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之死同人杜镜

西王母寿诞,命座下青鸟传信各路山神水君,三月初三,瑶台共聚。

我得了命,兴冲冲下了昆仑。临行前玄女姐姐嘱托我,千万将她上次入凡世转生时落的羽衣取回来——因前不久人世又起了战乱,天上许多星宿纷纷托生人世为人主驱驰,以早日结束这场人间浩劫,玄女姐姐也转世到人间领兵作战去了。只是归位时去的匆忙,仓促间将羽衣落在了人间。正巧我要下界送信,就拜托我替她将羽衣取回。

一、长安

这些神仙都有个怪癖,一个个都喜欢把府邸设在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里,好不容易跑完了三山五岳四海大江,还剩最后一个鄱阳湖水神。

鄱阳湖边芦花开的似雪,湖上有容貌清秀的白衣女子划船,唱着不知名的小调,语调婉转。

鄱阳水神他老人家十分有闲情逸致地扮做了个渔翁正在补网。我奉上请柬,再将西王母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全当交了差,十分振奋地抖了抖羽毛,旋身便要飞走。

水神叫住我:“小青鸟,你走错路啦!那儿可不是去昆仑的路!”

“谢谢你水神!但我现在还不能回昆仑,我要去长安!”因玄女姐姐前次转生的是个公主,那她的羽衣多半是落在了皇宫里。

如今的人主姓李,而他将都城建在了一座名叫长安的城。

我轻轻一跃,已飞出十丈。

“长安?那可不是个好地方,长安是很危险的。”

青鸟的身影消失在云层间,水神向着天边呼了声号子,又补起渔网来。泛舟的女子因问道:“老翁,您方才在同谁讲话?”

老渔翁呵呵笑:“没什么……落霞,你从长安来,你觉得长安是个什么地方?”

白衣女子低垂了头,近似叹息:“长安啊……是繁华,又危险的……”

我不懂长安有什么危险,来的路上我曾隔着云头看过一眼——那么漂亮的一座城池。总不能长安里其实蛰伏着什么可怖的凶兽,随时能扒了我的鸟毛烤来吃吧。

然而水神是对的,长安是很危险的。

我飞到长安上空,还没落地,就被一枚飞来的金丸击中,顿时砸得我眼冒金星,我惨叫一声,直直坠落。

这就是传说中的阴沟里翻船了吧。

有人高呼“殿下!中了!”“殿下果然神武!”

有人将我拾起,动作粗暴:“殿下,是只小青鸟。”

锦衣华服的少年手持弹弓,被人簇拥着走上前来拎起我左右打量:“嗯,颜色倒是好看,前儿十娘还跟我说她的百鸟裙还缺一色青雀羽,就拔了毛给十娘做衣裳吧。”

听在我耳中,顿犹如晴天霹雳。一只被拔了毛的鸟,还有尊严吗?

我于是剧烈挣扎起来。

奈何我小小一只鸟,拼尽全力也不抵什么用,心中绝望,想我堂堂神鸟,今日在人间居然惨遭拔毛,传出去简直没脸混了。顿时哀鸣不绝。

所幸西王母庇佑,我命不该秃。

有一少年排众而出,向那锦衣少年言明利害,虽然我也不知道对于这些人来说将一只小青鸟变成秃毛鸟有什么利害不利害的,但这少年偏偏就义正言辞,将一只鸟的毛上升到了无数只鸟的毛,无数只鸟又上升成了天下万民。

我不能理解我是如何等价于全天下的人的,但好在华服少年也不甚懂,他无奈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子安,你既想要这只鸟,本王就赏给你。”又命人取了笔墨来,“本王的东西一向不白给人的,正好明日我同英王约了斗鸡,你便为本王做篇文章吧。”

子安温和地笑了笑,随即拱手称谢。虽然在我看来,那笑容实在有些无奈。

子安将我领回家上了药,养在了房檐下的鸟笼里。

西王母他老人家一向教导我们有恩必报。

于是夜间,我便钻入他的梦中问他,子安,子安,你可有什么心愿。

子安十分疑惑地瞧着我,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是你白日救下的那只小青鸟,你救了我,我来还你一个心愿。

子安挠头思索片刻,我的心愿嘛……他有些羞涩,眼睛明亮亮的,我希望有朝一日,我的诗能流传千古,而我也能为大唐建功立业。

他的声音清亮,却十分坚定。

呃,这回轮到我挠头了,子安兄,你的这个心愿……是否太宏大了些?

哪怕你俗气些,要个什么荣华富贵,也是很容易办到的。只是这名垂青史建功立业……

子安愣了,那些民间流传的狐鬼精怪的报恩故事里,都是怎么讲的来着?

因昨夜未睡好,天光大亮时,我还在鸟笼里打瞌睡。

房内脚步声嘈杂,我也不去管他,只管睡我的回笼觉。

却听有个少年笑嘻嘻道:“这就是你昨日自沛王手里得的鸟?也没什么稀奇。唔,这羽毛颜色倒好看,可巧我近日新得了把好刀,正好可给我装饰……”

得,又一个想拔了我的鸟毛做装饰的。我立即睁圆了眼,怒羽冲冠,我倒要看看又是哪个小子敢来太岁头上动鸟毛——说这话的,是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身穿朱红圆领缺胯袍,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内裳,益发衬得眉目青青——而他的腰间确实挂着一把装饰得十分华丽的刀。

我不禁十分悲愤,这都什么仇什么怨,我好好的羽毛碍着谁了,哪个都要来拔两根!

