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一、缘起
夏天的傍晚，这座北方大城市四处飘荡着下班后的心情，路灯点亮后，夜空粘连成绯红色的一片伸向虚无。虽时有凉风，但依旧无法驱赶热浪，无数楼房的空调机运转起来，与路上的车流声交织奏响，公园里马路边到处都是乘凉的人们，每个广场都有广场舞、交谊舞比声高比阵仗大抢地盘，与鱼龙般游走的的小汽车灯光一起流动的，还有散布在城市居民楼巷子里灯火通明的夜市摊上的千滋百味，一个普通的夏夜生活场景铺陈开来，一如往常。
清风路左侧便是一条有着几十多年光辉历史的夏日排档街，因为临着两所大专学校，围绕学生提供的各类服务已成此片区特色，出租屋、小影院、台球馆、小旅社以及澡堂子一应俱全，白天街道冷清，似有书香气氛，一到晚上，啤酒瓶的撞击声，小商贩的吆喝声，喝酒的人们划拳喧哗声，灯红酒绿、饮食开房，身体渴求得以满足的快感病毒般地四处传播。
穿过这片喧闹的市井，走入榕树浓密遮蔽了路灯的僻静小路，路的尽头，是半旧的高层住宅小区，每晚通宵亮着灯的窗口，是你的家。
这么热的天气，你所任教的大学照旧搞学术交流，今年交流的是重庆的一所高校，几个年轻教师要到重庆学习一周，所有人都老大不情愿，甚至有人说学校领导也忒不仗义，让他去他肯吗？说归说，工作还是得搞。山城夜景确实很美，但两条大江都拴不住逼人的闷热，白天在学校观摩交流，学习讲课，晚上除了窝在宾馆吹空调，无处逃遁，火锅下着冰啤酒整坏了你的肠胃，于是你呆了三四天，告了病假，提前返家。
机场开来的出租车停在了街口，你一身轻松穿行在长长的夜市，走过弥散着香水、油脂、调料和下水道味道的人间烟火，在步入小巷前，你买了包烟，点上一支。
你并未跟妻子说提前回来，仍旧计划给她一个惊喜，除了给她买了些重庆本地特产，自然少不了一双高跟鞋，这些年只要出差，你都会给妻子买双鞋，女人一过三十岁，什么都在变，唯独脚不会变，买鞋子会省去男人很多的揣摩彼此心思、观察对方变化的时间，何况，女人永远不会嫌自己鞋多。
乘电梯上楼，你轻轻打开了门，空调开着，客厅里灯开着，却没有人，沙发上、地上凌乱地丢着一些衣物，大晚上的，妻子不在家吗？正纳闷，恍似听到卧室有异样的声音，你悄悄地推开了卧室的门。
如同法制节目中警察抓嫖娼的那种场景，你的出现，惊扰了两个正在缠绵的人——妻子惊慌地拉被子来遮盖赤裸的身体，旁边是一个光着屁股，膘肥体壮的男人，一手捂着下体，一手去抓放在一边的手机，一脸不屑地盯着你。
你如同触了电，头皮一麻，如雷轰般眼冒金星。妻子像条滑溜溜的鱼一般拖着那男人窜到阳台，迅速关了阳台与卧室之间的玻璃门。
这是一个出轨与偷情的现行，无论男女，任何一个人看到这场景，难保不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你体内的怒火“腾”地一下燃烧起来，胀满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刀！刀！狗日的！
奇怪的是怒火无法调度身体，你双腿颤抖，两脚像焊在地板上，无法挪动一步，这感觉如同以前遭遇过的半夜地震时一般无二，甚至连双手也接受不到脑细胞中蓬勃怒火的刺激。正是这短暂的几十秒，你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丢下单肩包，扭身踉踉跄跄走出门去。
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下了楼，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坐到了常去的宵夜店，只记得要了几瓶冰啤酒，一口气猛灌，长长地呼吸几口气，在周围闹哄哄的喧嚣中，逐渐地冷静下来，思考这突发事件后面的秘密。
生活不是涓涓细流，不是飞瀑深潭，而是一片汪洋，每一处过于平静的水面，都孕育着无常的骇浪惊涛的种子，婚姻与家庭，却又如同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平凡的日常，却蕴含着巨大屠戮的开始，直到事件发生这一刻，你已经有了四年的平静如斯的婚姻生活。
妻子是你刚参加工作不久，在同事介绍下认识的，她白皙漂亮，有着不错的家庭背景，你英俊潇洒，才华出众，追求艺术、愿意为缪斯献身的你，从未想过要成家，但在她面前，却动摇了长久以来的坚持，从相识相爱到结婚，仅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后来从朋友那里得知她有过一段比较深刻的爱情经历，她却从未在你面前提起过，每个人在已经成熟的婚姻中，将自己的以往的感情经历谋杀一样毁尸灭迹，小心翼翼，生怕以往的经历会突然有一天浮出水面，成为现在幸福家庭的毒素，彼此都是有故事的人，何必互揭伤疤。为此，你也从未跟她谈论彼此以前的故事，她更没有流露过对你们婚姻任何不满的情绪，双方没有一丝婚内出轨的迹象，你们平静地日复一日过着简单而有规律的日子，她照例做会计跑银行，上下班做早晚饭，而你教书画画，与这个国家所有普通市民的生活别无二样。
