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疗法 17] 创伤治疗(二)创伤的记忆系统、自传式记忆

(基于壹心理课程整理加工,李明讲述)

现在我们来看,创伤与个人叙事之间的关系。我们知道如果我们去做心理工作,做心理咨询或者社会工作,或者是心理治疗,来访者会跟我们去讲述他的自我的故事,这就是所谓的自传。来访者会用一种自传的方式就给我们呈现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情啊,我刚才用到了一个词,就是记忆只要没有受伤,应该是符合实际情况的,有真实和非真实的判别的。实际上我们有很多流派呢,也会在这个方面做很多文章,就是它会去检验来访者记忆的准确性。可是我现在跟大家讲一个悖论,就是经过创伤的人,他的记忆会不准确。换句话说,他会补一些细节,会选一些细节。

我可以跟大家讲一个例子。我的一个学生,他在一个课堂结束之后来跟我聊天。这个人是一个国家英雄、战斗英雄,他参加过对越的自卫反击战,因为他立过很多军功,所以他现在待遇很好,可是他有一件事情就忘不掉。有一次他乔装打扮,穿着越军的衣服去做敌后侦查,他是一个小队长,带着六个人,到敌后去,结果他在这个走的过程当中,他在前面带队,后面的这个战友就提醒他,他们队伍里边儿多了一个人。他们是六个人,走着走着成了七个人,那个战友就提醒他可能有问题,好像被越军发现了、还是跟上了,不知道。他就假装系鞋带,从队首调到了对尾,然后他确实发现多了一个人,就跟在最后一排。然后呢,在一个适当的时机,他轻轻的拍了一下那个在队尾的那个他不认识的人,然后那个人在回头的那一刹那,他掏枪把那个人打死了。就是打死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刚好回头看着他,那个人的帽子掉下来,结果是十八九岁的一个女孩子,头发很长的,帽子掉下来之后,那个头发就散落下来,他永远的记住了那个女孩子看着他的那个惊讶的眼神,他立刻意识到那个女孩子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跟着是一帮中国的军人,因为他们都穿的是越军的军装,所以他就觉得特别的内疚,她肯定不是来害他们的。可是呢,又没有办法,是战争年代,他没有办法不去做这个事情。所以好多年,他一看到长头发的女孩子,他就会产生那种内疚感。就忍不住多看几眼。因为我那次讲座就提到了这种过往的创伤对于现在的一些影响,他就是讲道理我都懂,我知道在那种情况之下,即便现在我也得这么做,可是就没有办法,良心上就会觉得这件事情是一件就过不去的一个创伤,就特别难过。

他呈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都特别能够理解,他当时那种感受,可是他就只凸显了一个主题。是什么主题呢?就是那个女士可能是误认为是自己人,然后跟着,并没有不见得是特工,或者是来消灭我们的,可是这个是经过了他编译之后的故事主题,这是其中的一种可能性,也完全有可能那个女士,因为她也穿着军装,有可能就是来灭他们的,也在一直找一个时机去灭他们。她的那种惊讶的眼神也可能完全是在表达,没想到让你先下手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没有用,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这个战斗英雄,他已经对他当时的那个事件做了一个编译,就是他不是在讲一个历史,他是在讲一个故事,是在讲他所认定的那个版本的故事。我当时因为没有一个很好的空间,跟他做一个干预或者治疗,如果我要去给他做治疗的话,那我会去让他看到了这个故事的其他的可能的讲法。

这个时候就是我们的记忆系统会混淆掉记忆的事实、历史的真实和叙事的真实。我们会记着很多片段,然后这些片段的意义是我们强加的,但我们不知道,我们会觉得事实就是这样。那我们会在反复的讲述当中不断地强化这样一个记忆系统,最后让我们觉得这就是历史的真实。