于是狠狠啄了他试图摸上来薅我鸟毛的手。

谁知这少年不但不生气,竟得意的笑起来:“哈,果然如子安你所说,这鸟懂人言。”

这这这,这是瞧不起谁呢!

我忍无可忍,开口道:“我当然听得懂。”我不仅听得懂,我还会说呢!

话一落地,面前的两人都呆了,房内一时静无人声。

红衣少年率先恢复冷静,长刀一横,他踏步上前,刀尖指着我,眸光如寒星:“何方妖孽!竟敢在我杜镜面前作乱!”

妖孽?我飞下鸟笼,化作了人形,愤愤不平道:“什么妖孽?睁开眼睛看看,有我这么正经端庄的妖孽吗?”

少年微楞,一双眼睛滴溜溜将我打量片刻,忽地噗嗤一笑:“我还是生平头一次见人这样自夸的。”

我:……

我深吸一口气:“我是昆仑西王母座下青鸟,因见长安繁华,便想游玩几日,谁想……”

“被人打了下来要拔毛……”少年笑吟吟接过话。

我有些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一直默不作声的子安适当开口,他的声音沉着柔和:“杜镜,你别逗她了。”

杜镜于是收了笑:“先前你同我说,我还不信。”边说着,边用一种神奇的眼光围着我不住打转,“你果真来自仙山昆仑?”

少年又兴致勃勃地问我:“如此说来,你真是来报恩的?可我听说,你们妖,不,神仙不是向来都喜欢以身相许的吗?”

这少年大约是传奇话本看多了。

我不以为然:“报个恩还要把自己搭进去,那才是傻呢。”说完,我又问子安,“你真的,没有什么心愿是我可以为你实现的么?”当然最好不要太难。

子安摇头:“并没有。”

我有些失望:“那若你想起有什么心愿,便叫我的名字,我叫青青,你可别忘了。”说罢,我变回青鸟,展翅从窗子飞了出去。

身后有人试图叫住我,可我已经飞得太远了,无法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二、杜镜

长安城四四方方,被精心划分出许多个坊市,从长安上空看去就像个精致的棋盘。

羽衣上有玄女姐姐的气息,我能感受到,那气息就在东北方向——长安城的东北方,为人主所居之处。

我隐去身形进了皇宫,只差没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羽衣是半点踪迹不见,倒是时时能碰着一须发尽白的老头,一直盯着我瞧,我心一抖,总疑心这老头也是要薅了我的毛做装饰。

有一次,那老头又盯着我出神,我蹲在树杈上,挤了挤旁边兀自梳理羽毛的黄莺,象征地叽叽喳喳了两声。

老头忽地出声:“仙使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我望天装死。

黄莺捅捅我:“别装了,找你的。”

……嘎?

老头说他姓李,是个道士,已经侍奉过两代天子。

我问李道士可曾见过一件羽衣。

李道士说:“是昭公主当年的那件?”

昭公主?我也不知玄女姐姐当初托生的那个公主,是个什么封号。但凡间能带兵打仗的公主总共也没几个,想必是不会认错的吧。

“仙使此行,需空手而归了,那羽衣如今已不在长安。”

我问李道士羽衣的下落,他也不说,只是神叨叨的拈须微笑,说什么机缘未至。

我仰天长叹,这些修道的怎么成天机缘来机缘去,机缘究竟是方还是圆,怎么从来没见着过?

然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不好两手空空回去,只好先在皇宫内多停留几日,日日围着李道士打转,只盼能的个一言半语的线索,奈何那李道士如今已是锯嘴的葫芦,半句话都不肯多说。

闷了便在长安城内四处游荡——皇宫内宫殿楼阁固然美轮美奂,却未免太沉闷了些。

在长安游荡了几日,我才知道原来这里的姑娘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我只好学着长安城中小娘子的样子,戴了长长的帷幕,遮隐住身形。

长安确实是很繁华的,我渐渐发现长安的迷人之处。

澄澈的天穹下,是精致华丽的楼阁,檐角弯弯翘起,像冲天的鹤。一座连着一座的坊市蜿蜒至天边,而城池中央最深处,是九重宫阙,那是天子所居。红的花,绿的柳,点缀在这座繁华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切都美得像一幅画。

随着开市的鼓声,这幅画渐渐动起来了,往来的行人如织,穿梭在画中,有做生意的商贩,牵着骆驼的胡商,骑驴苦吟的书生,衣衫精致的女郎,有少女跳着奇异的舞蹈,旋转时裙角飞扬,沾染了风的气息。这时候冬天即将过去,风里夹杂着春天的旖旎,春风如酒。

我看得目不转睛。

白马银鞍的少年们疾驰而过,这是长安人所谓的游侠儿。

我站在人群外围,躲闪不及,眼睁睁瞧着飞奔的马蹄疾冲过来,连自己能化回原身飞走都忘了,眼看着险些就要被马蹄踩成一只死鸟,不知何处是来一匹骏马,马上伸出一只手迅速捞起我放在了马背上。

遮挡的帷幕被风吹起,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青青?”

恣意飞扬的少年,窄袖锦袍,短靴,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额上出了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马背颠簸,我犹在梦中:“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漆黑的眉毛一挑:“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杜镜。”

杜镜?

