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覃浠
他叫萧睿鉴,是个十足十的野心家,一心想做一个有道的圣君。
当年先帝在时,曾把太子交给卢尚书做学生:“请你来教我家子弟。你的学生如有不用心读书,不尊教诲之事,你不必去报他父母,可以自行教训。”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实瞧见萧定权和他,再联想能选卢世瑜作帝师的先帝,也知道此话不假。
只是,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你说他这朝文武群臣,文出了一个李柏舟,武出了一个顾思林。他在先帝灵前说这是先帝遗留下来的隐患,可这确定都和他没关吗?
我一直认为人的命数在被定下名字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他给与顾氏所生的儿子赐名定权,也许就已经是司马昭之心。
他在奉先殿对着先帝画像叩首:“父亲,您留给臣的这些隐患,让臣从无一夜安寝——臣是设想了多少次,一朝终能达成所愿,能有底气来这里告知父亲,才熬过的那些噩梦一样的不眠之夜——”
“有人亡政息,顾思林尚存,臣眼下无能为力。有人亡政存,李柏舟虽死,可是又能改变什么?——只要仍然弱干强枝,太阿倒持,就还是会有第二第三条无数条柏舟,前仆后续!”
“皇太子,他请求臣做一个有道的君王。可是臣心中的道——他又怎么会明白?”
“他不明白。只要流着顾氏的血,不管他情不情愿,他就只能成为顾氏和萧氏抗衡的筹码。”
“不管他情不情愿,他也只能取代李柏舟,变成新的权臣!”
“他不明白——这么一来,一代代重蹈覆辙。这循环往复的怪圈,臣和他,要怎样才能够跳得出去?”
有的时候也会感慨原来这世间真的如此神奇,我们总是不知不觉活成了我们父母的样子,也许我们曾经无比的嫌弃甚至反感那样的行径,可我们是血亲,血脉相连,即便是骨头碎了也连着肉。我们又怎么可能不像他们?这就是我们所有人都逃脱不了的命运的安排。
他的父亲曾经也很厌弃他,就如同他厌弃萧定权一样。若非是当年珉太子早逝,先帝大概也不会把这江山交给他。要知道,他继位大宝之时仍是王爷。太子林内郁郁葱葱,却也找不出名唤萧睿鉴的树来。
他跪在先帝的画像前叩首:“臣要涤清的,从来非止一人。臣要涤清的,是整个天下!”
“今天,臣虽然仍旧没有底气,可还是厚颜来到了父亲面前。臣是来谢罪的——因为大哥,父亲一直厌弃臣吧?直到最后一刻,父亲还是不放心把江山交到臣的手中吧?”
“君义臣行父慈子孝,臣不需要这种虚话!臣要后代君王,不论是谁,都能够踏着臣涤清的道路!以后,在这里,面对臣的画像,臣要他们心存的是感激,而非——怨望!”
萧定权抚摸着太子妃的小腹迟疑道:“一直我都不知道别的人家,父亲和孩子是怎么相处的,何况我的身份跟别人家儿子还有些不一样。所以我也不知道,陛下和我之间,到底有没有问题。可就算这样,还是会怨望,还是会委屈。也还是害怕,这孩子和我,最后会变成我和陛下那样。”
“可是我昨晚才知道,不管过去怎样的怨望,怎样的委屈,听到他一句话,我就知足了。”
“你说也许——就算我做的不对,我们的孩子,也会体谅我的,对吗?”
太子妃摇头:“殿下不用担心,我们的孩子,一定是天下最幸运的孩子。”
“以后他懂事了,昨天的事你一定要瞒着他。要告诉他,他的父亲,从头到尾一直都很期待他。”
大宗正看了看一旁摆放的残局道:“为了天下安,这一回,陛下又想让臣弃掉哪一颗呢?”
“李柏舟以后,不能有任何人可再与君权抗衡。顾思林以后,不能任顾逢恩再继续割据地方!”
“臣要定权!”他说。
“才俊如林,美人如云,朝堂之上,臣要他们的归属都是天子的手心!亿兆苍生,表里山河,王土之内,臣要王命能够畅行到每个角落!牺牲的战士,臣要他们至少能够堂堂正正死于敌手!荒年填沟壑的小民,臣要他们的脂膏,养肥的至少是国库!”
萧定权扯下了玉带下的玉鱼从楼头抛下:“有抗旨阻碍者,齐藩在内,杀无赦!”
君是天,臣是地。父是天,子是地。可天地之间,人在哪里?
卢世瑜跪在地上朗声道:“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天子今日保护者,天下读书人,代天子布王风德化于海内,誓使宇内澄清、天下太平、文化昌荣,使老有养幼有恃、父母慈子女孝、君王检臣子恭,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使我朝余泽惠及百世!”