我可以跟大家讲一个我的一个个人成长经历。我在受训练的过程,大概在十年以前,我在接受分析的时候,我会经常跟我咨询师讲一个我的经历就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在别人家看电视,然后不敢回家,我爸爸就叫我回家,那天下大雪,已经很晚了。爸爸叫我出来之后,他很生气,就一脚把我踢倒,然后我好像就印在那个雪下的一个人模,第二天雪停了,我还去看那个人模,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真的事情。我会觉得我有创伤哦,因为我如果没什么创伤,跟分析师讲什么呢,又没什么好讲的,我一直去想大概我爸爸也打过我吧,然后呢,我就想到了这样一个。因为我讲了很多遍,我一直觉得这是个真的。以至于有一次忍不住喝了酒跟老爷子去对质啊,我就问他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我老爸说没有啊,我从来都没有打过你啊,然后我就会想怎么可能没有打过我,没打过我能长大吗,我有一个强烈的一种认定,就是好像别人的爸爸都打过他,为什么我爸爸没有打过我。后来在一次自由联想里边,后来因为这个事情我讲过很多遍,我就回顾,似乎我有一种期待,我有两个姐姐,我们家是那种比较严厉的那种家教,经常会挨打,我也挨过打,但是没有挨过我爸爸的打,挨过我妈妈的打。我就很期待爸爸会打我一次,好像这样就公平了,其实我爸爸没有打过我们,三个他都不打,经常执行打人的这个事的是我妈妈,但是呢我们就很期待,好像爸爸打一下会不一样,觉得比较公平。

我现在要讲的重点不是这个,我要讲的重点就是我竟然会那么相信我编出来的这样一个故事,我竟然去跟我爸爸去确认,就是我内心其实隐隐约约能感觉好像不一定是真的。就是有我受的训练的影响,因为我觉得应该会有一个这样的事情,所以呢,我就去重新架构了我的一些记忆,那其实我们在咨询当中有会发现,当我们的来访者跟我们去讲述一些他很悲惨的一些创伤经历的时候,这个过程里边儿可能有一些事他不自觉地编辑过的。

有的时候是自觉的,为了让这个故事讲的更加的圆熟。我曾经接待过一个来访者,是一位女士,她就经常会讲他小时候他爸爸经常欺负他,讲得很难听,说他爸爸很好色,讲到她在青春期的时候,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爸爸特别关心她,她在描述那种特别关心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她有一种暗示,就是很讨厌爸爸的那种关心,然后呢,就好像暗示,似乎她有过被性侵的经历,其实没有,因为她自己一点这样的记忆都没有,但是她也在学精神分析,觉得好像那种特别关心就可以解释成是一种侵犯啊,性侵。如果她坚信这个东西,你觉得会不会也是一种创伤呢?其实从叙事的角度去讲,这种创伤与其实一种事实的创伤,不如说是一种讲述的创伤,所以讲述的创伤就是我们把某一些意义或者某一些事件联合在了一起。如果大家愿意的话也可以看一下,如果你觉得自己有一些童年经历是创伤,你去看一下,你是怎么去讲述那些那些创伤的,把那些创伤的表述方式写下来,就是以传记的方式把它写下来,你看一看你们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经过了编译的,我觉得这个过程本身就具有疗愈作用,因为我们如果要讲,必须要做一些编辑,如果你不编辑的话,你又没办法讲得圆润、通顺,就让别人觉得可以理解。

所以创伤和记忆系统之间有一种很有趣的关联。就是如果你不够小心的话,你讲的恐怕不是事实,但是也不是在撒谎。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你讲的不是事实,但是你并没有撒谎。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讲述的时候,我们的皮层功能是两个区域在协同工作,一个是我们的记忆系统会有一些图像,就是我们的右脑会激活一些象征层面的图像,比如说,我刚才讲的这个案例里边,她自己的那种羞愧,那种对于父亲形象的恐惧感,因为她很害怕,父亲很严厉,以及甚至对于父亲的有一种,如果你做很深入的分析的话,还是会有一些性方面的一些幻想,这个不是说与父亲发生性关系的幻想,而是对于异性的一个抽象的父亲的那种与性有关的那种焦虑,那种担心,那这种担心它会投射到父亲身上去,如果用精分角度去讲的话,这个很多复杂的复合情绪,她会凝结为父亲的某种关心、询问之类的。进而她的左脑,就是语言机制,会解释成特殊的意义,但是又没有一个事实的依据。这个时候,他讲述出来的时候具有一种隐含意义的一种暗示性的这样的东西,如果你作为咨询师,你不小心就很容易把它解释成这是不是因为有性创伤,所以这个就要非常小心。