我迎着他的目光艰难地思索了片刻,哦,杜镜,是那个想拔我羽毛的。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马儿渐渐慢了下来,杜镜揽着我防止我掉下去,闻言一笑:“我还没问你呢!说说,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当心再被人捉了去。”

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我正想问子安的心愿想得如何了,却有三五个少年骑着马追过来:“杜镜!”看见我,千回百转的一声叹息,“好你个杜五郎,前儿才有人为你哭过一场,今儿又招惹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仔细叫你阿爷知道了!”

杜镜尴尬的别开眼:“又混说些什么胡话,这是子安的妹子。你们这些混小子,跑马也不仔细些,险些冲撞了人家,真出了什么事,子安非找你们拼命不可。”

这家伙编瞎话都不打草稿的。

少年们哄笑,我也瞅着他笑,杜镜白净的面皮微微泛红,那模样是恨不得撕了我的鸟嘴。

马儿慢悠悠地踱着步,我坐在马上,杜镜走在前面牵着缰绳懒洋洋地领着我闲逛。

阳光穿过树梢,枝头是含苞的新芽,春风拂过少年的鬓发。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你不是想看看长安?”杜镜在前头牵着马,从我的角度能够俯视他的发顶,“长安一百零八坊,没人领着,你找得着路?”

我恍惚想起来,我是同他说过这话——然而我更想告诉他,我可是生来的信使,怎么会找不到路?还有,我是一只鸟,是不用骑马的。

可是看着他牵着缰绳的背影,我却无论如何却也说不出来。

好好一个人,怎么脑子就不好使呢?事实如此残忍,我也不好主动戳穿。

好在杜镜人虽傻了些,却十分够意思,生得也好看,说话也风趣,同他一处游玩确实是令人开怀的。我在长安游荡了这些天,却总像是游离于这座城池之外。今日方才知道萧家馄饨鲜美,庚家粽子软糯,我吃得不亦乐乎。又领我看胡旋舞——现在我知道了那种跳起来如旋风一般的舞蹈,叫做胡旋舞——与我在街边看得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舞者换做了有着猫儿一般深邃眼眸的少女,她的腰肢要更柔软些,转起来也更久些。

到金乌西垂,天边霞光如锦,映在江水里,半江瑟瑟。我指着天边的一朵晚霞:“看,是织女又在织云了”。

身边游人却渐渐散去。

杜镜说,这是要宵禁了。

见我不理解,杜镜向我解释了何为宵禁,又问我有没有地方落脚。

我言简意赅:“树上。”大明宫的树上。

杜镜扶额。

杜镜于是领着我回了他家,用他的话说,就是他若不知道也就罢了,他既知道了,怎能让我风餐露宿,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话是说得很有义气,可让我变成鸟自己飞进去是几个意思?

杜镜干咳一声:“我要是领个小娘子回去,我阿爷得扒了我的皮。”

我回想了下自己族中长老们威严的脸,深以为然,于是也便不同他计较,自己挥挥翅膀飞进去了。

……于是我又住进了鸟笼里。

这简直是对一只神兽的侮辱!

杜镜信誓旦旦:“明日便给你搭个窝。”

我这才收了翅膀将爪子搭上去。

第二日,子安来了。

“听说,我昨日多了个妹子?”

别看我,我就是只鸟。

我用翅膀捂住头趴在鸟笼上装死。

杜镜正换好了衣服,拿着刀要出门。闻言,刀落下来砸了脚。明明痛得眉毛都纠结成一团了,还要镇定地装大尾巴狼,义正言辞道:“哦?竟然还有这回事?”

子安哼哼笑着瞥他一眼。

杜镜忙转而说起什么英王啊沛王……我听得昏昏欲睡,险些从鸟笼上掉下来。

我在杜镜家中住了下来,时不时飞进皇宫打听打听羽衣的下落——时间久了,我同宫中的鸟儿们处得也很不错,羽衣的消息没有,宫闱秘辛倒是听了一箩筐。

无事时,就跟着杜镜四处闲逛,招猫逗狗,用杜镜的话说,越发没个鸟样。

这话我是不服的,明明他自己也很不像样嘛。他阿爷日日耳提面命,要他多读读文章,将来也好入朝为官搏个前程,少舞刀弄棒的。杜镜嗯嗯啊啊应了,转头就寻了狐朋狗友到城郊打猎去了。

把他家老头起了个倒仰。

杜镜说,他阿爷从前也是跟着太祖皇帝马上征战的,打起人来可凶。可我瞧着他阿爷倒是很和气讲理的人,管儿子嘛是严了些,可发展到动手那完全是杜镜自己作的——我要有这么个儿子,成天伙同狐朋狗友招摇过市,我也手痒。

他也就仗着他阿爷跟前就他一个,才能成天价地作天作地。

可杜镜不是行五么?怎么看不到杜镜的几个兄长?

