对你有什么不满似的。
特别是看他说话,你会觉得他嘴唇翻动的时候有风拂过,于是我们就美其名曰“清风散(扇)人”。所以在天热的时候,我们都会一边嚷嚷“好热啊,婉君,快、快说话”,一边争先恐后地往他身边靠拢,极尽夸张搞怪之能事。
此君除了嘴唇翘,还有个特点,那就是胆小。那些年,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甚至棍棒相向的场面太多太司空见惯了,每临此景,如果己方占优,婉君势必要狐假虎威地逞几回英勇顺便拽两句狠话,如果对方声势浩大高下立判,这厮则会第一时间脚踩筋斗云躲得个无影无踪。
另外,婉君还有一个令我等望尘莫及的“脸皮厚”的特点,比古时二刘——刘邦、刘备有过之无不及,江湖人称“扭倒废”。
可以这么说,只要他想要达成一个目标,他会把四肢五官连同身体的每一部分通通派上用场——大凡地球人都受不了他那股子倔劲儿。
2,
1996年前后,朋友圈里组有一支业余足球队。技术一般、速度一般、意识一般的婉君却能司职前锋,不用问也知道是那张元素纯正的钛合金脸皮抢下的头功。
某个周末下午,邻厂球队上门挑战,在我厂家属院篮球场的狭小场地展开厮杀。
下半场我方赢得一个点球,某君凭脚法出众以及领队身份站到点球点,磨刀霍霍正欲射门。
“让我来。”突听婉君一声爆喝,然后一只鬼影从斜刺里杀出。
那脚射门石破天惊,足球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远远避开篮球钢架,“哗啦啦”一声,将球场外不远处某户人家的窗户玻璃轰了个脆生生、粉渣渣。
未几,一名身着灰衣的中年汉子提着一把亮锃锃的锅铲凶神恶煞地往我们面前一杵,然后怒咬钢牙,暴睁环眼:“是哪个狗R的干的好事?”
势如奔马,声若巨雷,唬得我们心慌意乱,个个低头,一时作声不得。
“是哪个狗R的?”又是一声雷霆万钧的狮吼,四下万籁俱寂,且听风吟。
那架势当即令我想到了在当阳长坂横矛立马独自一人喝退曹营千军万马的翼德兄——“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我当时又想,这家伙问得也太不艺术太不策略了,即便有人想坦白,但“狗R的”那三个字无限扩大了信息量,谁还敢实话实说啊?
“不是我们。”婉君斗胆回了一句。
“不是你们还会是谁?”
“是球!”
饶是气氛紧张,大家伙还是忍不住哄堂大笑。
渴望热闹的人们很快凑了上来,围成一个漂亮的椭圆,纷纷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下午来一出很有意思的高潮。
看这么快便引来如此多人围观,婉君不禁洋洋自得,意气十分风发。
可以想象汉子何等暴跳如雷、气急败坏。
不过,生姜还是老的辣。汉子以“押送保卫科”来吓唬我们,碍于同在一个家属院左邻右舍关系不好处,被逼不过,我们中间有个球员投了诚,招认了婉君的“犯罪”事实。毕竟冤有头,债有主。
何况,周围那么多晒太阳遛弯儿无所事事的男女老少及过往行人,光天化日之下,谁能一推三六九,防住悠悠众口?
“小伙子,怎么办?”汉子质问婉君。
“随便,随你大小便。”婉君扬了扬眉,依然牛B轰轰,满脸“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乃一介草民只能悉听尊便任人鱼肉”的神色。
“一百。”汉子算了算,划一张玻璃,加一点儿人工,再补偿点儿精神损失——再给你砍一砍,差不多吧。
必须备个注,那个时候国营企业普通员工的工资,也就一百多些,要想超过两百,那得多加班而且期待效益贼好才行。
“好吧。”婉君迅速回答道。
不止大伙儿愕然,汉子也惊呆了。
大家正纳闷间,却见婉君掰起手指:“我数一百:1、2、3、4......10、11、12...... ”
“......”汉子被气得脸色铁青,上前一把抓住婉君的球衣,“你到底赔还是不赔?”