直到眼前这一幕发生，你才想到，这四年看起来静若止水的家庭生活，早已暗涌潮动。究竟是什么样的暗流入侵到你的婚姻，如此直接猛烈地攻击你的家庭？是因为钱、夫妻生活不和谐？还是亲戚朋友干扰？或者还有什么你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原因。
你就这样想着喝着，喝到麻痹。
灵光就在此刻闪现，你猛然想到她之所以会出轨，最大可能就是你们到现在都没有生育孩子。
谁都无法否认，孩子是一个家庭之所以为家庭的重要因素，甚至是最重要的因素。结婚四年，你俩都非常渴望得到一个孩子，有时候两个人出去旅游，看到人家带着子女其乐融融，免不了四目相对、长叹一声、暗自伤神。你们做了很多怀孕计划，为此你还戒了半年酒，自然没少上医院，吃了各种药，连民间土方都试过了不少，后来都去做过试管受孕，也没成功，医生说妻子的生殖系统之前动过手术，基本没有生育能力。你对这个结果一直处于既接受也不接受的状态，但从未跟她有过抱怨或责难，也并未想要放弃她，你的成长环境和教育背景，让你不至于落入中国传统的香火永续的思维圈，虽然自己都不知道没有孩子对你们的未来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是出于对妻子爱与信任，甚至是保护，你总是在宽她的心：“实在不行的话，去领养一个。”这是你经常安慰她的话，同时也是安慰你自己。
如此看来，没有孩子的家庭，其根基并不扎实，那问题一定是出在这里。”你心里似有定论。
灌完最后半瓶酒，跟老板打声招呼说明天来结账，本意去睡宾馆，但想到虽事已至，并非是你自己出问题，那是你的家，鸠居雀窝，不成！于是你步履踉跄，摇摇晃晃回了家。
返回家里，两人早已不在。你浑浑噩噩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妻子打来的电话才将你吵醒，她在你们常去的那家咖啡店等你，有事要跟你说。
你怀着满腔的疑惑与愤怒，驱车前往。
看到她素颜憔悴的一刹那，你心里的火气突然消退了许多，就如以往每一个平常的晚饭般，坐到桌前，你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听听她的解释，或许这只是一次小小的错误，如果她真诚道歉，或许可以原谅。
她似乎知道你将要做出的反应，并没有解释昨晚发生的事，而是平静地说：“我不求你原谅，他是我的初恋情人，当初因为家里不同意，我们才没能在一起，可能这事你早知道了，现在我想好了，我想请你理解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没有为你生孩子，这都怪我，我也经常自责，但是现在，我想解脱了。”
“这就是你的解释吗？你说解脱，我想问你这四年，我有打过你、骂过你或者是哪里对你不好吗？难道我给你的一切，我们的家对你来说就是一个难以解脱的牢笼？”她的话又触动了你的怒火，但你强行压制着，反问她。
“其它理由我不想说，我既然这样做了，就承担这个后果。自从他回来，我发现我真正爱的人还是他，这次我再不会考虑父母的意见了，我要过我自己想要的日子。所以，我请求你——请求你放手，我不会要你任何东西，房子车我什么都不要，我净身出门，只请求你给我这次机会，我们好聚好散。”
她的淡定与固执让你感觉到了侮辱。
“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即使你要走，我也得明白我哪里犯错了，还是我什么没做到位，如果就这样让你离开，我后半生会活在阴影中，我真的不相信你会突然给我这样的打击，我不想跟你吵，我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做！”
她沉默着。
“是不是因为没有孩子？没有孩子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只要我们用心养大了，孩子会记我们的恩情，跟亲生也没什么不同，我又从来没怪你什么，你怎么会因为这个原因就拆散了我们这个家？”