我将这个疑问与杜镜说了,杜镜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回答道:“我大兄在陇右参军。二郎三郎前些年都没了,四郎出仕去了河北,家中就只剩我一个。”

我讪讪地,不知如何安慰他,暗自恼恨自己这张鸟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杜镜不是爱感伤的人,消沉了一会儿又兴冲冲拉着我跑马射箭。

我同子安、杜镜厮混得越发熟了,于是我知道,遇到子安那日,他是去沛王府上献诗——沛王就是那日手持弹弓射中我的少年,他是天子第六子,他的母亲原本是先帝妃子,而如今,她是当朝皇后——我在大明宫中偷偷瞧过,皇后是很美的,只是那美中又有些叫人瞧不清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缘故,子安的诗传进了大明宫中的天子的耳朵里,天子欣赏他的才华。子安终于获得了天子的赏识。如今他在沛王府上做事,他始终没忘记他的梦想,他摩拳擦掌,渴望做出一番大事业。子安那么年轻,又是那么的才华横溢,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而杜镜,他什么也不做——他的父亲曾参与这个王朝的开国,因此他从来不必做什么。他对任何事情都很有兴趣,却又很快失去兴趣。但他总能迅速发现下一个令他感到有意思的东西。然而大多数时候,杜镜是个生机勃勃的少年,我能感受到他对生命的热爱。

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却成为知己。

杜镜很喜欢子安的诗,他说,不止是长安,总有一天,子安会名动天下。

我不懂诗,但我相信杜镜说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流水一般过去,春风吹绿了曲江水,乐游原上桃花开了又谢,三月三日的渭水边美人如云,半个长安倾城而出。

子安自然也去了,他随侍在沛王身边,沛王如今很喜欢他——虽然沛王不过才十一岁,但子安觉得沛王明理持重,总有一日会成为一代贤王——这话反正我是不认同的——子安觉得我就是记仇。

子安跟着沛王,于是只剩了我和杜镜两个。渭水边有少年比赛射柳,我撺掇着他也去参加,杜镜原本没什么兴趣,耐不住我在他耳边念叨。拿了弓箭来,接连十箭,箭矢如流星,百步穿杨,柳枝飘飘扬扬,落入碧绿的湖水里。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春风里手持长弓的少年微微一笑。

于是这一整天都有美貌的小娘子拿香包往他身上砸。我拿这个笑他,杜镜眉眼飞扬,正要得意地笑上一笑,我又接着道:“当心传进你阿爷耳朵里,又要罚你抄书。”

杜镜的笑就垮了下来。

正嬉笑着,人群中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杜镜也瞧见了,出乎我意料的,杜镜上前缓缓一礼:“太史令。”

太史令?他不是个道士吗?我狐疑的眼光在李道士身上扫过来扫过去。

李道士拈须微笑:“杜郎君许久未见,令尊这一向可好?”

原来这俩人认识。我还是头一次见杜镜在除了他爹以外的人面前如此乖觉。

杜镜后来和我解释,李道士和他爹是旧识,他出生时,李道士云游归来,路过他家,当即入门,言:“此子有仙缘。”非要领他去修仙——我不禁想象了一下杜镜穿着道袍清心寡欲的模样,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只是杜镜是他爹老来得子,千疼万爱还来不及,哪舍得他离家。

李道士只好作罢,只叮嘱说杜镜命中有仙缘,人寿注定不长久,若想久存人世,一定要他戒刀兵,远兵祸。

原来他爹不喜他习弓马,却是这个缘故。

暮云四合,渭水边人渐渐散了,杜镜带我归家,左脚刚踏入他家大门,就有仆人通报,声音阴恻恻地:“郎君,大人嘱咐了,要您先去前厅一趟。”

杜镜努力保持微笑:“阿爷说什么事了吗?”

“这奴却不知,听说,是和今儿渭水边的事有关吧。”

杜镜深吸一口气,笑:“……青青,你是乌鸦么?”

我嘿笑:“本仙使一向言出必果。”

“……言出必果不是这么用的……”

自从知道杜镜还认识李道士,我就开始磨着他去帮我打探打探口风。杜镜应了,条件是我也答应他一个要求——至于什么要求嘛,等他想到再说。

这不是漫天要价吗?我指责他黑心,杜镜侧歪在榻上笑嘻嘻地撑着半边脸,一脸的小人得志:“你就说应不应吧。”我一咬牙……应了。

杜镜拿了个小铲子从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挖出一壶不知埋了多久的陈酿,边挖边心疼,难得的波斯美酒。随后挑了个黄道吉日,提着那壶陈酿拜会李道士去了。

陈酿喝了个干净,然而李道士就是不松口。

杜镜费了老大力气,只挖出一句“灵气所化,落地为霞。”

听得人一头雾水。

春天的最后一朵花也落了,瑶池宴在即,我终于同杜镜与子安告别,回了昆仑。分离时,子安折柳相送,杜镜带了酒,酒色如琥珀。

我想我会怀念长安的春天。

三、命危

昆仑群玉山头仙气缭绕,瑶池宴还未开始,各路神仙已齐聚昆仑。

我告诉玄女姐姐,没能找到她的羽衣。玄女姐姐听了,微笑道:“想是我飞升之时,那羽衣受了我一口仙气,如今已有了灵识,化作了人形,你自然找不到了。”

……这都可以?

难怪我觉得羽衣的位置飘忽不定,原来是长了腿自己跑了。

瑶池宴摆了三日,今日已是最后一日,我立在西王母身侧,盼着瑶池宴快些结束——结束以后要去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鄱阳湖水神遇见我时,同我打招呼:“小青鸟,长安有趣吗?”他如今恢复了水神真身。

我于是又想起长安蓝得近乎透明的天,春天的风带着花香酒香,春风里的少年眼中含笑。

李道士也在,他脱去凡身,化作一白袍青年,长目乌发,自斟自饮睡眼朦胧。

瑶池宴毕,各路神仙喝得酩酊大醉,少说也得睡上三五年。

过了两日,却有一道士说要见我。

是李道士,他不知是如何醒了酒:“神鸟在人间时,是否得过一人相助?”

