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天色渐晚。
稻田两旁的村子里,已经家家户户冒起了炊烟。
陈秀才直起身,捶几下腰,从秧苗间拔出双脚,到一旁水沟里洗了洗,提拉上鞋子,又在破旧的长衫上揩了揩手,沿着田垄往村子里去了。
张大婶正在门口搭手张望,远远的看见陈秀才,殷勤地冲着他嚷道:
“哎呦,秀才回来了,快快快,来吃饭吧!”
陈秀才施施然走过去,施了个礼,道:
“这却不麻烦大婶了,小生还要回家去温书。”
张大婶身后,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姑娘,那模样儿应当…正值壮年罢。
她名字叫作小莲,是张大婶的女儿,爹爹常年在外跑生意,是母亲一手把她“拉扯”长大。
不像很多小巧玲珑的江南女子,小莲偏偏打小就生得人高马大,力能扛臼。
本来,小莲年方二十,身强力壮、膀大腰圆,还未出阁,平日里,家里肩扛手挑的大小事情,都是小莲一力承担,十几亩薄田的力气活,完全不在话下。
但这时节家家都下地插秧,生怕误了早稻播种,小莲一边要照顾母亲吃穿用度,一边思虑柴米油盐,还得腾出手来下田干活,时间上就实在周旋不开。
农忙时候,有些田多地广的庄户,一家人忙不过来,便会觅些短工来,按天计酬,也管一日三餐,小莲也动了这个念头。
干农活嘛,总是要挑选些有气力且手脚熟练的人,大家伙儿挑来挑去,就把陈秀才给晾到了一边。
也难怪,他瘦弱得如小鸡崽儿一般,一张口就“子曰诗云”,哪像是能做活计的模样啊!
小莲那天恰巧从村外山上砍柴回来,背了两大捆树木枝干,从打谷场经过,就坐在碾子上歇歇脚,看会儿子热闹。
她瞥见看陈秀才在人群外面逡巡,心里没由来的觉得好生可怜,腾地站将起来,两步跨上前去,一把推开几个讥笑他的闲汉,粗着嗓子大声道:
“这个人,我家要了!”
那些人正议论酬劳,争吵不休,忽然觉得平地里一声雷响,都住了口,正待看个究竟,小莲已经一手拎着两捆柴火,一手捉了陈秀才,兀自去了好远。
众人面面相觑,都作不得声。
陈秀才无人理睬,心里正在叫苦不迭——
他好容易鼓起点勇气,放下“读书人”的身家,跟着旁人来找活儿干,哪知人人看他都是摇头,连个搭话问价的都没一个。
当真是“斯文扫地”啊,陈秀才心里又羞愧又失落。
正彷徨无助间,忽然一只大手伸到脸前,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衣襟,陈秀才被唬了一跳,正待开口相询,只觉得双脚一空,身子顿时就脱离了地面。
他身处半空,手舞足蹈地哭叫道:
“莫要打脸!莫要打脸!莫要打脸!”
小莲瞧得有趣,把他放下来,歪头看着陈秀才,也不说话。
可怜陈秀才惊魂未定,也不敢看是谁,默默蹲下来,缩了缩身子,双手护住头,低声下气道:
“莫要打脸…来年小生还要去杭州府赶考,相貌损毁不得。”
说罢,他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又道:
“你…你动手罢!”
小莲“嘿嘿”一乐,抬脚轻轻踢了陈秀才一下。
陈秀才在心里迅速的把“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行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念了十几遍,渐入佳境,咬紧牙关等了半晌,正奇怪为何这凶徒还没有下手,突然腿上一股大力袭来,身子不稳,仰面跌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偷偷张开指缝,这才瞧见,眼前是一位虎背熊腰之人,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看胸口竟是个女子。
陈秀才有些着恼,双手撑地,仰面瞪视对方,觉得自己无论是高度上还是宽度上,都不甚占优势,就彬彬有礼地问道:
“这位姑娘,敢问是你雇了小生做活儿吗?”