面对你的质问，她还是沉默。你觉得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了，于是就起身告辞，“我们还是都好好想想吧，我给你时间，也不追究你的这次事情，就当没发生过，我先走了。”
“我已经想好了，就是这样，我确定了离婚。”
“那你就要说出了所以然来，不能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不想继续过日子了，总得有个说法吧！”你实在按捺不住，激动起来。
安静的夏天傍晚的咖啡店，正放着萨克斯《回家》的音乐，人们都小声地说着话，你这一激动，惹得很多人都侧目朝你们这边看。
“我承受不了你对我的平静！”她也激动起来，“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跟你在一起，你什么事情都不跟我争，不跟我吵，甚至不跟我说。你对我就像对一个外人，甚至还不如一个外人，你当我是木偶，是雕像，是花瓶，都是些死的东西。四年了，我连想跟你好好吵一架的机会都没有，我死活好坏你都不做声，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漠！？”
“我，我不跟你吵闹，是包容你，你连这个都没体会到？难道要我天天对你吵，对你唠叨你才开心？”
“你这样子沉默着，让我有恐惧感，我根本琢磨不透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对我们之间任何的感情的冲突和家庭的矛盾都没有任何意见，没有任何态度，一点都不像一个血性男人。有时候跟你睡在一起，看着你的后脑勺，我身上要打冷颤，跟我躺在一张床上四年的男人，我觉得实在是太陌生了，我从未进入过你的内心，我哪怕需要一次争吵，四年了，你一直把我关在你的门外，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想过什么日子？成天就是看书画画，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她哭起来，咖啡店里的其他人直往这边看，服务生准备走过来，你赶紧摆摆手，示意没事。回头给妻子递上纸巾，她没要，随后便站起来说：“就这样了，我一天都不想过了，真的，我已经计划好我新的生活了，你要怎么对我都可以，我要求请你放了我。”说完，径直走了。
你一个人呆坐在咖啡馆落地玻璃前，望着窗外这个城市被晚霞染红的天空与如流的车辆行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们并没有去找别的地方媾合，而是直接在你家里，你觉得他们心里并不只是想偷情，甚至是早有预谋的表演。
她对你的指责，也就是她离开的理由，你并不认同，但是她的心，却如同桌子上这杯早已冷却的咖啡。
此后虽然有过几次会面，但妻子的态度异常坚决。
在没有第二选择的情况下，你们低调地分开了，你也再没有过多挽留。对于她没有生育能力的问题，对于生活的摩擦，你从未有过言语上的责怪，更没有行动上的冷落，也就是说你对她并不是不好，她选择离去，或许真的是在你一贯平静的态度中无可适从，你也无法鼓动自己强行挽留阻拦。
办完手续，看着她收拾了简单一箱子的东西，钻进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你四脚朝天，疲软地躺在昔日两个人共枕的大床上，心里空洞洞的，跟自己千万次地说这不能怪她，她绝对不会因为这个男人目前在澳洲做生意有大笔的钱就放弃了你们的婚姻，只是因为她没法进入你的世界而已。你反复想张爱玲被人引用过千百遍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你是一个感情细腻的文艺工作者，这次却意外地后知后觉，敏感的灵魂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瓜熟的时候，伴随着蒂落。
或许你并未真正懂得婚姻天平的微妙平衡，也并未了解她之所以坚决离去真正的原因，但是却毫无意外地慈悲了，你决定成全她的幸福，纵然这辈子可能都无法忘记那两个人光着身子的一幕。
婚姻很多时候不过是捆住爱与责任的绳索，但多数时候，爱是捆不住的。旧情人的杀伤力，就如同陈年的酒，让人沉醉的缘由，不是酒有多香，而是许多年前第一次喝酒被呛到的那种不可言传的感觉。她决定回去喝陈年老酒，不愿再继续你们宁静的生活，或许在她看来，你这种深度包容，有种将她拒之门外的感觉，累积久了，她在猜测揣摩中逐渐失去了驾驭你的自信，最后只能放弃。你爱她，却不知道如何在生活中去爱，长此以往，即使她不去喝陈年老酒，也必定会尝试新酒。