“那人如今即将遭逢大难,其中细算下来,与神鸟也不无干系。”

李道士说,还须我再去人间走一趟。

我走时长安的春天还没彻底结束,不过过了几日而已,天气已如此炎热。

我径自去找子安,却是人去楼空。

看门的老伯坐在门口看夕阳,他眯着浑浊的眼说,那个王子安啊,他不是早在乾封元年就离开长安了么。

乾封元年是我离开的那一年。

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道士说与我不无干系,会是什么事?

我心中不安,走在长安街头,一时茫然。

我又去找杜镜,我想,杜镜总会知道的。到门前,又忐忑起来——万一,他也不在了,那该怎么办?

  我穿墙而入,房中灯烛幽幽,空荡荡的一间房。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杜镜,你在吗?”

风吹过烛火,地上的影子飘飘荡荡。

熟悉的声音并没有如意料中响起。

我愣怔着,屏风后忽地转出一个人来,黑袍,束发,却看不清面容。他手持烛火,走到我面前:“青青?”手擦过我的脸颊,低低的一声笑,“好好儿的,怎么哭了?”

我哭了?

我眨眨眼,看清楚面前的人,迟疑道:“你是,杜镜?”借着烛火仔细端详,确实是杜镜的眉眼。

我拧着眉头抚过他的面容——他的眉毛漆黑,眼睛明亮,还是唇红齿白的模样,只是脱了年少时的跳脱,气质沉稳许多。

我已经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了。

他噗嗤一笑,任我的手作乱:“几年没见,怎么竟傻了?我不是杜镜还能是谁?”说着摇摇头,敲了一下我的脑壳,似乎是想不明白里面装的是什么。

“可我才走了五日……”

杜镜不再笑了,他叹了口气:“傻青青,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走了五日,人间已经是五个春秋了。”

对啊,我怎么忘了呢……

“我原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杜镜说。

我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如果没有意外,我确实是不会回来的。

“我听说,子安他……”

“你知道了?”

杜镜告诉我,子安当年为了从沛王手中救出我,为沛王做了一篇文章,后来传到天子耳朵里,天子大为恼火,直呼歪才,将子安逐出了王府。

子安离开沛王府上后,又去虢州任了参军。在任上时,他收留了一个罪奴,后来那罪奴死了,子安也因此获罪,如今正押往长安。

“判的秋后处决,半个月后到。”

一时默然。

我仍记得,子安说起他的志向时,亮闪闪的眼睛。

这半个月来,杜镜常常领着我来往于各位贵人的府上。他本不愿带我,可我不愿干等着

大多数时候是无功而返。

有一次是一名白衣少年,天气闷热,知了没命地叫。少年在湖心亭中抚琴,琴声旷远。

杜镜叉手为礼:“殿下。”

少年只是专心弹琴。

一曲终了,少年说:“五郎你近日上天入地,就是为了给王子安求情?”

“是。”

“那你知不知道,为何全长安没一个人愿意插手?”少年的目光落在湖面上,我也看向杜镜——显然他是知道的。

“是天子的意思。五年前王子安的一篇文章,牵涉到两位皇子。”

“可子安,他不该死。”

少年试图说服他:“王子安,他确有诗才。可那又如何?你我都知道,出仕靠的不是这个。他不属于这里。我听说你父亲为你在蜀中安排了职位,你何必为了他搭上自己的仕途?”

杜镜却似浑不在意,这些天,他难得的笑:“殿下知我。”

那少年不知为何却恼了,重重按在琴身上,铮地一声响,左右知趣地退了下去。

“冠盖京华,没一个人愿意搭手,偏你杜镜有侠气!”少年嚯地起身,声音仍平稳,只是脸色却不太好,“……你们只要能让他等到那道圣旨,他自然死不了。”

言罢转身,不再看他。

杜镜嘻嘻笑着行礼致谢。

“你阿爷如今可就你一个守在跟前。”

“……我晓得。”

出府后,杜镜告诉我,那个少年是天子第八子,他的兄长,是子安从前追随的沛王。

“少往他跟前凑,他可没看上去那么和气。”说着,分我一杯茶:“最近长安里可不太平。”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那个少年,他的头顶有云气。

只好闷头饮茶。

我问杜镜:“他说,你父亲为你在蜀中谋了个职位?”

杜镜正烧着炭火煎茶,闻言,嗯了一声算是应了:“我如今已到了该出仕的年纪,总窝在长安仰仗父祖余荫有什么意思?也该走出长安,看看这大好江山。”

那时我们临窗煎茶,树上蝉鸣不歇。杜镜向我倾吐心中抱负,他说,好男儿总是应当在马上博取功名。这长安……

长安如何,杜镜没有接着说下去,他的眼睛看向窗外的天空,大约是想起了子安。

这几年,他们应该都经历了许多。

后来,杜镜说,该下一场大雨,澄清天下。

子安终于还是抵达了长安,闷热了许久的长安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大雨冲刷着街道,车马穿过长街,马车的铜铃声响在雨夜里,车檐挂着一盏灯,微弱的光亮在沉沉夜幕中。