“喽(NO)、喽、喽......”婉君俏皮的拿腔捏调很有老外的范儿,听到围观的人在“嘻嘻”直笑,于是显得更为得意,然后把脸稍稍仰起,倾成45度角,深情地望着天上的云朵。
那种地痞无赖一般的若无其事和满不在乎,把汉子手里的锅铲气得晃来晃去直哆嗦。
3,
“爸,怎么了?”这时,一个身着碎花连衣裙的漂亮姑娘从围观的人群里挤进来,满脸惊诧地询问汉子。
婉君扭头一看,眼球顿时像被充了气一样鼓得老圆,生生地定在眼眶中央,再也不肯转动。
“说赔就赔,去量量玻璃尺寸,我明天就给你划来。”几秒钟之后,婉君顺着汉子的拉扯,飞快脱下了球衣。
婉君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家伙,脑瓜里面像装了什么超前的处理器,反正圈内人几乎都跟不上他的思维。这厮经常会有突如而来的行为让大伙目瞪口呆,不了解他的人单看他的举止言行基本上会视他为神经病——事实上我们早就已给他封“神”了。所以当婉君顺势脱掉球衣的时候,离他近一点的人以为山雨欲来,纷纷后退两步,唯恐闪避不及溅了一身血。
一具凹凸有致的半裸躯体立即呈现在大家视野里。
婉君的肌肉比较发达,健硕的线条乍看简直像假的一样,汉子抓着他的球衣一扯,他就顺水推舟,毫无遮拦的将肌肉展示给观众看。
那个年代像他这样健美的身材极为少见,几乎跟斯时见到迈克尔·杰克逊引起的轰动差不多。我们几个也是懵逼了好一会才明白,婉君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汉子也没料到婉君的态度突然来了个超级大逆转,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被婉君催促着往家里赶。
好事者见高潮戛然而止,顿觉索然无味,摇着头各自悻悻散去。
后面发生的事情我本来没打算写出来,但被婉君第二天一上班绘声绘色的描述给恶心得连早上吃的油条和豆浆都差点翻涌而出,不写出来难解我心头之羡慕嫉妒恨。
前面说了,那个中年汉子生了个漂亮女儿,客观说来,这个漂亮程度即便算不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起码沉虾落鸟闭星羞草,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我给她打八十五分加。婉君一下子被连衣裙闪花了眼,于是陡然间改弦更张,显而易见,目的是冲她去的。
圈里都是些好色之徒,尤以此君为甚——倒是人之常情。
必须声明的是,两个月前,婉君才和女朋友闹掰,目前处于空窗断奶期,否则大家伙谁也不可能容忍此人脚踏两船——起码匀一条船出来。
甫一进门,汉子就急忙翻箱倒柜找东西量玻璃尺寸,半天没找到卷尺,一过来就被婉君“对这个家属区不熟悉”的借口和爽快递上的零钱堂而皇之地支使出门。
这为婉君接下来登陆诺曼底提供了极大便利。
一开始,连衣裙的脸是紧绷着的,把他老爸的表情完全抄袭过来,两只眼睛死命地盯着玻璃上的破洞,感觉就要窜出火来。她就像维也纳广场的雅典娜雕像一样,侧身站在窗前一声不吭,硬生生把现场气氛营造得无比难堪。
也没有给婉君请坐的意思——她觉得好像犯不着对这类损坏他人财物的坏人这么礼貌客气。
如此情形,似我等孤陋寡闻的泛泛之辈注定局促难安尴尬非常,断无心情撰写开场白或入题说辞。
但婉君显然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其教科书般的气定神闲和冷静从容终于令我等贱民又一次大开眼界顶礼膜拜奉若神明俯首称臣。
4,
婉君:“你别动!就这样别动啊!”
突然听到婉君的惊呼,连衣裙顿时乖乖地滞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满脸惊惶,只留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在自己身上疯狂寻找蜘蛛臭虫之类的小动物。
婉君:“嗯,这个角度看上去真漂亮!”
连衣裙闻言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简直要被此人气死。
神就是神,这家伙的开场白果然惊天动地。
但连衣裙还是闷声不吭。
婉君:“你还真不动啊?一会你爸还以为我点你穴了。”
婉君:“你不动,我都不好意思动。”
婉君:“尴尬死了。这下好了,我可以说话了吗?”
