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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财叔知道孩子们这几天要回来后,心情不错地拿着镰刀,将门前路上的草割得干干净净,原本坑坑洼洼的路面也被他捡来小石头一一填平。只是在做这些小事时,他胸口发闷,喘息得厉害。莉花婶这几天也很高兴,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屋子里里外外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
财叔有三个儿子,老大一直在外地做生意,将房子也买在了外省,一年到头很少回来一次。老二结婚不久,虽说做了上门女婿但好歹成了家。只有老三还在读高中,想到老三,财叔的眉头又舒展了一些,老三成绩好、性格好,邻里乡村都夸他是个好苗子,将来一定是清华北大的料。他做梦都盼着老三考个名牌大学,自己窝窝囊囊了半辈子,如果老三考上了好大学,他们祖坟也算是冒了青烟。
财叔又看了一眼墙上一排排老三得过的奖状,墙上的画换了又换,家里的物件换了又换,唯独那一面墙的奖状,被他一直保存得很好,从来都没动过,连一丝灰都没有。
这天早早地,他和莉花婶就起来了,换上老大买的短袖和老二买的裤子,穿惯了旧衣服,这些舒软的面料穿在身上,他总觉得有些别扭。近些年莫名瘦下来的身子,使得原本合身的尺码穿在身上显得过于肥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财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临近中午时候,孩子们陆陆续续一个个都回来了,一大家子做了满满一桌,财叔拆了一瓶老大新拿回来的酒,他认得这是茅台。他总是将喝完的酒瓶子放在门前的树下码得整整齐齐,好让别人知道他喝过一些好酒。
“老二,你咋不动筷子,夹点菜吃啊。”莉花婶看着老二几乎没怎么动的筷子,有些心疼,这两年儿子回来,看上去一次比一次瘦了,一米八的小伙子,瘦得不到130斤,脸上的气色也是蜡黄蜡黄的。老二向来节俭,就算出门在外也舍不得给自己多花钱,前不久又一直张罗着婚事,虽说是去做上门女婿,但是那家人除了琴琴就是一个好吃懒做什么事儿都不管的老丈人,财叔和莉花婶都知道他的不容易。
“咳咳,咳咳咳。”
“爸,你少喝点。”老三看到财叔咳嗽忍不住劝道。老三在家里话很少,是三个孩子中最内向的一个,但也是最懂事的,从小到大都没让他怎么操心过,但就是这么一个优秀的孩子,却听力不好。想到此,财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茅台酒的盖子盖上。
孩子们一回来,家里就热闹许多,没事干就围坐在一起打牌,莉花婶乐呵呵地给他们添茶倒水,带奶娃娃。财叔看着那个粉兜兜的小奶娃,但想到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和怎么洗都有泥的指甲,默默地将手插进了口袋,摸到兜里的旱烟,他看了奶娃娃两眼,又把旱烟放了进去,将手背在了背后。
“外公,那有一只知了,你快帮我捉住。”财叔听到大外孙子喊他,顺着外孙手指的方向,轻轻地走过去,使劲揉了揉眼睛,将手抬起,摁下去。
“外公,那知了明明在上面,你拍到下面去了还吓走了它,我再也不要外公帮忙捉了。”财叔看了看手掌,那是一个小小的黑色树枝,有点深地扎进了他的手心,隐隐见血。他不在乎地擦了擦,突然有些悔恨,年轻时候为了挣钱去替人烧煤窑,结果把眼睛烧坏了。在他还很年轻时,那双眼睛就不行了。财叔看着外孙气冲冲地鼓着腮帮子一个人走开跑到别的树下捉知了,那双本就深的眸子又暗了暗。
当天夜里,外孙因为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财叔二话不说拿着手电筒就背着娃去了诊所。第二天,看着没精打采的大外孙,财叔若有所思地出了门,临近中午时候,才背着手回来了。
“她爸,你一上午跑哪去了。”财叔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外孙面前,神神秘秘给床上正玩着手机的外孙看了一眼又赶快拿开。
“外公捉到了一只知了,外公,快给我。”大外孙从床上一下子跳起,抓住财叔的胳膊抢了过去。