马车在一座漆黑的牢前停下,狱卒上前问询,一只手掀开车帘,灯影照应下,是个眉目秀美的青年:“我是杜镜,我要见王勃。”

青年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戴着帷幕,手中提着食盒。

王勃,字子安。

牢中的气味并不好闻,腐臭的气息萦绕在鼻端,衣衫褴褛的牢头磨着刀,一声又一声,像是刀子割在人的耳膜。

狱卒一路上喋喋不休,显然并不觉得自己聒噪。我瞅着那狱卒的后脑勺,捉摸着要不要来那么一下,杜镜却捏了捏我的手。

我只好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终于到了子安的牢门前。

瘦骨伶仃的背影,在这寂静的牢中,如一抹游魂。

他的头发披散着,一身青衣,神情有些恍惚,声音却是很平静的:“杜镜?你来了。”

我始终沉默着跟在杜镜身后,子安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看见我手中的食盒,微微一笑:“带了酒?”

我强忍着心中酸涩,点头。

子安沉默着望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我:“……青青?”

我点头,抽噎着问:“你这个样子,为什么不找我呢?”

子安沦落到这个地步,说到底是因我而起。

子安安慰我,说这是他的命运。

可无论如何,我心中总是有愧。

那一晚,杜镜同子安说了很多话,他说拼死也要为子安翻案,他说大唐需要他,最后,杜镜说,我恨不得与你同去。

可子安,他的志向已经死了。

两个人饮酒,酩酊大醉。一夜大雨。

自牢中回来后,杜镜就不停地在院中射箭,手上胳膊上都磨破了一大片。

下了一场雨,炎炎烈日卷土重来变本加厉。我在廊檐下喝着梅子汤仰头看了看那惨白的太阳,不禁摇头——像他这样自我折磨,真是很难不中暑——很不幸,又被我言中。

杜镜中了暑气,结结实实躺了好几日,且这位病号极不配合,坚决不吃药,我不得不强制性给他喂药。

杜镜不知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坚决抵抗,喂到最后两个人都一身的汗。

折腾了好些日子,我腰围瘦了一圈,杜镜竟也神奇地好了。

大雨结结实实下过几场,遍地落红,风中也带了凉意。

行刑那日,杜镜带了一坛酒,和一只美人风筝。我搞不明白他带这些做什么,直到到了刑场,杜镜陪子安饮了酒,又掏出风筝送给子安,说是用这只美人风筝去地下陪伴子安。

两个男人竟当场放起了风筝。

那画面,我和刽子手大哥都没忍心看。

不知那白衣少年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眼看着风筝放完了,那能保子安一命的圣旨还来不来了?大刀磨得锃亮,眼看就要挥下去,子安那可就真的人头不饱了,神仙也难救啊。

杜镜也是急得手心都是汗,我暗自念着咒语,只要台上监斩官一声令下,我便现身将子安带走。哪怕是拼着干预人间事,今天我也绝不让子安死。

然而圣旨最终还是来了。

天子改元,天皇天后临朝共治,天下大赦。

子安的死罪,也被赦免了。

四、分离

上元元年的第一个夜晚,长安街头灯火璀璨十分热闹,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我原以为子安经历了这许多风霜挫折,如今无事了,应当好好休整一番再说。偏杜镜那个油滑鬼,非领着我们到一座坊内饮酒庆祝——不过那里的胡姬确实是格外貌美,肤白似雪,眼眸勾魂夺魄。她们在乐声中翩翩起舞,腰肢软得仿佛天上的云。

杜镜为子安斟满酒,庆贺子安的新生:“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大唐,而大唐也会有一个新的子安。”

子安却只是失魂落魄地抱着他的美人风筝——我十分担心,他不会真想娶这个风筝美人做媳妇吧?不过好歹还能活着,子安不管是要娶个风筝还是娶个美人,都由他去了。

杜镜喝得有些醉了,眼神朦胧,有一搭没一搭用筷子敲在盛着酒的酒盏上,当作伴奏,兴之所至,合着拍子同胡姬一起跳起舞来。他身姿仪态好,不同于胡姬的柔美,踏着节拍悠悠起舞,倒别有一种潇洒态度,坊内众人连连叫好。

歌声,箫声,欢笑声,这是长安城内的长乐未央之夜。

这时候,每一个大唐人都相信,大唐就是空中的太阳,永远不会陨落。

而子安只是饮酒,一杯复一杯。

我在一旁跟着打拍子,有胡姬为我奉酒。我望着她美丽的眼睛,醉人的笑容,拒绝的话竟说不出口,只好连饮了三大杯,很快便飘飘然。

夜空中有烟花升起,璨璨如流星,人们纷纷跑去看烟花。子安静静伏在酒案上睡着了,杜镜拉着我混在人群中看烟花。

夜里的风有些凉了,杜镜的手心热热的,十分温暖。

“再过几日,我就要去蜀中了。”他的声音飘在人声嘈杂的夜里,似叹息,却偏偏往我耳朵里钻。

杜镜一向爽朗,今夜却吞吞吐吐的:“青青,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他应当是有些醉了,脸颊微红,眼眸却是明亮的。

“蜀中?是很远的地方吗?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我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扭过头去看烟花。

杜镜催促我:“你只说,要不要同我去。”

