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之难

史航老师在给台湾作家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书中作序时写道:“走过危机四伏的成长,我们每个人都是青春的幸存者。”

照理说“幸存者”是个正向而积极的词,预示着幸免于难,预示着重建、新生及希望,但鲜少有人去关注幸存者背后的故事,或者说这些被冠以“幸存者”名号的人,是否真的“幸存”下来了,是否从此真的过上了与正常人无异的生活。

在这本书的背后,蔡宜文教授的书评中也提到了“幸存者”这个词的重量——沉重的重。她说自己很害怕使用这个词,“因为我们几乎不会使用这个词去指涉其他犯罪的受害者,你不会这样说被偷被抢或是被打的人,当用到幸存这个词时,仿佛都是在描述一种屠杀,像是校园枪击,恐怖攻击等。”所以幸存者之难,从他们幸存下来的那一天,就开始了。

一种幸存者与性有关,在中国社会的语境下,多与女性有关。

知乎有个话题叫“那些被强奸的女生,现在怎么样了?”——有很多人都在抨击提问的人,但出人意料的是,更多的是答案,并且很多答案都是本人回忆及叙述的。事件中所涉及人物几乎全部是女孩,她们都在年幼无知的时候被侵犯过,或者说诱奸过,作案人员或是远房亲戚、或是相熟邻居、或是年长几岁的童年好友,不一而足,均令人十分痛心。她们大多数人至今不曾走出阴霾,背负着沉重的自卑与痛苦,不敢渴望恋爱、不敢回忆过去、不敢同人倾诉;想过自杀、想过杀人、患过抑郁、尝过歧视、饱受责难……即便她们大多数人早已摆脱蒙昧长大成人,那段难以启齿的过去却似乎将她们永远定格了,而现在的她们是不完整的,是“不干净的”。

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没想过申诉,只想好好地,乐观地生活下去,对于那些敢于开口的人来说,等待她们也将会是无穷无尽的拷问与质疑。影片《韩公主》中被侵犯的主人公是这样,日本记者伊藤诗织是这样,就连写书的人林奕含也是这样,所有不管以何种方式遭受性侵的人都是这样。一旦启齿,关于她们“不完美受害者”身份的争议便随之而来,最终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伊藤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的,她们活着,去扭转偏见,去改变法律,那更多的人呢?连性侵“幸存者”这个身份都无法公之于众。

另一种幸存者是战争的幸存者,尤指军人。

言情虐恋《白色橄榄树》的结局便是身为特战军人的男主李瓒为救女主而被恐怖组织所俘虏,而后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后来被救回,即便身体的创伤得以修复,精神的痛苦伤疤却再也无法弥合。患上了严重PTSD的李瓒最后为了女主苦苦地捱过十年,最终没能等到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便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而实现了自己的救赎。

结局很反传统地没有歌颂男女之爱的力量,抒发情可感天地,起死回生云云——尽管这般伟大与美好是所有人都日夜歌颂孜孜以求的,但这毕竟也是不现实的。

伤痛的重量远远超过所有美好的总和,经历了就是经历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时间甚至无法带来遗忘,对于战争的幸存者来说,任何安慰不过彰显了苍白的底色,所谓向前看、拥抱新生活不过是在奥斯维辛之后谈论诗歌——显得傲慢、做作、无病呻吟且浅薄。

汤姆·克鲁斯主演的《生于四月七日》讲述了年轻的Ron Kovic从参加越战到回归祖国之后的一系列事情,重点叙述了Ron在战场上伤残归国之后的种种心理变化,当然,其身体伤残是促成他痛苦的直接来源——双腿截肢、失去性能力,漫漫后半生只能与轮椅为伴,他因此认为自己作为正常人及男人的身份被剥夺了。但更深层次的是,美国国内外对于越南不义之战的谴责愈演愈烈、家人朋友的冷漠与不理解、其个人信仰的崩塌造成了他阴晴不定的性格与极度敏感痛苦的内心,作为“越战幸存者”的Ron从没想到,原来自以为完成使命荣誉归国的时刻,不过是一切残忍与暴力的开始。之于美国、之于越南、之于他自身。

灾难的一面是死亡、毁灭、损失、哭泣与社会,另一面是新生、重建、挽回、笑声与个体,罹难者面向一面,幸存者面向另一面。但这不是黄泉的两端泾渭分明,也不是边境的两头你我分野,罹难者的天堂越升越远,幸存者的土地落在脚下,抱有的除了感恩之心以外,请别再提什么“幸存者偏差”。

统计、科学与报道,根本无法概括这一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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