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田歌——致我行将失去的故居




发此图以后,友们都不由分说的认定:真的,以后没法和你做好朋友了!

捂脸遁,其实这不过是十三线小县城的棚户改造项目,往家谱里翻个十几辈,也翻不出北京的望京和奥运村啊。

而这儿,就是我的故居。

再撑一个多月,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年的老房子行将化为瓦砾,不复存在

院子里的一切,梅子橘子栀子,从此既无了春秋,也没了冬夏。

是真的永别了。


从此,何为“归”处?




搬来此处时,正值97香港回归,也就是《夏洛特烦恼》里沈腾穿越回到的那个年代。

那时候的照片,也像电影画面般有泛青的复古调。

彼时的我尚童声稚嫩,老房子周遭也还是荒郊野地,但我们家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有独立卫浴,小园子,地下室,小楼梯。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我的卧室朝南,窗前有一株一人多高的石榴树,每到夏日,花朵的颜色如火焰,感觉一碰就会被灼伤,之后每当见到艳丽女子,就想到那种夺目的石榴红,石榴树腰肢柔软,风雨袭来做倾倒状,夜半也总在窗前招摇,有好几次惹得我做了聊斋似的噩梦。

园子的中央,种了许多茉莉,叶子沉沉的绿,花却是凉凉的香,恰似玲珑一捧雪,从清晨看到向晚,还是会忍不住那玲珑的诱惑,摘几朵,簪耳后,往后见到清淡雅致的女子,也会想到那玉肌清凉的茉莉白。

除了花,园子里还有果。

橘子分早晚,可以从入秋吃到开春,那些时节里,树上总是挂满由绿到黄的果子,秋冬各处萧索凋敝,来园子里晒日头,顺手在齐眉处摘一个颜色恰如其分的,边吃边说着话,嘴里混合着丰盈汁水和家长里短,时间过的既慢且稳。

杨梅却要讲究时令,苏东坡写,“时于粽里见杨梅”。果子端午前后成熟,由青变红,再发紫,就可以敞开怀吃了。园子里有几间圈鸡的小平房,我们站在房顶上,一人挎一个柳编篮子,在五月熏风里,边摘边吃。周围满是紫红色的累累果子,怕它熟透被风吹落了,还要和八哥麻雀抢,也就十天半月的功夫,所以吃杨梅的时候,总是有点发急,人人的嘴唇都红彤彤的。杨梅结果时,我已身在异乡,杨梅偏又难于运输,妈妈于是东家送些,西家送些,再把剩下的一篮子杨梅冻在冰箱里,只等我暑假回家,加冰糖熬煮,过滤后冰镇,午睡怅怅,起床后喝上一杯,实在是消暑佳品。

二十年间,园子里还种过李子,桃子,柚子,梨子,甚至还有葡萄、蓝莓这些,有的结了三五年的好果子,树就老了病了,有的嫁接的不太理想,果子出来长不了很大就落了,但园子里总是四季丰润,有鸟雀呼晴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园子光有花果,画面就太静了,不够生气活泼。

爸爸于是在园子里砌了一个小池塘,有自循环的增氧过滤系统,也有睡莲和鱼。

鱼是从野塘里钓来的,黑青色的草鱼和鲤鱼,这些鱼不同于锦鲤,人来了便蜂拥而至,圆形的嘴不停的开合,挤来斗去,溅起许多水花,嘈杂又狂妄。它们潜游于水底,人来了就匿在睡莲的叶子底下,悄然无声。

最热的那几天,水仍是凉凉的,睡莲还偷偷开了几日,叶片上偶然爬上一两只螺蛳,久久未动,像封存在琥珀里的时光。


不止安静,也有的是热闹。

乡下童话房子烧掉以后,外公外婆就一直寄人篱下,直到我们搬来此处,有了自己的房子,外公外婆才得以和我们同住。

起先是外公种菜卖菜,外婆养猪,最初大家都不同意,但外公外婆总放不下过去的日子。因此清晨露水未干,外公便择好菜担去卖,通常都是只走了半路,担子就卖空了。

猪只养了一只,从夏到冬,冬天白胖胖地睡在门外坪里晒着太阳,外婆坐在小椅子上,拿一只半秃扫把给它挠痒痒。年猪,进了腊月是要请人来杀的,但这一幕于我印象中已是没有了,应该是害怕而躲掉了吧。

反正养了那一年,外婆再不养了。

因为外公病了,渐渐的什么也做不了,谁也不认识了。亲眼见到他一点点交出这个世界给他的能力和记忆,就像倒带一般,变回了一个婴儿,只是太快太快,人的成长是一个如此愉悦充满希冀的过程,但倒过来却变成了剜肉刮骨。

由春到夏。日头一天比一天暖,外公却一天比一天塌下去,原本他是个快乐的老头,在园子里晒太阳,他总在快乐呼喊着他儿时的玩伴,虽然他扎实的筋骨皮肉已一点点消弭了,剩下只有皱皱的皮囊。