噗地一声,又一朵烟花炸开,夜空亮如白昼。

“子安无事了,我、我大约是要回昆仑的……”我不知为何的心虚,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青青,不要回去。”杜镜忽然捉住我的手,璀璨灯火落在他的眼眸中,沉沉的光影。

我张口结舌:“不、不回昆仑,那我要去哪里……”

他的声音极低,响在这夜晚,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青青,和我去蜀中吧。”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那声音有自己的意识,那声音说:“我是西王母信使,不能在人间逗留太久的。”

“不会太久。太史令不是说过,我天生尘缘浅薄,人寿不会太长。短则七八年,长则十余载,在昆仑仙界,大约也只是过了十几日吧。”

“到那时候,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说这话时,杜镜是笑着的,是啊,凡人的生命就是如此短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可我却不知为何感到难过。

他说的这样可怜,我再说要走,就是冷血无情了。

我这样对自己说。

秋风起的时候,杜镜领命动身,前往蜀中。我决定随他一同前去。

那是上元元年的秋天,长安开满了菊花,子安在城郊为我们送行。

子安又穿回了白衣,他的面容清减了许多。

按照长安人的习俗,秋天要饮菊花酒,菊花酒滋味清苦,子安仰头一饮而尽。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共饮这菊花之酒。”

杜镜也有些感怀,我道:“这还不简单?你若想见杜镜,只消知会我一声,半日便到。”

子安大笑:“青青啊青青,我怎么把你给忘了?”

杜镜也摇头失笑。

子安问我,真的要跟着杜镜去蜀中?

我看看杜镜,又看看子安,点头称是。

子安摸了摸我的头,笑而不语。转而又向杜镜说道:

“蜀中是个好去处,吐蕃近年蠢蠢欲动,有不臣之心,想三年五载之内,必有一战。那便是你的时机了。”

两人饮了许多的酒,兴致起来,又要作诗,这项上杜镜是拍马也赶不上子安的,子安将诗作写在杜镜的衣袍上,诗成,将毛笔一扔,十分开怀。

长风浩浩,天边云霞似火。

子安说,他也要离开长安了。

我叮嘱他到哪里都要记得给我们写信。

驿站一座接着一座,车马还是渐渐驶离了长安。

巫山七百里,山势险峻,一路行来费了好些功夫。后世有诗人写蜀道之难,黄鹤之飞尚不得过。但其实想飞还是能飞的,带个杜镜也不费多少力气。但问题是,不止杜镜一个人,我回头望了望杜镜身后那一长串的侍从……属实是有心无力啊……

杜镜也无奈:“我阿爷死活不放心我一人离家……”

待杜镜在蜀中安顿好,时已深秋,蜀地多雨。

杜镜上任后开始忙碌起来,据他自己说,此地几年内与吐蕃必有一战,须得当心备着。

话是没错,可杜少府,你的本职不是进军营打仗吧?

杜镜有个横刀立马的英雄梦啊……

难得无事时便领我游山赏湖,蜀地城内有湖,只是此时深秋,无荷花可看。

与昆仑的仙气磅礴不同,蜀地多奇山异水,怪石奇竹,瞧着也很有意思。益州城也是很繁华的,只是不如长安。杜镜搜罗了一批蜀锦说要给我做衣裳,但我瞧着那色泽鲜明的衣料反而更衬他——他皮肤白,偏偏眉目漆黑,唇红齿白的,多鲜艳的颜色穿在他身上都很合适。

后来天气愈发冷了,蜀地冬日很少下雪,偏天气阴冷,我不适应这样的天气,无论如何不肯出门。

实在不能理解天气怎么能冷到这个地步的。

我恨不能将自己裹成个球,杜镜却穿着往常的衣裳,仍神采奕奕,非拉着我去山上打猎。

“光秃秃的山,有什么好打的?”我裹着棉被拼死拒绝,光秃秃的山上可没有炭火。

杜镜只好陪我一起裹在棉被里窝着。

“这样好像在孵蛋。”杜镜裹着棉被感慨。

被我恨恨掐了一把。

这样清闲的时候并不多。

隆冬时,收到子安的来信。杜镜起了篝火在烤兔子肉,空不出手来,我就拿着信一字字的读。信中说他父亲病重,他在家中侍疾,待来年春天,或许会来看看我们。

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年过去了。

春天时,吐蕃遣使请和。子安没有来蜀中,他去了江南。

那之后很久没有他的消息。再听闻子安的名字时,就是那篇天下传抄的滕王阁序。

子安终于实现了他的心愿,后世会记住他的名字,与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一起。

玄女姐姐托口信给我,她的羽衣已自回了昆仑。原来那羽衣得了她的一口仙气,化作女胎,成了大明宫中的女官,后偶然被贬出宫中,辗转至鄱阳湖。许是命数有定,在鄱阳湖落了水,魂归昆仑。

她的名字,叫落霞。

我恍惚想起了鄱阳湖边泛舟清歌的白衣少女。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那是上元二年。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周王妃、太子相继薨逝。沛王成了太子。

再后来是上元三年,子安死了。在乘船前往交趾的途中,遇上了风浪。

杜镜生了一场病。病中梦见过子安一次,梦醒后大病突然痊愈。

梦中子安说,他如今做了鄱阳湖水神身边的神使。

我和杜镜在一起的第三个年头,吐蕃寇边。

杜镜还是上了战场,临行前杜镜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当他的妻子。

他说,等他回来以后,再告诉他答案。

如果他回不来……我就可以回昆仑。

我在蜀中等他,那是初春,湖水碧绿,芙蓉花开似锦,岸边杨柳依依。偶尔会有家书,杜镜说起鄯州的黄沙,春风在此绝迹。晚上夜空非常亮,漫天星星,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映照群山。