财叔洗手时候,莉花婶看到他的手上又多了几道口子,其中一道比昨天更深。
几天后是财叔58岁生日,老大开着车一早就去镇上订了一个大蛋糕。晚上吃罢饭,财叔看着这个漂亮的大蛋糕,那双深陷的眼睛在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老大老二都已经成家立业,不需要他过多操心。老三成绩已经出来了,他选择报考陕西师范大学,那是一个好学校。财叔对三个孩子都很满意,没多想就一口气吹灭了蜡烛,那蛋糕吃在嘴里很甜,是财叔没有吃过的甜。
没过几天,老二因为工地复工带着琴琴走了,老大的儿子回来后时不时就拉肚子,大儿媳妇觉得是水土不服,呆了几天也走了。只有老三一直待到八月底快要开学才走,走得那一天,是莉花婶送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尽管莉花婶半文盲,但是三个孩子每次的家长会、报名,都是莉花婶去。
“爸,你在家,注意身体,和妈好好的,别吵架。”
财叔看到老三有些发红的眼眶,拍了拍老三的肩膀,又摸了摸口袋,空空的,从孩子们回来后,他已经十几天没抽烟了。
“你爸现在对我很好,我们不吵架,走吧,娃。”
然后财叔就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看到老三背着才买的黑色双肩包,莉花婶则是拎着好几个编织袋,一前一后去村口等车,直到那两个影子消失在村口,他还怔怔地看着,谁也看不懂那张晒得干黑、皱皱巴巴的脸上在想什么。
“咳咳咳,咳咳。”一声比一声重的咳嗽声传来,隐在这片除了山还是山的村庄里。
02
孩子们走后,财叔也出门打工去了,只是这次出去还没几天又回来了。看着莉花婶不解的眼神,财叔从那个破旧的背包里掏出了一张体检单。
“这次去体检,医生说我得了尘肺病,三期,没多少年头了,咳咳咳,咳咳,娃他妈,先别给几个娃说。”
莉花婶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坐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她没多少文化,她只知道家里的男人就是她的天,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如今,她看到这个顶梁柱歪歪斜斜,随时要坍塌。
“她爸,这病,医生说咋治啊?”
财叔那张黑瘦干瘪的脸上并无太多神色,只是眉头拧成一股麻绳。他心里清楚这病就是绝症,花钱也不可能治好。常年在矿山上,身体早就被恶劣的环境和长期劳累的状态侵蚀得千疮百孔,在山洞里吸了多少粉尘他心如明镜。和他早些年一块干活的很多矿工都得了这种病,他亲眼看到过那些人从一开始的咳嗽、咳痰、咳血、到最后呼吸困难、心功能衰竭而死。他也知道这病最多活五六年,算了算差不多是老三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的头一两年。
“咳咳咳,咳咳。”
“她爸,我们去大医院看看,去大城市治病吧。”莉花婶红着眼,哽咽着声音。这么多年,她对财叔有失望过,恨过,甚至年轻时候一度觉得过不下去要离婚,可是归根结底那是自己的男人,是孩子们的爹。
“这病治不好,钱花在我身上也是白花,还不如给几个娃留着。”财叔在检查出来自己的病时就想好了,再活个五六年,他就六十多岁也算长寿。看着手里的那支旱烟,忍了忍还是没点。莉花婶知道财叔决定了的事情怎么说都不会让他改变,只能由他。
常年在外打工,突然闲下来的日子让财叔多少有点不适应。他整天拿着镰刀把房前屋后长在路上的草割得干干净净,有时候还会上山砍捆细柴回来,一刻也不闲。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后,在邻居熟人那找了一份零碎活,是给别人帮忙种树。
一眼看不到头的平地里,财叔和另外一些人,拿着柏树苗,一排排、一行行种着。太阳叫出了“秋老虎”来烤着这群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的人们,几滴汗顺着额头流到财叔眼睛里,他不敢用满是污泥的手擦,只是用已经发黄的衣服背面擦了擦脸上的汗。财叔虽然眼睛不好使,但干活却是一把好手,他能丈量好树苗之间的距离,然后分毫不差地种进去,看上去一点也不会比别人差,这家种完给那家种,一亩亩地种下来,时间竟然过去了大半年。