让一些事件变成创伤的因素就是我们的记忆再造,或者说我们的记忆的重新解读。我曾经接待过一个来访者,曾经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可以想象他会有很多的创伤性的体验,比如说他没有饭吃,他要去要饭。这个来访者在跟我讲他要饭的那个经历的时候,你一点也感觉不出来他是很困难。因为当时都是这样,所以他的解释,他当时那种很困难的经历的事,他觉得很快乐,他觉得比现在快乐多了,他甚至是把那段记忆当做去和现在的不幸福的那种一个对比的体验,他现在什么都有,条件很好,然后他想起当年,一家人没有饭吃,他去也想办法给家里人偷一点粮食或者做一点什么东西吃的时候,他讲的那种记忆是兴奋,而不是创伤。

我讲这个是做一个反例告诉大家,即便是客观事实是非常困难甚至是一些创伤的时候,他的讲述结构不同,也可能不会把它视为创伤,甚至他会把它视为资源。好了,这个时候可以呼应我一开始跟大家讲的,就是有一些时候,我们通常所讲的创伤性的事件,不一定是为了国家民族大义做出的那种牺牲,比如我刚才讲的这个事,他其实就是偷人家的东西,对他来说直到今天他也不会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也会很不好意思,但是他会给自己合理化,他会说我如果不去偷那我们家里就没有东西煮,那就没有饭吃,吃饭和面子相比还是更重要一点。他回忆起来的时候,那根本不是创伤,是很兴奋的一件事情。

你不信你自己可以回顾一下你小时候做的一些坏事,今天看来在道德上你不愿意容忍的,但是你回忆起来,它并不是一件很有创伤的事情。比如你曾经去偷过别人家的瓜,我也做过这件事情,所以我很能体会那种感受。就是我曾经在做分析的时候,就一段时间,实在是没有话说了,又因为有习惯性的会去讲童年的事情,我就会躺在那个沙发上在那里乱说,就自由联想吧,我就说小时候曾经偷过邻居家的瓜,被抓住了,我当时一点都不伤心,抓住了就抓住了,照样吃,虽然有点点担心,但是我想在他打我之前,我先把瓜吃完再说,要不然的话我就会觉得很亏。其实后来并没有打我,还送了我一个瓜,我都觉得哎呀真是让我好失望,我觉得那个正常的情节应该是偷人家的瓜被抓住然后打了一顿,来点创伤体验之类的,结果没有。因为我父亲是我们那个地方的医生,整个村子就只有他一个医生,所以那些村里的老乡还挺给他面子的啊,本来很生气,很愤怒的跑过来,拿着东西要打我的,一看是我,算了,再给你摘一个,你拿回家好了,唉,我真的很失望啊,觉得好像完全没有那种创伤的体验。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就是我一开始是本来想讲一个创伤体验的,紧张啊,被追啊,那种恐惧感还是有的,但是后来发现讲讲之后根本不是这样的,大家可以去回顾,有些时候我们为了跟我们的分析师或者我们的治疗师去讲过去的不容易,有可能你是经过了编译之后讲出来的。