我没有见过黄沙,和这样大的月亮。

而窗外春色正好。

往年这个时候,我会和杜镜游湖踏青,剥莲子,去佛寺听佛。

如今我也是游湖踏青,剥莲子,去佛寺听佛。

当时兴致勃勃,如今做来,怎么都索然无味。

梵音寥落。有年轻的妇人向我问好,称呼我杜夫人。我认出她是杜镜府衙同僚的妻子,和杜镜来拜佛时遇见过。

她的丈夫如今也在鄯州。说起丈夫,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思念相隔万里的夫君,她说:“悔教夫婿觅封侯。”

我决定去鄯州。

鄯州的军营里有很多很多的人,那日弹琴的白衣少年也在。他们叫他相王殿下。我一眼就认出了杜镜——他瘦了很多,穿着黑色的铠甲,坐在黄沙上吹着竹笛,月光洒在他的身上。

鄯州的风沙确实是很大的,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了。可眼神依旧明亮。

我出现在他面前,笛声戛然而止。

杜镜微笑:“我是在梦中吗?”

我牵起他的手,放在脸上:“你摸摸不就知道了。”

杜镜笑眯眯的问我为什么来鄯州。

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白他一眼,还是回答他:“我想你了,所以我就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看你呀。”

杜镜亲亲我的额头:“我吹笛子给你听吧。”

我撑着下巴靠在杜镜身边,静静地听他吹笛子,心中感到安宁。

清澈的笛声悠悠地,悠悠地穿破云层,追逐着月光,回响在这天地之间。令人想起故乡的春天,春天的杨柳,轻柔地吹拂人脸。

夜色渐渐消散,天边泛起浅浅的红光,有号角声响起。

我不知何时睡着了,被这号角声惊醒。

“青青,你该走了。”杜镜看出我的拒绝,他说:“你在这里,我怎么还有心思作战。”

我不愿意让他分神,可我也不想离开他。

我隐去了身形,偷偷跟在他身边。

我看着他在战场上厮杀,黄沙和鲜血斑驳了铠甲。有无数的人死去。

战争结束后,战场上满是断臂残肢,和无头的尸身。胜者割下败者的头颅,以作功勋。

我不想再看。

唐军一路势如破竹,直至这场战争的尾声。

吐蕃军队大部已被歼灭,只余残兵游勇。谁也没有料到这股残兵游勇,会来冲击驻军大营。而此时唐军主力,已被派出搜寻逃匿的吐蕃赞普。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吐蕃人直奔相王营帐。相王遇袭,左右皆死,杜镜冲入敌阵。

那样多的人,我看见长刀刺穿铠甲,有鲜血流出。

我当即显出原形,翅膀卷起狂风,黄沙迷得人睁不开眼。趁此时机,我卷起杜镜和相王飞离大营。

袭击大营的人很快被剿灭。

杜镜被安置在榻上,伤口一直在流血。

“是你吗,青青?”

“看来我不能娶你了,你还是回昆仑吧……”

声音渐渐微弱,趋于虚无。

相王说:“伤得太严重,恐怕……”我拔出他腰间的长剑,沉声道:“若不是为了你,杜镜也不至于此!”

相王迎着我的剑,态度坦然:“战场之上,生死有命。我欠杜镜一条命,姑娘若要,便替杜镜取了去,小王绝不还手。”

剑光一闪,一缕青丝掉落。

相王缓缓睁眼:“姑娘不杀我?”

“算了。”杀了他,杜镜的伤也不会消失。

“仙使脾气原来这么大?”

李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他上前探了探杜镜的脉搏:“早叫你小子修身养性别上战场!非不听,瞧瞧,小命差点丢了吧?”

又指着我道:“还需仙使一口仙气。”

我回过神来,来不及问李道士为何会出现,当即伏在杜镜身上,往他嘴里渡了一口气。

李道士说:“只你这一口仙气还不够……”李道士掏出一瓶丹药给杜镜服下。

约莫过了一刻钟,杜镜醒了。

我欣喜万分,对李道士道了谢,还邀请他来我们婚礼上吃酒。

谁知李道士突然来了一句:“你们不可以在一起!”

我懵了。

杜镜懵了。

相王也懵了。

李道士幽幽道:“你们在一起,会遭天谴的……”

我险些没控制住自己要把李道士掐死的手。

五、尾声

我领着一身道袍的杜镜回了昆仑山。

玄女姐姐跑来围着杜镜打量:“这就是让你在凡间乐不思蜀的小郎君?长得还蛮俊的。”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提起成亲,我和杜镜双双叹气。

我扯了扯杜镜身上的道袍:“你师傅怎么跟你说的来着?”

杜镜还是拜了李道士做师傅。

杜镜仰天长叹,凄凄哀哀道:“青青是仙,我是人,想在一起就必须脱离凡胎,否则还会……遭天谴……”

玄女姐姐惊得眼睛都圆了:“那要多少年啊?”

“少则数十载,多则……不知道多少年……”

玄女姐姐万分同情的拍了拍我的肩。

哎,不过是成个亲,怎么那么难呢……

你可能感兴趣的:(王勃之死同人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