“她爸,琴琴来电话说老二得了病,现在在医院住着,你赶紧回来。”财叔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接到家里莉花婶打来的电话时,手有些颤抖地半天都盖不上那个老式翻盖手机。夜里没有车,从这走回去要五个钟头,财叔顾不了那么多,拿出那个破旧的包,将几件皱巴巴甚至今天换下来还来不及洗的衣服通通装了进去。
“老二得了啥子病?”财叔回到家时鸡还没有叫第一声。
“肝硬化,娃从去年开始就一直肚子疼,浑身没劲,但拖着不去看,还是最近琴琴让他去看,才查出来是这病,她爸,老二还那么年轻,琴琴才怀孕,以后他们日子可咋过阿。”莉花婶边说边哭,财叔的脸在暗黄灯光的照映下,看上去更加黑瘦干瘪。
财叔放下背包,从一个大木箱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七张存折,拿出了一张三万揣进里衣口袋,想了想又拿了一张两万的存折,然后和莉花婶收拾了点东西,在早晨九点多钟时赶到了县里的医院。
财叔看到病床上的老二,比暑假见到的那回又瘦了很多,眼窝凹陷,面色灰暗,才30岁的人皮肤却是干枯粗糙、毫无血色,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财叔叫出了坐在床边的琴琴,来到门外。
“娃,这是今早取出来的钱,交给你,你到时候给老二交医药费吧。”他从那个小布包里拿出刚在医院门前取的钱,交给琴琴。琴琴眼睛红红的,莉花婶一直握着琴琴的手,止不住地跟着抹眼泪。医生建议他们去大城市治疗,但性格犟的老二坚持不去大医院,非要保守治疗。
“老二这娃一直都很倔,你也别怨他,琴琴,老二以后怕是不能干重活了,不过你别怕,还有我和你妈,我还能挣钱,咳咳咳,咳咳,你和老二以后就住在家里,琴琴,你是个好女孩,苦了你了。”财叔说这话时候,琴琴一直隐忍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半个月后给老二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家每次看着老二大把大把地吃药,莉花婶就很难过地转过身,不敢看这一幕。财叔现在已经不抽烟,他甚至也很少喝酒,但咳嗽还是越来越严重。
“咳咳咳,咳咳。”
“爸,你以后就别去种树了,我去吧。”老二自生病后就在家里和财叔一起种树,虽然收入不高,但是之前在工地上的活他现在已经干不了。最主要的是他的病要注意饮食,在家里,莉花婶一天三顿不重样,给他炖汤,熬各种流食,倒也能稳住。但财叔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没多少年头,趁着还能干活就想在干一两年。
财叔的咳嗽越来越严重,每况愈下的身体已经让他干活越来越吃力。老二在家里自然知道财叔的身体状况,他多次想告诉大哥弟弟,都被财叔拦下。莉花婶这一年来白了不少发,腰酸背痛经常让她直不起身子,但她依旧守着那几亩薄田,操劳着家里的里里外外。
又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天刚刚亮老大就开车回来了,老三一直到快要天黑时才到家。晚上莉花婶又准备了满满一桌菜,财叔这次给自己只是倒了浅浅的一杯,便将盖子盖起来了。
吃罢饭,财叔看着老大买的大蛋糕,今天是他59岁生日,他又想起了去年,那个时候他和老二还没查出来有病,他还能去山上捡一些柴背回来,还能干一些稍微重点的活。那个时候他对于自己的现状还很满意,对于三个儿子也没有过多操心。那个时候他对着大蛋糕甚至连愿望都没有许。可这次,他看着那个跳跃的火焰,就像在看自己随时快要熄灭的生命,那双眼里是深深地无奈,他许了一个心愿:希望老二的病能好起来。然后吹灭了蜡烛。
03
转眼时间过去两年了,财叔也不再帮别人种地,这两年他宛如一个强弩之末,稍微走一会路就觉得累得厉害。老大这两年一直都没有回来,老三说要勤工俭学寒暑假也没回来。老二和琴琴也是在财叔这住几天,又回自己家里住几天。很多时候就剩他和莉花婶两个人在家。
“娃他爸,孩子们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财叔听到莉花婶说这话时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说话。他知道都是自己不好,如果不是自己年轻时候混蛋,老大也不会将房子买在了外地,老二也不会选择做了上门女婿。