连衣裙的脑瓜子转了好几圈,才明白过来婉君嘴里的“尴尬死了”是什么意思。
婉君:“要不我先做个自我介绍?”
婉君:“算了,不急,你会主动问我的。”
脸皮厚到这个田地,我们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寝其皮。
婉君:“其实玻璃不是我踢破的。”
婉君:“我就看不惯了,几个大男人,敢做还不敢承认,不就一块玻璃吗?切,还男人呢!”
婉君:“哇,这玻璃破的,神奇了,居然破出来一个心形,这太鸡……太极功夫太有意思了。”
这家伙差点出口成脏,幸亏反应神速。
连衣裙保持原有姿势,根本不理他。
婉君:“你绷着脸的样子,是很讨厌我吗?讨厌也别说出来,说出来就假了。”
婉君就是这样,他总有太多神乎其技的方法和几臻化境的台词令我等惊得目瞪口呆,而每当出现精彩桥段,他便会故作高深地告诉我们说,关于这门高超的技术,火候很难拿捏,以我们的资质,是断然学不来的。
婉君:“你有男朋友吗?”
婉君每说完一句话都故意暂停一会,以便连衣裙大脑消化。
婉君:“没有吗?好,从现在开始你有了。”
嗯?这套路有点似曾相识,让我想起了王小波追李银河。
婉君:“我只是喜欢你,我没有恶意,真的。”
连衣裙仍然倨傲鲜腆着一言不发,不过此时可能心儿已经水波潋滟了,春潮在一圈一圈自内而外荡漾开来,她几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关键这厮的话听起来就这么受用。
婉君:“事实上我认识你很久了,经常在外面那条长廊上看到你。”
这厮纯粹扯淡,进出家属区谁都打那长廊经过——那是唯一的一条长廊。
婉君:“你叫小曼是吧?”
乍闻婉君叫她名字,连衣裙脸部的咬肌情不自禁地扯动了一下,但为了掩饰自己心里的波澜,她难以置信的眼神也仅仅稍纵即逝。连衣裙仍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继续沉默。
婉君:“其实我刚才撒谎了。请原谅,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说到这里,婉君又故意顿了顿。他觉得吧,能不能通过大考,接下来的对白相当重要。
这时候,连衣裙稳不住了,一直握在身前的双手也骤然松开来,转过头乜斜着婉君,小嘴微张,脸上写着一个特大号的莫名其妙。
婉君:“没错,玻璃是我踢球砸破的。我知道你住在这里,我为此刻意练了好久的脚法,你想想,就篮球场那个球门,那么近,点球我会踢不进?我早就瞄准玻璃了。”
婉君:“其实吧,我是故意的,怕关了窗户听不到我叫你。”
最后这句话,像一块自外太空疾速飞来的裹挟着熊熊大火的陨石一样,在连衣裙心里砸出一个硕大无比的深坑。
我的个天哪!
5,
“够了,够了。STOP!”一大堆朋友把婉君围得水泄不通,听他继续滔滔不绝地回忆那些对话片段,我作恶心想吐状示意他赶紧打住,“别再说了,我受不了了。”
“对了,狗R的你太神奇了吧,怎么知道她叫小曼的?”有个家伙耐不住好奇,急匆匆的想知道关键部分的答案。
“小儿科啦,客厅墙上张贴有她读书时候的奖状。”婉君一副忘乎所以的神情,“观察入微,乃撩妹之必备。你眼睛小,看不见,我不怪你。”
言罢继续给我们分享回味他的攻坚过程,遇精彩处,还不忘应听众要求及时停顿进行归纳、总结和赏析。
没多久,汉子赶回家来,拿卷尺量好了玻璃的长宽尺寸,挟着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对婉君大声嚷嚷说:"明后天我出差,你大后天来给我换了。我知道你们不住我们家属院,你们是JL公司的,也不怕你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婉君唯唯诺诺,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心里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但是,婉君并没有等小曼的爸爸出差回来,第二天,他就上门了。
此乃三十六计之暗度陈仓,所谓趁虚而入。
下班之后,婉君在小曼家门口一直等到小曼回家。
“抱歉,临时接到通知,我过两天要出差。”婉君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玻璃我已经划好了,但是......”
