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走

时光匆匆而去,往事大多如烟,这个老房子从买入、扩建到我搬进县城时六年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却是如今想来最深刻最清晰的记忆,因为它承载了我太多太多情感上的起起伏伏,见证了我生活中由贫穷到富裕的一步一步彻底改变。

房前地基垫好的第二年,爷爷的身体明显不好。因为父亲常年哮喘,一大家人的生活重担很多年间几乎全部压在了爷爷的肩上,即便年龄大了,依旧如年轻时一样不知疲倦地操劳着,精神上的焦虑紧张和长时间超负荷的体力透支,让他的心脏难以承受,呼吸窘迫和疼痛心悸这些从未有过的现象会在他的身体里偶尔出现,让人分外牵挂和担忧。

清楚地记得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极好,天空一片澄澈明净,我在打扫着院子,看见爷爷正步履蹒跚地走来,我赶紧迎出门外搀扶起他的胳膊。一步一步的挪动中,老人家不停地喘着粗气,从门口到屋内,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我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漫长,也感受到了那一刻弥漫在心中的忧绪。

爷爷年轻时的健壮,曾是我的瞠目、惊羡和自豪。三百斤大白菜,一辆木轱辘小推车,从四十里开外邻县买来,再推到乡村的集市去卖,为的是挣个三三两两填补捉襟见肘的家用。每次听到爷爷慢慢悠悠风轻云淡的讲述,我都会瞪大眼睛惊讶不已,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亲爱的读者,如果您正好看到这里,想来也一定如我一样,同样的不可思议。

坐在沙发上很长时间,爷爷慢慢的平静了下来,而我,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伤感,那个当年不知苦累为何物的爷爷,那个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没有睡过一次懒觉的爷爷,那个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却从未有过一丝抱怨的爷爷,那个人近耄耋之年依旧风雨无阻赶集上庙、却舍不得花一分钱在集市上吃顿饭的爷爷,就坐在我的面前。如今再也没有当年的矫健骁勇身手敏捷,生活的重担已无法承受,岁月的坎坷让他再也不可能风雨不惧,跨越千山万里。

平静后的爷爷又开始了他从未间断过的话题,往日常常以为的不过絮絮叨叨此刻却听得极为认真并深以为然。"饱时别忘饿时饥,""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越吃越馋,越困越懒,"这些常常从爷爷嘴里说出来的俗语,其实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极富哲理的人生感悟。

仔细地看着,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着头,看着爷爷衰弱的样子,难过,无奈,伤感一直缠绕在心头。爷爷,不要再说了,我已经记住了您说的每一句话,也一定会按照您老人家叮嘱的那样,把日子过好,让您放心。

多年以后的自己,尽管毫无意识,但在孩子们眼里,却成了爷爷的样子,"省吃俭用""居安思危",这些时常对孩子说的话,像极了当年爷爷的絮絮叨叨,以至于自己有时都会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时代不同了,当年的苦日子早已过去,我们的努力付出,不就是为了生活得越来越好吗?况且,孩子们长大了,也知道生活越好,越要懂得勤俭持家地道理。实际上做的确实也还好。

斜阳浅照,天空呈现着暮色来临前的昏黄。跟在爷爷的身后,我在心中默默地祈愿着,祈愿他老人家早日恢复健康,身体尽快好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是爷爷最后一次来到我的院子,这是爷爷最后一次和我说了这么多话。此后的日子里,爷爷的病情时好时坏,不断发作,虽经多方诊治均无明显效果,我的心中越来越害怕,也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焦虑。

清楚地记得那个暮色苍茫的傍晚,经不住爷爷再三恳求,多次劝说无果后,我搀扶着老人家走出几天未曾出过的屋门,奔向我的老院子,我疑惑地看着,不知他要干什么。

没走多远,爷爷便执意推开了我的手,此刻的他一反常态,大步流星,步伐坚定有力,来到院子后,让我找来木墩子,拿出斧头,搬来了一捆带楂子的高粱秸。原来,他要帮我继续砍下那未曾砍完的楂子,把粗的、直的秸秆挑出来,留作明年菜园里插架用。

天宇静默,大地沉寂,也惊呆了站立一旁的我。这一刻,生命的顽强在爷爷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随着斧头的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在落日余晖中划落出一道道金色的光亮,高粱楂子带着泥土的残尘飞舞跳跃后滚落一旁,如同当年推着木轱辘车行走在泥沙路上一样,此时此刻,爷爷正在用最后的倔犟,再一次演绎着生命的神奇、悲壮和瑰丽。

回时路上,同样是大步流星,同样是坚定有力。天地之间不再静默沉寂,山鸣谷应,风起云涌。

三天后,爷爷与世长辞!