在海潮般的呼吸声里,我和妈妈送走了外公。

后来外婆就种菜养鸡,还翻墙头去工厂的野地里开荒,种花生芋头。人家家里养不下的小猫小狗也送到园子里养。有的狗闲事管尽,聊骚猫抓老鼠趴在小孩子肩头要亲亲抱抱,有的狗连放鞭炮都怕,都是不一样的有趣灵魂。

莺来燕往,鸡鸣狗吠,这些年。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得空的时候,爸爸在园子里仍跟我讲如何看节气嫁接,又教我怎么看好果子,其实爸爸生于农家,是农作的一把好手,天时地利总能从容把握,顺应自然,相必是他儿时就已笃信的哲学。人久居城市中,总想法子要爬到食物链顶端,与人斗与天斗方才志得意满。即使小区公园有绿化带,也是精心搭配,人工栽培,时常修剪成圆成方。人是觉得自己能耐大了,总想着逆天改时,武功与魄力非常。而数千年前,人类的童年时期,在古巴比伦仰望星空,在黄河边观测节气,这顺天应时,不也有着干净的道理?而今农耕已经智能化,播种到脱壳,十指不沾,我们自己好像也是一款智能产品,代码中编写的第一行任务,便是为在城市中拥有一座空中楼阁而朝夕奔命。

也许去山川湖海,但时光拥挤,仅仅只够我们挥舞纱巾,自拍留念。

也许去村庄,但村庄已没有田园牧歌,有的是留守老弱。

也许去农庄,但垂钓30元,插秧50元,有的是夜深后钱包干瘪的自嘲。

与自然的脐带,我们已经切断。

罢罢,我也是说说罢了,穷途不可归。城市的舒适便捷、五光十色终究令人贪恋,口中的田园归根结底还是看花吃果子,如同悟空留恋水帘洞。

爸爸常说,怕我的外孙外孙女以后不来哟,种点果子勾勾他们。

爸爸又说,这棵桂花树,搬来那年我就种下的,做你的嫁妆,还藏了一坛子酒,是女儿红,等你出嫁的时候我们喝。

在这个园子里,我和妹妹长大了。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这两栋小楼的东边是一个早已破败停工的地方工厂,西边是一大片低陷的池塘沼泽,还有零星菜地。很荒,很野,有点魏晋陶渊明,且有点摇滚铿锵。

园子西南角是个制高点,黄昏时我坐在爸爸用石头砌的小台子上,看晚霞落日,脑中有波诡云谲的幻想,随风送来远在两公里之外的学校广播旋律,树的枝条在旋律中舞动;夏夜入睡时,窗不用关,帘也不用拉,月光从南窗倾洒进来,仿佛一条清冷的道路,蛙鸣声声,近在耳畔,有时化金戈铁马入得梦来。当时不懂,现在想起,已是人生绝色。

后来我北上求学,每年寒暑归家,总觉周围有莫名蠢动。

终于池塘填塞,工厂削平,隆隆声渐近,四围铺上了水泥道路,立起了许多商品住宅。

我们被一个大型小区攻陷了。

新起的房子新修的路,地基都高出很多,围着我们一圈,仿佛在窥视我们的园子。

有一次我跑到那些新楼边,俯瞰我们的园子,好古老好安静,很像儿时同桌送我的那个玻璃球音乐盒,里面有叮铃铃的致爱丽丝,有会下雪的风车,可你知道那是进不去的另一个世界。

我问爸爸,咱们的园子会不会被拆掉啊?

爸爸说,但愿不会吧,但谁知道呢?

但我的晚霞落日终归是没有了

夏夜的月光小路,蛙语虫鸣,冬天敞敞的阳光,四野无人的疯狂,又去哪里寻呢?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听说拆迁在即,老房子来日无多,我赶着暑假回家小住。

有那么几个夜晚,总是无法成眠,窗外树影摇动,把二十年间这院子里曾有的光影纷纷摇落了,铺成了被子,这个夏夜,我靠回忆取暖。

却还是冷。

时间对于中年人来说,凛冽地毫不客气。

你瞧它对婴儿,对正在青春里沉醉的人,那般温柔。对你我,却像那种恃宠而骄的女子,柔情既已不在,露出手中短刃,那寒光灼目,然而你唯有跪着哭泣,不肯离去。

偶然想起某个也曾温柔沉醉的片段,却发现已是十几年前的旧历。

慌不择路中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像溺水者,最激烈的挣扎过后是最平静的妥协。

电影中,这常有着无以伦比的画面。

缓慢的没入水中,发丝柔软地展开,水是淡淡的蓝色,所有的声音被这蓝色吃掉了。

静谧的,像一出芭蕾舞剧。



古人说,故乡遥,何日去。确是山迢水遥,是空间之不可达,

我的故乡遥,却是往事不可谏,是时间之不可达。

我的老房子,我的玻璃球,就要告别了,一部分过去的故事已经无所依托,一部分过去的我也如晨雾将消散。

田已荒芜,归无可归。


尾声

外婆的童话房子虽烧掉了,但地还在,妈妈计划在原址盖上一所小房子。

还好,银河是不会再有了,大槐树也烧毁了,但星空和小溪还在。

我们的孩子,不应该变成没有故乡的人,变成没有来处的人。

有一天我们会在此相逢,山川才是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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