小曼不解的望着他,眼神里已经没了昨天的戒备。
“我骑车就不能拿玻璃。”婉君的语气完全不由分说,望向小曼的眼神毫不躲闪,”一会儿我们去取玻璃,回来的时候你帮我推自行车,我扛玻璃。”
听起来,这借口像是无懈可击的样子。
“你不是有一帮同事么?咋不叫他们呢?”
“算了,那群强盗,一下班便跑了个干干净净。”婉君回答道,“只能叫你帮忙啦,行吗?”
小曼秀眸流转,轻轻地嗯了一声。
玻璃店离家属区不算太近,走路得花四十来分钟,骑车自然要快些。
婉君抬腿迈上自行车,指了指后座,对小曼说:“只能委屈你了。”
小曼麻利的坐了上去,宛若惊鸿。自行车立即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出。
婉君适时地踩了几下刹车,原本扶着后架的小曼摇晃不稳,只得紧紧扶住婉君的腰。
小曼有没有委屈不知道,反正婉君的心里乐开了花。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曼问。
“姓雷,名万钧,他们都叫我婉君。”婉君得意地回答说,“我就说了,你会问我的。”
接着,婉君把自己介绍了个底朝天。他所有的破事儿,连同事故,通过他主观的娓娓道来以后,便成了丰满有料精彩纷呈的故事。作为故事里的主角,婉君自然乐在其中,而小曼竟也听得十分陶醉。
但如果换做是我等,听了之后必然上吐下泻七窍流血,不在医院疗养个百十来天注定难以痊愈。
当然,我们没有那个闲情雅致去听,婉君也断不会和我们绘声绘色热情洋溢地讲。因为我们和他之间撞不出火花,来不了电。
他和小曼则不同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凤求凰焉,狼狈为奸。
6,
一路上,婉君讲得眉飞色舞唾沫飞溅,小曼也听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以至于他们骑行到某个路口的时候,小曼前后甩动的脚尖竟然踢到了一个路人的腿上。
“你特么有病啊,没长眼睛吗?”路人立即扬声破口大骂。
“啊,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小曼脸上瞬间浮起彩霞,赶紧诚恳地向对方道歉。
婉君狠狠捏了一个急刹,单腿着地,剑眉一拧,恨恨地回骂了一句:“你怕是脑壳有包吧,多大的事儿啊?你犯得着对小姑娘吆五喝六的吗?”
对方有两个人,一高一矮,年纪都不大,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骂人的是矮个子,一副獐头鼠目的模样,像极了水浒电视里面那一百单八将的倒数第二位——鼓上蚤时迁。
“我们走。”小曼听婉君出言不善,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角,眉头一紧,示意别冲动,然后又弯着腰柔声说,“对不起,是我不对。”
“走了啦,不办正事儿了吗?”矮个子咧着嘴正要欺身过来表示点儿颜色,高个子立即大声阻止了他。
“等老子空了收拾你!”矮个子飞起一脚踢开面前的一个矿泉水瓶子,恶狠狠地向婉君扬言道,然后紧随高个子疾步往前走去。
“小B,有种来啊!”婉君推着车前行,望着两人的背影唾了一口,然后冲小曼说,“坐好,走了。”
“我们走路吧,街上人多,免得一会儿又挂到人。”
两人取到玻璃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道旁的路灯亮了起来。如婉君所说,他展开两手小心翼翼地抱着玻璃,小曼则推着自行车,两人一前一后取近路回家属区。
这是一条背街小巷,路面不太好走,因此略显荒凉。巷子一侧是某单位围墙,另一侧是一排红砖青瓦的五六层高的楼房。路灯稀稀拉拉地支在围墙这一侧,楼房那一侧则黑压压的,只有少数的窗户亮着灯,不情不愿地施舍着星星点点的昏黄的光,仿佛窗外的黑暗与他们无关似的。
巷子几乎没什么人。
“嘘——”突然听得一声嘹亮的口哨破空响起,婉君顿时有了尿意。正好旁边就是厕所,于是给小曼道明缘由,把玻璃小心翼翼地斜靠在路灯下的围墙上,然后跑进厕所嘘嘘。小曼停好自行车,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
地上的玻璃借路灯反射出去的光,正好照到对面小楼的墙壁上。原本黑漆漆的墙壁此刻被光照烫出一个大洞,洞中央,是2楼某户人家窗外的空调室外机。
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正站在室外机上,双手朝着小曼不停地比划,嘴里同时大声嚷嚷:“快把玻璃拿开!”