“你看如今孩子们一个个在外面逢年过节也不回来,老三还不知道毕业后留在哪工作,是不是也跑得远远地不愿意回来。唉,你的身体不行啦,我也快干不动活啦,我们都老了,以后去世时候还不知道孩子们在不在身边,有没有人知道。”
莉花婶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孩子们,她和财叔就坐在门前的树下,两道目光一直望着村口方向,很久,很久。
这一天,正在门前路上割草的财叔接到了一通电话,当他把话听完,一阵天旋地转显些站立不稳,手抖的和上次知道老二的病时一样,那个老式翻盖手机怎么都被他盖不好。
“娃她妈,老三出事了,咱们快去医院。”财叔慌得厉害,进门时没注意脚下被门槛重重绊倒在地,刚拿着的镰刀有点深地戳进了他细瘦的胳膊,鲜红的血很快顺着财叔的胳膊流出。
“娃她爸,老三咋了,我的三娃咋了。”莉花婶没见过财叔慌得这么厉害,她跟着害怕,说话时浑身止不住颤抖。
“娃学校老师打来电话,说老三割腕自杀了,在医院。”
“啥。”莉花婶扶着门框才勉强站住,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比那秋天成熟的麦穗儿还要沉重。财叔顾不上说太多,又从箱子里拿出那个小木匣子,拿了一张两万的存折揣在怀里。胳膊上不断流出的血他也顾不上擦一下,就和莉花婶在路上搭了一个便车赶去了医院。
看着躺在床上将脸埋进被子不愿意见人的老三,财叔坐在床边叹着气没说话,但是莉花婶忍不住。
“娃,你是咋了,你咋会想不开,让妈看看你的手。”莉花婶不顾老三用力揪着的被子,还是扯开了,只见老三的手腕上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
“三娃,你到底咋了,你和妈说啊。”但床上的老三别过脸看着窗外就是不肯看莉花婶和财叔。老大,老二在下午时也赶到了医院。可无论众人怎么问,老三都不愿意开口说话。还是老大有办法,问了学校老师情况,又支开了众人,自己独自留在病房慢慢劝导老三,才套出了他的话。
“老三前不久作为学校的优秀学生代表,在陪同领导参观学校时,因为没听见领导说话让人家不满意,后来被学校批评,并且取消了本来给他的奖学金。其实,老三在学校一直都不合群,应该是从小到大都不合群,同学们都不喜欢和他交往,你们也知道老三因为听力不好性格一直都很内向,其实老三心里就是自卑。唉,就这样老三还考了这么好的大学,不容易啊。”
老大的话没再继续说下去,老三的自卑又何止自身听力问题呢?在病房里当老三说起童年时候的那些事,其实他也没有忘记。以前的财叔嗜酒如命,每次喝醉酒就发疯打人,摔东西,家里的很多物件换了又换,那一幕幕,不仅仅是在老三心里,在他、在老二心里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可是这几年,当他在外地买了房子,他还是时常挂念着家里,尤其是他感觉到财叔越来越不好的身体时,他总想着回来看看。
“老三只是一时想不开,他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做法很极端,一会儿你们进去了也别多问,让老三自己静静吧。”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财叔刚才在听老大说话时候,一直竭力忍着咳嗽,他那双原本混浊的眼现在因为咳嗽涨红了好几分。走进病房,几个人在老三床面前坐下,财叔看着老三手腕处隐隐被血浸透了的纱布,心里一阵酸楚。
直到天黑,他让老大老二带着莉花婶出去找宾馆住下了,他自己守在老三病房里看着点滴,守着老三。
然而一直不停的咳嗽让他只好起身坐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夜里走廊的光线很暗,财叔一遍遍回想着白天老大说的话。是啊,老三是个优秀的孩子,可是早些年因为计划生育他们当时没办法要老三,麻药都打了,却在紧要关头又舍不得打掉,最终害了老三,让老三的听力永远不如别人,这也成了他和莉花婶心里的一块病。可是老三多么争气啊,名牌大学,将来工作也一定不差,可是,他没想到老三心里会是这么苦。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走廊上的灯光照在财叔脸上,看得出那张脸毫无光泽,唯独那双混浊的眸子因为每一次咳嗽充满了红血丝。