我也可以再给大家讲个例子。我曾经接待过一位来访者,是个女的,她曾经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岗位工作,与国防有关的特殊岗位,在周围好多公里都不允许有人的一个区域工作,她非常非常的孤独,那个军事单位,没有很多人,只有她一个是女的,所以非常尴尬,都没有女厕所。她就觉得那个时候特别难,讲了很多创伤性的事件,不方便啦,担心啦。那时候她还没有成家,后来在那个单位成家了。讲当时成家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必须要成个家,否则很危险,后来才发现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就是很喜欢那个人,根本不是因为危险而成家的,是她追的那个人,那个人很帅,而且很有才华,她自己也很孤独。再后来,那个人很优秀,就离开了,到了一个大的军事单位。他们两个就分居,然后他们两个关系就很不好,后来好不容易调在一起,她就很愤怒,觉得对我不够好,进而反过来就会说,我当时根本就不爱他,根本就是因为很担心才结的婚,后来聊多了才发现根本不是,当时她追的人家而且喜欢的不得了哇,讲了很多勾引他的一些做法,然后那就完全不一样,同样一件事情,在咨询的两个阶段,她讲出来的是完全两个不同的版本。

哪个是对的?在我看来两个都是对的,完全是根据看她要表达什么,在一开始跟我讲她特别愤怒,特别孤单,她要去讲这个主题的时候,同样的“史料”,就可以把它讲成是创伤啊,然后等后来他们的关系缓和一些了,就觉得他们其实挺恩爱的,它又会成为恩爱的一些浪漫的故事。所以,我们将来在做咨询的时候,去看一个人的过往经历,恐怕还是要小心点,不要轻易地去被他编辑过的那个版本迷惑了,就看不到其他的解读的可能性,其实叙事疗法的创伤干预很大程度上就是新的多元的这种解读,给他带来的一种新的体验。如果我们固定在某一种具象的单一的解释里边,它就会出不来。其实我刚才跟那样讲的这个案例里边儿这位女士有好多年都是把我刚才讲的那个经历跟很多人都讲过,都是把它当成一个创伤去讲的。而且给你讲着讲着她就会哭,然后就会不讲了,就让你去脑补当时那个多么不容易,所以有很多咨询师被她搞成“抑郁症”,她的咨询师比她都难过,觉得小孩真是不简单,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后来竟然过得这么苦,我们都不知道,然后就开始脑补。我的工作方式就是我很好奇,但是我不脑补,我好奇的就是说,她当时是怎么生活的,肯定有很多很有趣的事情,就是我有这样一个预设,就是尽管他讲的这个向度或者这个维度是很不容易的,但她当时一定有一些很有趣的事情发生。

你要记得在听来访者在创伤性故事的时候,你关注的点,他就会放大。你想听什么?你的来访者就会去讲什么,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话有点扯,你是觉得来访者想讲什么你就听什么,这才是共情,其实疗愈是发生在第二步,就是你想听什么,他会想跟你讲什么,你一定要记得一个基本原理,就是你的来访者的共情能力往往比你要强很多,因为你在咨访关系里,来访者他在潜意识的层面会去讨好你。这个讨好,其实是自私的讨好,所谓自私的讨好,就是利己主义的利他,怎么讲呢,就是他会很小心的去辨别你想听什么,他会认为那些内容,对于他的疗愈是有帮助的,所以他才会配合你去讲你想听的那些东西,但是在潜意识层面的一个工作,你可以仔细观察,你的来访者在讲一件事情的时候,他每讲一小段,就会抬抬眼,看看你的反应。如果你的反应是积极的,他会想这点恐怕很重要,然后他讲的更详细,所以你的好奇在某种程度上是他讲述的一个动力。如果你对于他的苦难特别好奇,他就会越讲越苦,以证明我真的很苦,好啦,你治吧,所以你就会很尴尬。

在这个时候你要注意咨询师的态度和关注的焦点是这个咨询的方向,可是呢,这个表述的内容,咨询师不应该尝试去改变,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这些内容是和来访者的自我,或者是对跟他的传记紧密相关的。来访者给你讲这个事情他是很珍视的,这种自传式的记忆是经过了他非常精心的编排之后呈现出来的。所以呢,我们作为一个读者,作为一个陪伴者,我们要很小心,你读出来的意义不是去配合,而是去开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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