“你说什么?”小曼没听明白,大声问道。
就在此时,窗户里面的灯突然亮了,那人立刻紧张起来,不敢再嚷,并竖起食指立在嘴边,示意小曼噤声。
小曼懵圈了好一会儿,骤然意识到这好像不是什么好事,便飞也似的去叫婉君。
“哎,这个......那个......你快点出来......”,跑到厕所外的小曼情急之下竟忘了婉君的名字,只得“这个那个”指向不明地叫喊。
婉君的九天银河正在飞流直下,只听小曼在外面狂呼乱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尿还没撒利索,便匆匆鸣金收兵,夺路狂奔而出。
小曼一时间啥也没说,攥紧了拳头指着玻璃光照着的地方,心儿咚咚直跳。
那家伙还战战兢兢的站在那儿,而此时,窗户里面传来了喧闹声。
7,
“这人不是刚才那个高个儿吗?”婉君突然想起来了,正是此人阻止了矮个子和自己起争执。
“就是他!”小曼紧张得声音都变形了。
婉君何等聪明,见此情景,脑海里火速推演出一场剧本——事后证明果真如此。
“多半是小偷......”婉君轻声说道。
突然,一阵破风之声由远及近传来,然后随着一声“哗啦啦”的声响,靠在墙上的玻璃应声而碎——有人扔石头砸坏了玻璃——对面墙壁上的那团光亮随之消失了,墙壁那边又成了漆黑一片。
两人正惊骇间,却见黑暗中冒出一个人来,正是之前那个矮个子。
“赶紧下来!”矮个子回头对着黑暗里一声叱呼,然后“铮”的一声弹开手里的弹簧刀,目露凶光,向着婉君和小曼逼过来。
“啊——”小曼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婉君也给吓出一身冷汗,心想这回闯鬼了。他下意识地把小曼护在身后,大脑一阵急转。
“我......我们什......什么也没看见。”婉君浑身直哆嗦,就像刚从冰河里打捞上来似的。
“这不是玩我吗?”矮个子已是怒不可遏,“刚才那个玻璃,你这是故意的吧?”
“没......没......只是巧合。”婉君小心翼翼地回答说,生怕惹怒了对方,“要不我们走就是?”
“还不快滚?”矮个子大声呵斥。
但婉君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他望了望自行车,又望了望对面二楼的窗户,脑子里一阵天人交战。
“行,你TM别滚了!”矮个子见此情形,突然往前窜了两步,舞着刀子横着往婉君胸前狠狠一划。
“卧槽,来真的?”没想到矮个子居然真的动手了,婉君不禁大惊失色,赶紧护住小曼往后疾退。
平时婉君自比韩信,说他跟韩信一样“怀大志、尚雄武、有权谋、能临机”,经常用“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和“大丈夫当能屈能伸”来为他胆小怕事开脱。
在此危急之际,婉君果真想到了韩信。
以目前这个局面,背后就是高高的围墙,已经退无可退。跑?婉君应该没问题,但小曼呢?她肯定跑不过!再怎么也不能扔下小曼不管吧!但前面是见血方回的利刃啊!重蹈韩信“胯下之辱”的覆辙?万万不可能了,他以后面子往哪儿搁?而且,他下意识地觉得,今天能遇上这事儿,断不能就这么走了,他一定得做点什么。
婉君突然热血翻滚,他刹那间做出一个英勇的决定——学韩信,背水一战——话说确实也没得选了。
他接下来的表现完全颠覆了我们的认知。
婉君弯腰捡起一块碎玻璃,紧握在手里,往矮个子面前一挥,咬着牙大声吼道:“来呀,看谁捅死谁?”
矮个子突然被婉君主动上前挑衅的气势惊得一愣。
“听好了。”趁此机会,婉君用力拽了拽小曼的手,低声叮嘱,“一会儿我挡住他,你赶紧跑,不要回头,也不要管我。”
“我不!”小曼坚决地回答说。
“我——”没想到这妞儿这么倔,婉君被气得龇牙咧嘴,“你在这里我施展不开啊,你跑了我才......”