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老三出院了,刚好也快放暑假,财叔让老三索性请假呆在家,等秋天开学了再去学校。
财叔的身体越来越差,抵抗力越来越不行了,尤其是每次一感冒,都快要了他半条命。很多个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安宁,胸口越来越闷,即使是夏天,在夜里他也总是要盖着厚厚的被子。
这一天,又到了财叔生日,这一次他没给自己倒酒。实际上他已经两年不喝酒了,就连吃饭也很有限,他的胃口越来越不好,经常什么都吃不下。吃罢饭,老大拿来在镇上买的蛋糕,看着微微闪烁的烛光,财叔眼里微微泛起泪花,他闭着眼许了一个愿:希望老二的病能好起来,希望老三以后好好的。
04
这一年,老大说外地生意不好做,把外省的房子卖了又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重新做起了生意。这让财叔和莉花婶高兴不已,同一个县城,以后想看儿子和外孙,随时坐车都能去看,方便多了。
老大搬进新房子那一天,财叔和莉花婶都换了一身新衣服穿着,老二和琴琴带着娃娃也来了,只有老三上学没回来,莉花婶和大儿媳妇一块下厨做了满满一桌菜。
吃饭时候莉花婶细心地把鱼刺挑了出来夹起几片鱼肉放在财叔碗里,又怕他吃了嫌辣,倒了一杯清水放在旁边。
“爸妈到老年了,反而恩爱起来。”老大的一句话惹得其他人都笑,小孩子们不知道笑什么但也跟着笑。
“年轻时候,对不住你妈,现在,我们老了,想对你妈好,可是我的身体又不行了,什么活也干不动,家里里里外外还是你妈在操持,跟着我大半辈子,让你妈受苦了。”财叔的一番话听得莉花婶忍不住哭了。老大眼眶也红了,老二在电话里告诉他财叔的病时,没有多想,几乎是当下就做了决定要回来。
“爸,这些年,你和妈都不容易,是我们几个不孝顺,一年到头回来次数太少,以后我们就在这县城里安了家,你和妈就住在这,我和娟子也好照顾你们。”
“是啊,爸,妈,以后你们就住在这吧,两个娃也喜欢姥姥、姥爷。”大儿媳妇从嫁到这个家财叔和莉花婶就对她不错,她一直记在心里,在背后也多次劝过老大回家看看。
“咳咳咳,咳咳,这城里啊,我们还是住不惯,家家都是关着门,谁也不认识谁,出去就要坐车,我和你妈字也识得不多,什么都不懂,留在城里就是给你们添麻烦。”财叔说话时候一直都是笑着,他很久没这么开心了。以前他总觉得几个孩子离他很远,现在老大一家回来了,老三说等毕业后就留在西安工作,从西安到家也就几个小时的路程,老二更不用说,早就把房买在了县城。三个娃,最终都还是回到了他们身边。
“老二,你也吃。”财叔看着老二的脸,心中很欣慰。琴琴很能干,和老二合计盘了一个店,老二就负责卖货,琴琴和她爹就专门进货、上货,一家人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老二的病在琴琴的照顾下也没再复发,保持得很好,甚至还被喂胖了好几斤,脸上的气色看上去也不像前几年那样面黄肌瘦。
暑假时候老三终于毕业了,工作是在西安的一个高中学校里当老师。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莉花婶高兴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财叔也很开心。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娃,你出息了,你真的出息了,爸替你,替你高兴啊,咳咳,咳咳咳。”财叔不停拍着老三的肩膀,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这一天,是财叔63岁生日,老大本来要把他们都接到城里,但财叔不同意,只好买了蛋糕在老家过。
“咳咳咳,咳咳,以后,不知道还能,咳咳咳,还能过下个生日不?”财叔看着那几支闪烁的蜡烛,眼里的神色更暗了。几个孩子围坐在身边静静地看着他,都不知道,财叔,还能不能等到下个生日。莉花婶把头转过去用袖子轻轻抹了把眼泪。
“咳咳咳,咳咳。”他看着那个漂亮的大蛋糕,闭上眼郑重地许了一个心愿,然后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05
这个冬天冷得厉害,莉花婶不停地在炉子里加柴,把整个房子都烧的热乎乎的,可是床上盖着厚厚被子的财叔还是觉得冷。
“娃他爸,你想吃点啥,我给你做?”