小莲点点头,一声不吭,转身往自家院子走。
陈秀才乍闻有人终于肯要自己,满心欢喜,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也不计较方才发生之事,兴高采烈的跟着小莲去了。
张大婶年事已高,身体再吃不消地里的农活儿。
小莲也明白母亲养她长大,很多不易。她实不指望陈秀才能够分担多少,但多一个人,哪怕只是打打下手,就方便很多。
既然已经雇了陈秀才,小莲当日领着他到地头,把手里的秧马、秧苗放好,对他嘱咐了一声,就扬长去了。
插秧呢,是简单的农活儿,却十分辛苦,因为整个过程都要弯腰低头,腰酸腿痛是免不了的,便是熟练的老农,也要做一阵,歇一阵。
这一点陈秀才倒是不惧,他心里明白的很,如果不能攒够去省府的盘缠,就要再等三载春秋。
无论干活儿多累,于他,都比不过十年寒窗一朝落榜的苦楚,韶华易逝,何处问前程?
但是,对于陈秀才来说,最大的问题是——
他特么的不会插秧啊!
并非是陈秀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自小用功读书,少年得意,一十四岁就在院试中得了秀才功名,亲友四邻无不欢欣鼓舞。
可随后的十几年里,他屡考不中,一直到爹娘闭眼,也没能成为举子。
父亲去世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一丝失望和不甘,让陈秀才终身难忘。
小时候,他倒是跟着爹娘去田里过,但后来上了私塾,也就再没下过地了。
虽然生活在乡里,耳闻目睹,总有些印象,但是干农活儿嘛,会者不难,难者就说不好了。
陈秀才还没来得及问小莲几句,她就像一阵…黑旋风一样,风风火火的转身走掉了。
站在田垄边上,他呆立了片刻,灵机一动,瞅着附近田里有人,看看别人是怎么弄的。
看了一阵子,陈秀才仿佛和记忆里的印象对上了号,便喜滋滋的下地了。
等到小莲回来的时候,看了一眼稻田,差点气得把陈秀才一脚踢到杭州府。
田里的秧苗们,稀的稀,密的密,横竖不成行,东倒西歪,有不少秧苗干脆漂在了水面上。
陈秀才情知自己糟蹋了秧苗,心里内疚,讪讪地道:
“还是请小莲姑娘教教我罢…”
小莲看看陈秀才,不知为何,竟忍下了自己的暴脾气,耐着性子讲了半晌插秧的办法,又亲手与他示范了几次。
她说得仔细,陈秀才也听得认真。
最后,小莲交代了陈秀才几句,便又转身回去,走了几步,又回首道:
“晌午回家吃饭。”
要说陈秀才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干起活儿来,还是颇为用心的。
秧马这东西虽然省力,但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压坏了秧苗,便忍住不用。
陈秀才把长衫束在腰间,挽起裤腿儿,伸脚下了田埂,稳住身子,左手拿起一束秧苗,右手分出三、四株来,用食指和中指顺势钳住了秧苗根部,用力把秧苗插入到了泥里。看看秧苗竖立不倒,他咧嘴一乐,刚想拔脚倒退,没想到身子一趔趄,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
水花四溅,陈秀才顾不得一身湿透,慌忙去看自己刚插的那几株秧苗,都好端端的站着,这才松口气,扶住田埂,站起身把衣服上的水拧了拧,就接着干活了。
好在四月末,江浙一带已渐暖和些,也不虞着了风寒。
当然了,回到了张大婶家,小莲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把她爹的旧衣服从箱底扒出来,让陈秀才换下来,又为他浆洗了沾满了泥水的破旧长衫。
几天下来,朝夕相处,小莲竟觉得,身旁这个男人,似乎还不错,便又对陈秀才“温柔”了几分。
此刻,就在陈秀才推辞张大婶的邀请时,小莲正虎视眈眈的看着他,目光锋利如金丝大环刀,仿佛要从陈秀才身上挖出个透明窟窿一般,脉脉含情。
张大婶又热情挽留了几句,见陈秀才态度坚决,只好跟他结了当日的工钱。
陈秀才把“东家”递到手里的几文钱摊在手里,仔细数数,塞到腰间,跟张大婶拱了拱手,道了声谢。
小莲脸上现出失望之色,看着陈秀才的背影,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暗自里跺了跺脚,一转身回屋里了。
陈秀才也不敢回头,脚步兀自加快了几分。
从他做短工的盐官村到娘舅家所在的平桥村,不过十几里远,只是要翻过去两个山头。
这时节雨水较多,天快黑了,陈秀才一心只想赶路。
寡妇门前是非多,他是个读书人,不能失了分寸。
再说了,想起小莲,陈秀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小莲,就是“分寸”啊。
走了一会儿,陈秀才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他有点后悔刚才拒绝了张大婶的晚饭。
他倒不是看不出小莲对他似乎有不太一样的地方,可是自己自从爹娘过世后,不得不投奔舅舅家里,寄人篱下。
陈秀才的父亲是外来户,年轻的时候在海昌乡下扎了根,又从临近的汤溪县娶了他母亲。村子里都是一姓氏族,自己虽然身有秀才功名,可十几年乡试不中,爹娘一死,就有人纠结族里的长辈,名正言顺的夺了他家的房屋田产。
找县老爷申辩?