结婚证与婚纱照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以后，太阳照常升起。
你独自上下班，整夜画画，不刮胡须，整箱整箱地喝啤酒，徘徊了好一段时间。
终于在某一天，你开始计划离开以前的生活，打算外出行走作画，自我流放。你为自己的离开的找了许多理由，最后的决意，就是想要离开以前的生活，就一定要离开这座城市。
你开始有节奏地变卖房子，把车送进二手市场，把所有的钱都存进银行卡里，辞了工作，断绝了在这座城市生活的现实条件。最后告别了朋友，自然不能讲出事情的真相，突如其来的离婚，让他们对你有了相当大的成见，觉得你已经不再是他们心目中淡定从容、文质彬彬的文艺青年，而是成为一个玩忽婚姻的市侩。你没有对这些好朋友的质疑提出申辩，理解的人始终理解，不理解的人再解释也没用。
你真正在乎的其实是父母亲。人活一辈子，只要父母还在世，就永远是孩子。这次父母表现出了极大的理解与宽容，他们平静地看着你作离开前的准备，没有任何意见，只是跟你讲，房子还是不要卖掉的好，出去散散心再回来。
看着日渐老去的父母亲，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你决定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最先要考虑父母的感受和他们晚年的生活。
父母有退休工资，有各种保险，你家小保姆衷心耿耿地干了五年，认了你父母为干亲，即便是她结婚生子了，还愿意继续伺候他们。你安慰父母说你会随时回来看望他们，这一去要多年，所以请他们一定要保持开心健康。这些话一说出来，你就觉得不应该，你清楚父母心里的痛苦，但身为大学教师的他们，一辈子以理解人教育人为业，又如何能阻止你寻找属于你的生活。
这一走，你决心要漂泊到不愿或不能再漂的时候，才会安定下来，而最后的落脚点，可能是天涯海角的某处，却断然不再会是这座城市。
是的，你认定这次离开，不是矫情地舒解郁闷愤怒而去旅行，而是一种新的开始，是一种改变命运轨道的抉择。
你在任职的学校可谓为人师表，在艺术系大楼的历届优秀美术教员代表作品展览壁上，你的美术获奖作品多达五幅，这在年轻的教员当中是极少见的。你的画作《黄河岸边》有着这些获奖作品中的最高荣誉，被高高挂起，让一茬又一茬投身艺术的学生唏嘘羡慕。学校有专门针对你的培养计划，作为美术教师，你的潇洒与风度自然也受到大家热烈的追捧。这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你过得是令人羡慕的生活，而现在你毅然放弃了这一切。
晚上睡不着，想起你曾经追求的艺术之路，猛然觉得，如果就这样呆在这个城市里，做教员评职称，或者将来自己开画室，若是从这次失败的婚姻中走出来，遇到另一个合适的人，二婚成家，将来会有自己的小孩，等老到父母亲的年龄，看着自己的孩子，就像现在父母看着自己，就这样过完一辈子。
在辗转反侧中，你依稀感觉，这不会是你的命运，甚至说这根本就不是你要的生活。如果说婚姻的变故带给你的是伤痛，倒不如说是给你提供了逃离这种生活的一个极好的理由。
你又想到你临摹过的那些大画家的作品，那些优秀的作品中，流淌的是让你这么多年心醉的艺术的精髓，那是宛若天成的手笔，将大自然的魂魄用画笔从天地万物中抽离，如同香水匠将花的精油从花朵中提取出来。你曾立下誓言，决定花十年的时间，画至少一百幅油画作品，不论结果，只要享受创作过程。但是都市生活给你的灵感，决计不会产生于酒吧夜总会，不会产生于酒桌饭席，不会产生于车水马龙，不会产生于课堂教学。参加工作到现在，这个百幅创作计划一直被搁置下来，虽然每天收集资料，涂涂抹抹，但是却没有扎实的成品出来，每每想到这里，你就觉得心里异常不舒服，而现在，你需要下一个决定，决定这辈子要燃烧自己才华，追求梦想，否则，你将如何面对平淡生活的给你不能承受之轻？
正是这条理由让你下定决心出走。
你把旅行画具收拾好，开始跟着手头的旅游地图逐个游历那些被人反复炒卖的祖国的名山大川。走了很久，收集了不少素材，也画了一些东西，但你并未在这些已经被过度商业开发的地方找到你灵魂的静谧和创作的灵感，为这些地方涂在亚麻画布上的每一笔，都是你的茫然。人们忙忙碌碌地往来旅游，来寻找并享受远离现实生活的大自然或历史的美，不可否认人人都有权享有美，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与美沟通的能力。这些地方不是你的落脚点，你要找的是真正的净土，能与美对话的王国，创作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