“终有一日,臣得偿所愿。此间辗转一切报应,全部由臣萧睿鉴一人承担!”他在先帝画像面前叩首。
“所有罪责都由臣一力承担!”萧定权跪在他面前叩首。
“你承担得起吗?”他将手中的书砸向太子。
“君子死而冠不免。”
“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君臣不可疑,疑则生乱。”
他们真的是亲父子,待人处事接物都是一模一样。
以至于萧定权自戕后,他坐在大殿内回忆往昔的时候才感慨:“直到今天朕才发现,他居然是朕的儿子里面最像朕的。”
卢世瑜与他在石阶前的对话似乎还在眼前。
“犬子过世之后,臣心里面一直很痛心、很后悔,臣不该逼迫他过甚。臣看到年龄相仿的孩子会想起他,臣看到一样的书法也会想到他,就算臣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可是在臣的心里,还是会想着他。臣自然是后悔、痛心,但臣表面还要装作不再介怀的样子。可是陛下,臣的心就像被车裂了一般呐。”
“臣请陛下,稍念父子之情,不要重蹈臣的覆辙。毕竟人生在世,不可选择的只有父母,不可强求的只有儿女了陛下。”
“在爹爹的心里,我到底算什么?”萧定权哭道。
“在朕的心里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这个国家的储君。”
“你不止是朕的儿子,朕也不止是你的父亲。”
“爹爹想诛的是我这一颗心吗?”
“大郎先是朕的儿子,太子先是朕的臣子。”
“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享这份尊荣,领这份职责,也要担这份危险。”
“你说他是孤勇还是愚蠢,是精明还是天真呢?”
是孤勇,是愚蠢,是精明,也是天真。
都想着要以一己之力扛起天下倾颓,有多难有多累,有多苦有多傻。
陆英对文昔说:“尸位素餐者再年少,都已经腐烂糟朽了。可是他不同,干净而后青春的人,让他能守住他的位置,这就是朝廷可待的希望啊。”
他们都说彼此的道不同,可到底是殊途同归。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就是他们此生唯一所念。
写到此处,我忽然对于萧定权的死有了新的一层理解。
也许,也许,虽然我不忍这样想,因为这样的太子真的就太惨了。
三兄弟,定棠、定权、定楷,除了定权,都是落叶乔木的意思。所以,萧定权的出生就是皇帝对顾氏的妥协和叫嚣。
也许,太子萧定权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清楚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身后的顾氏是什么样的心思。所以他才会日日思梦,想起宫门下钥之后,他在门外哭求着陛下开门,去见自己母亲最后一面。
因为萧定权知道,他的父亲从来就没想要让他有朝一日荣登大宝。满朝自诩忠臣的谏官们是不会允许一个不孝不忠不义不以大局为重的殿下成为一个君王的。但他热爱这片江山,虽然他未曾亲眼见过。可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不能抛下所有,肆意妄为。
故而,他在边关的城楼上,自废太子又用言语逼迫逢恩自尽。为的就是不让逢恩看到自己多年谋划成为皇帝手中的一颗弃棋。大概是亲身经历过,所以不忍旁人再遭受同样的打击。可顾逢恩就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大概也是知道些的。或者,至少这些东西都曾经设想过、预料过。所以他即便回京闭门不出,还是给陛下写了封信,没有称呼,亦无落款。自称为吾,说的是一个君主对另一个君王的理解和同情。
“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陛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是否。陛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若皇帝是鹰,那萧定权就该是鹤。鹤乃猛禽,可以博鹰。二者相争,外人一时也论不出个输赢,也料不清未来。
哇,真的不能这么想。越想越心寒,越想越悲哀。
“君臣不可疑,疑则生乱。”
你说这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无数的君和臣、父与子,到底成全了谁的道,又成就了谁的道?他们就仿若是一代代的西西弗斯,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
萧定权自戕的那夜,他在门外嚎啕大哭。我知道,他定是后悔了。
后悔那日不听卢世瑜的劝说,也许,也是后悔要舍弃所有都要坚守的道了吧。至尊之位只是让他称孤道寡,可真正让他走上古今前所未有之绝路的,该是他自己坚守的道。
是孤勇,是愚蠢,是精明,也是天真。
只想着要以一己之力扛起天下倾颓,有多难有多累,有多苦有多傻。
“君臣不可疑,疑则生乱。”
他们父子之间的结局,就是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他一直都在说:“君子死而冠不免。”
萧定权做到了,窗外看,走得很安详。
二月黄鹂飞上林,春城紫禁晓阴阴。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阳和不散穷途恨,霄汉常悬捧日心。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
大概真的是,可得解脱处,唯神佛前,与山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