………………

云在走,风继续吹,我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身体,正追逐着风的足迹,慢慢飘向空中,飘向遥远的天际,又似乎在云的翻卷中从浩瀚的苍穹向人间滑落,我在做梦吗?是的,我在做梦,在梦境中思念,在梦境中悲伤,在梦境中寻觅,许久,许久…

一阵悠长的鸟鸣声响起,我从沉思中醒来。揉揉泪眼模糊的双眼,我看见了梦境中的大地风急,正掀动着我的衣角,天际云涌,正在我头顶上疾驰,我确信,我已从梦中醒来,我的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里。

风缓了又急,云散了又聚,我不知道这个初冬的日子为何如夏日般多变,苦辣酸甜,悲欢离合,往事悠悠,让我如风似云,变幻莫测,卷舒无常。

周身的热意早已退去,再一次感知到了风的寒凉。挥锨,铲平,踩实,填埋好最后的屋角,继续着并无多大意义却唯有如此心中才觉踏实的事情。

一切都已弄好,如同当年我刚刚买入这个房子爷爷常常做的一件事情一样。房间内,院落间,里里外外,前后左右,转了又转,看了又看。从没有像此时这样如此用心、认真而仔细地看着这座我住了六年时间的老房子。从没有像此时这样认真而仔细地看着这座浸透了爷爷和父亲心血的老房子。爷爷的身影刚刚退去,父亲的身影又近在眼前。因为,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一座而今依旧还算整齐的西屋上。

天空聚起的云正慢慢散开,岁月的风连同我的思绪从门洞里进进出出,时光在天地之间来来往往去去回回,我停下脚步,驻足门前,凝望,凝望,任一幕幕沉寂在岁月深处的画面追风逐云,在脑海中回放缠绕。

房前的地基垫好后,我开始了院子的扩建,拆掉墙头,开槽,夯实,购买砖瓦木料,找人帮忙,这一切的一切,身体不好的父亲,却着实帮了很大的忙。尺寸大小?配房盖几间?要不要和大门口连在一起?高度多少合适?门台是否和正房相通相连?院子里铺新砖旧砖等等等等,父亲无事不在用心安排计算。

母亲走得早,很多年间,一直是父亲为爷爷做饭,二嫂随军迁住京城,四弟移居国外,两位老人一人住在一个院落,为的就是看护着两个房子,逢上雨雪天气,土路湿滑,不管爷爷过去,还是父亲送来饭食,总归有些不便。父亲身患多种疾病,一年到头药物不断,爷爷年老体弱,同样让人不放心,每天进城前,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父亲那里看一看,很多年间一直如此,雷打不动,不敢间断。

尽管如此,父亲依旧竭尽全力地帮助自己的孩子,爷爷去世后,父亲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我们身上,不到实在顶不住的时候,他是不会丢下不管的。曾经多次对老人讲过,不要再为我们操心,把自己身体注意好才应该是最大的事情。

但无论怎么说,父亲依旧如此,有时说得多了,语气重了,父亲点头称是,但时过不久,又恢复了老样子。夏收秋种时,他比谁都起得早,吃得快,睡得晚,忙了白天忙黑夜。麦场上,田地里,菜园中,无时不在闪现着他的身影。

秋日夜晚,父亲趁着月光的明亮,在小山似的玉米堆前麻利的剥着棒子皮,白天时间宝贵,不能耽误地里的农活,夜晚便成了父亲加班加点的最佳时间,有时我们年轻人都感觉累了,不愿再熬夜,但看看父亲早早过来地忙碌着,匆匆吃过晚饭后便会如父亲一样不言不语抓紧干活,仿佛在掩饰内心之中那一闪而过的愧意。

犁花翻卷中,父亲用力地挥动着铁锹。平整着拖拉机留下的沟沟壑壑,高的削去,低的填平,这是一个体力活,一下一下要扔到很远的地方,常常要干一会歇一会,才能喘得过气来。父亲本就患有哮喘,这样的活极不适合,但他偏偏不去理会这些,一直在坚持着,实在憋闷得受不了,才会停下来。很多很多次,看到父亲手拄铁锹,不得不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我的心就会如刀铰般难受。

父亲就是这个样子,做干部多年,一生严肃要强,只要自己认准的事情,说一不二,更听不进别人的劝说。但父亲又心思缜密,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的同时,又会顾及别人的感受,很多事情他会办得很周全很妥当,这也常常令我们佩服,无话可说。

整个院落扩建的过程,父亲从头至尾,出主意,想办法,既操心又费力,很多事情我还没谱,他却早已有了主意,而事后证明,父亲的想法确实好,快捷方便,省钱省力,让我非常感动。也因为父亲的安排,不长的时间就把配房建好,墙头圈齐。很多朋友亲戚都说这大门口盖得漂亮,这个配房样式好看,正是得益于父亲的多次精心谋划和反复设计。

整齐方正的布局,宽敞明亮的院落,门洞前鲜亮的瓷砖墙壁上,一幅寓意吉祥富贵平安的门联镶嵌两旁,门洞内的影壁上,江山如画,迎春花艳,让人进门见喜,心情愉悦。

此后的三年,日子平顺,生意兴旺,父亲身体也算平稳,虽有老毛病缠身无法摆脱,但定时服药控制,也没有再向严重的方面发展。在我们兄弟几人的反复劝说下,加上看到孩子的生活越来越好,父亲也不再固执,在休息调养方面也有了注意,痛苦也变得稍稍好了一些。

本是平平常常的一次走进老屋,却引发出无法终结的思绪,都说时光无法倒流,此刻,我却从时空的隧道中穿越到了过去,那些过往的苦辣酸甜,点点滴滴,汹涌而来,又呼啸而去。

暮色苍茫,云飞风急。我在梦中醒来,又会在梦中睡去,睹物思人,潸然泪落,真的难以忘记,唯愿永无别离。我不知道,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但我知道,万水千山走过,我从来未曾停息,像风走过了万里,不问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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