说时迟,那时快,婉君的话还没说完,矮个子猫着腰又扑过来了。
正在此时,对面的墙根下突然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伴着什么东西被折断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一声沉闷的叫唤:“啊哟——”
矮个子一惊,回头一望。墙根下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
“快跑!”婉君突然大呼一声,顺势把小曼往旁边一推,然后目光坚定地向矮个子迎了上去。
后来婉君给我们描述起这个过程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将信将疑,因为婉君的既往形象在我们的脑海里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们很难将他跟“临危不惧”与“奋不顾身”这种高尚英伟的词汇联系在一起——但小曼的现身说法又让我们不得不信。
而小曼接下来的一波骚操作,险些令婉君魂归黄泉。
8,
矮个子当真不是善茬。
别看婉君人高马大,哪怕他有一身壮实的肌肉打底,但相比矮个子这种长期打架斗殴、积累了相当实战经验的亡命之徒,婉君的PK能力简直不值一看。
婉君很快在你来我往的短兵相接中露出破绽并落了下风——毕竟犹豫、害怕、经验不足,而且“武器”不称手——他手里的碎玻璃甚至已经把自己的手给割伤了。
事实上,他的手臂上已经挨了两刀,不过他却浑然不觉。
小曼虽然被婉君一把推开,但这妞儿并没有撇下婉君仓皇而去,俨然一副巾帼不让须眉无所畏惧的飒爽英姿。
是啊,谁说女子不如儿男?
“我去报警!”不得不说,小曼的大脑给出了一个无比正确的指示。但要命的是,这妞儿竟然当面叫出声来——这就是传说中的“No Zuo No Die。”
小曼毫不意外地吸引了矮个子的全部火力。本来是由婉君掩护小曼突围的,而如今,两人的身份瞬间切换。
“嘿!”矮个子突然大吼一声,往婉君面前虚晃一枪,然后双腿一蹬,径直往小曼扑去。
“快跑!”婉君心里一紧,火速提醒小曼,同时一抬腿便追了上去。
矮个子跑出几步,眼看追上,便扬起手里的刀,死命往小曼后背扎去。
如果说真有一种伟大的牺牲是毫不迟疑又不计任何回报的,那么,在我看来,婉君当时的表现,完全配得上“伟大”二字。因为,在那样一种紧急又危险的情况下,任谁都不可能有时间来权衡利弊计较得失,所有下意识的反应,都只是基于本能和良知,或者说,遵从内心。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婉君突然高高跃起,像一只矫健的捷豹,向着矮个子奋力猛扑过去。他手上的玻璃尖角,狠狠刺进了矮个子的大腿。
“啊呀——”矮个子受痛,大腿失去了力量,整个身体因为惯性往前一倒,伸出的弹簧刀,堪堪扎在小曼的鞋后跟上。
三人顿时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扑倒在地。
矮个子不愧身经百战,寻常人挨这一下基本上就束手就擒“GAME OVER”了,但他并没有被婉君这一下击溃,而是立即翻身站起来,用另一条完好的腿支起身子,挥动着弹簧刀,往婉君身上一阵乱刺,一边刺一边骂着:”你TM 的,敢捅我!”
婉君眼看躲闪不及,赶紧往旁边一滚。
但是,这该死的高低不平的路面啊——所以坊间有语云:路见不平,一定得铲。
婉君终究没能躲开那家伙的连环刺,弹簧刀深深地插进了婉君的肚子。
“喔——”婉君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顿时血流如注,动弹不得。
“呜啊——”小曼目睹此景,吓得几乎没晕过去,想站起身来阻止,两腿却全无力气,只得大声哭喊着,“救命啊!杀人了——”
“快走!”矮个子正待又刺,却听一个声音响起,定睛一看,原来是高个子拖着断腿一瘸一拐地赶了过来。
一看两人要跑路,躺地上的婉君壮了一口气,猛地往前一窜,侧身死死抱住矮个子的腿,拼命大吼着:“你别跑,你TM不是要收拾我吗......有种......杀死我......”