“咳咳咳,咳咳,老三,老三啥时候,咳咳咳,老三啥时候,去学校阿?”财叔从冬天开始就已经意识不清,他有时候想的是老三还在读高中时候,有时候是老二得病那年。
“把钱,咳咳咳,把钱拿去,给老二,给他治病,咳咳咳。”财叔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咳出来的痰已经是浓浓的白痰夹杂着血,那双腿也肿得厉害,轻轻一按就是一个深坑。躺在床上的财叔越来越吃不下饭,人也瘦的厉害。
说完几句话财叔又开始昏睡,很多时候莉花婶喊都喊不醒,若不是听到财叔轻微地喘息声,她总觉得床上的人已经没了生命。
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莉花婶佝偻着背坐在火炉旁,这几年孩子们的事和财叔的病让她日夜操劳,记性也变得不好。可是有那么一些事她还是能清楚地记得。
她和财叔结婚的头几年,那时候电视还不普及,财叔有时候会带着她去别的村子看电影,每次看完路过小商店时,财叔会花一毛钱给她买颗糖,那糖吃在嘴里很甜很甜。秋天收粮食时候,总怕她累着会让她背很少的一点粮食,而他自己总是背满满的一背篓。他的眼睛早些年因为烧煤窑都给烧坏了,但他依旧一年到头不停歇地在矿山上干活,挣钱补贴家用,供养三个孩子考大学,并且每次回来都会给她买件好看的衣服。可是年轻时候的财叔也很爱喝酒,每次喝醉后就打她,往死了打,很多次都是当着孩子的面,若不是为了三个孩子,她早就喝农药死了。这也是为什么老大要将房子买在外省一年到头不肯回来的原因,她恨财叔,可是她也爱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后来孩子们一个个大了,都离开家了,留下她一个人守着那几亩薄田,养着几只鸡,终日窝在这个小村子里,很多时候,她站在门前的树下看着村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但常常一站就是好久。
“咳咳咳,咳咳。”床上的财叔即使睡着了也总在咳嗽,她走进掖了掖被子。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莉花婶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一个同样下着雪的早晨,财叔走了,莉花婶喊了半天毫无反应,摸了摸财叔的脸,冰凉凉的。
等到丧事忙完,下葬后,莉花婶让孩子们都回去,她自己坐了下来,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哭了。
“年轻时候阿,你对我还是不错的,可是你喝醉了酒就总是打我、骂我,我恨你阿。但是,没有你,谁来养活这个家呢?三个孩子,开学时候就是三份钱,过年就是三套衣服阿。娃长大后,你逢人就夸娃孝顺,当他们面你又从来不说。后来你得了那么重的病,也不告诉娃,你以为娃不知道?娃他们都知道呢,娃们从心底还是爱你啊,爱我们这个家,可是你咋走得这么早阿。”
莉花婶说着说着,眼泪掉得更厉害。
“我知道你一直放心不下三个娃,暑假过完生日你给我说你许的愿望是希望孩子们都好好的。老头子,其实吧,老大回来后生意挺不错的,甚至比以前还要好。老二有琴琴这么一个好媳妇,心疼他、照顾他,日子过得也挺好。老三你不知道吧,他谈对象了,那照片我看了,特别水灵的一个姑娘,也是他学校的一个老师。老头啊,你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孩子们都挺好的,以后也会好好的。你啊,在下面等我,下辈子,我还是要找到你,要找到我们的三个娃。”
莉花婶坐了很久才起身,一直降落的雪花让她的头发全部白了,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在漫天雪白的世界中,她一步步向家走去,那个身影越来越矮,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