矮个子抬手又是一刀。
“噢——”婉君闷哼一声,手松开了。
9,
两人立即丢下婉君和小曼,相互搀扶着仓皇遁去,像两只敏捷的鸭子,快速摇摆着消失在黑暗之中。
惊得完全魂不守舍的小曼这才蹒跚着跑过去,跪地扶起婉君,环视四周居然一个人也没有,一时竟束手无策,不禁嚎啕大哭。
婉君捂着伤处,感觉浑身发冷,便强打起精神,望着哭得泪眼婆娑的小曼,仰头问道:“看......捅到心脏没有?”
“我......不知道啊!”小曼的大脑几乎停止工作了,完全失去了自主能力,边哭边嚎,“你别死啊!”
“今天......星期几?”听小曼这么一说,婉君突然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呜呜......好像星期三。”
“星......星期三我......我不能死啊!”婉君浑身颤抖着。
“好像星期二。”小曼此刻脑子里一片浆糊,她确实记不得究竟星期几了,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但她突然觉得生命跟星期几能有什么关系,顿时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星期二你也不能死啊!”
“我......我可能活不成了。对不起......玻璃装不了了,替我向你爸道......道个歉......”
“不要......”小曼只是哭。
小曼此刻心里那个懊悔、自责、害怕......简直五味杂陈,她知道是她拖累了婉君,若非她的固执,婉君也不会挨刀。
“你能答应我......一个愿望吗?”婉君觉得自己真的命不久矣,想要把最后的愿望实现了,他抬手抚摸着小曼的脸蛋,“你别哭了......哭起来都不漂亮了。”
“你说你说你说!”小曼捣蒜一般地点着头,“我答应,我都答应......”
“你......你能亲......亲我一个吗?”婉君呼呼地喘着粗气,说话开始带着咳嗽。
“可以的可以的,我亲我亲我亲!”小曼越哭越猛了,生怕婉君马上就要死去,立即埋下头,把嘴唇稳稳地印在婉君的翘唇上,眼泪和鼻涕淌了婉君一脸。
婉君轻轻咧开嘴角,然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两分钟后,开始有居民四下聚集拢来。
......
当晚稍晚,两个小偷被公安民警缉拿归案——因为两人都受了伤,血迹明显,完全无处藏身。
经审问,情况和婉君推演的基本相同。两个小偷踩点了十多天,探知今晚屋主会很晚回家,高个子趁夜潜入房间,留矮个子在外面放哨。正翻箱倒柜间,屋主竟然提前回来了,矮个子便吹响了示警的口哨。高个子仓促间实在无处可躲,只好爬到窗外空调机上面。4米多的高空啊,下面是水泥地,这厮没敢舍命往下跳......
孰料矮个子的那声口哨把婉君的尿意唤醒了,于是婉君放下玻璃去上厕所,玻璃不偏不倚正好照到高个子,这才发生了后面惊心动魄的一幕。
身中两刀的婉君当然没有死成,矮个子的刀完美地避开了他的脏器,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在医院,民警和险些被盗的那个大户人家纷纷说要感谢婉君和小曼,婉君连忙摆手谢绝了。
躺在病床上的婉君,一见围观甚众,立即又得意起来,当即笑着说,真要感谢的话,只需要帮他重新定制一块玻璃即可。
他说,那块玻璃居功至伟,应该给它颁发一纸证书——因为是那块玻璃驱走了黑暗,是那块玻璃照亮了人心。
是的,矮个子让婉君滚的时候,婉君突然觉得他不能就这么溜了。他觉得他要正儿八经地勇敢一回,说不定,他还能以一敌二擒住这两个毛贼呢。那么,以后他就有四处吹嘘的资本了,朋友圈里也不会有人再笑话他了。
在小曼的精心看护下,半个月后,婉君如期拆线。小曼父母和小曼一起专程接婉君出院,并且留婉君在家里吃了一顿晚饭。婉君后来告诉我们说,那一顿饭,是他有史以来吃得最惬意的最舒服的一回。
小曼家的玻璃已经由家属区管委会派人上门安装好了。当天,婉君在玻璃的一角,看见几个磨砂粗体字赫然在目:我爱小曼。
这是婉君私下向公安民警要求的,那个民警当然一口应允。
不出大家所料,婉君就此和小曼勾搭上了。
几年后,两人步入婚姻殿堂,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