他还没那么傻,那人家里兄弟八九个,去年冬天抢水的时候,把隔壁村吴老二的腿都打折了,你待怎样?
知县大人一句“乡俗争斗,不予干预”的推脱之语,便匆匆了结此事。
好在母亲李氏娘家离得不远,陈秀才便投奔了舅舅。
柴屋一间,油灯一盏,有了栖身之地,陈秀才倒是能甘之若饴。
舅舅家也不多他这一张嘴,不过,就像所有故事里写的一样,他有个泼辣的舅妈。
有句话叫“刀子嘴豆腐心”,陈秀才的舅妈呢,是“刀子嘴刀子心”。
刚到舅舅家,他的包袱就被舅妈翻了个底朝天。这女人拿了母亲留下的一对镯子不说,反而埋怨玉质成色不好。
接下来的日子,如果生活在2017年,陈秀才一定会用“一千万个草泥马滚滚而过”这句话来形容。
他的舅妈,整天不是嫌弃陈秀才身无长物,就是鄙夷他十几年来的秀才身份,在舅舅家半年,吃的白眼儿,反倒比饭多。
舅舅呢,惧内如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没过多久,陈秀才明白想要跟舅舅接济,赶赴明年的秋闱,除非舅妈死了。
无奈之下,他只有出来混迹于一群乡下野夫之间,做做短工,好歹能攒下些盘缠。
就他现在的境况,就算小莲长得貌美如花,而不是五大三粗,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旖念——
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本,能让一个弱女子傍身呢?
何况小莲也不是“弱”女子啊!
倘若娶了她过门,夫纲不振,夫纲何在啊!
啊——呸!
陈秀才自己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想什么呢!
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陈秀才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周围倒是有田地的,可眼下蚕豆刚刚开花,油菜倒是结夹了,但那玩意儿也不能吃啊!
陈秀才站在山路上,四处张望,想找个人家,哪怕借一口锅巴,也能解解肚子里的饥火。
这一片山林,陈秀才不很熟悉,平时行色匆匆,倒没注意过这个。
俗话说得好,饥饿是人类进步的最大动力,陈秀才半晌也没瞧见人烟,仍不甘心,往林子里走了走,忽然看见前方的纵横交错的树枝掩映间,仿佛露出了一角屋檐。
那一刻,他仿佛能听自己胃里酸水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就像一个勇敢的士兵,陈秀一路冲杀,踏遍草丛、灌木,越过山坡沟壑,直直朝着那屋檐而去。
走到近前,他的心…大约是120%吧,一下子就凉了。
这是一座庙,确切的是,还是一座破庙。
殿门上的旧木匾生着青苔,黑色的漆面剥落了大半,陈秀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模模糊糊辨认出两个大字:“肃愍”。
他一步跨过院墙,探头朝大殿里瞧。
正中间的石坛上供着个灰不溜秋的神像,宽袍大袖,峨冠博带,跟前的香炉歪歪扭扭的歪倒在地上。
两旁的墙皮凹凸不平,爬满了藤蔓,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一眼望过去,这庙的大殿居然也是通透的——神像后面的拱璧也塌了个大洞,从外面的山坡上伸进来不少郁郁葱葱的树枝,上面挂着一簇簇的红色野果。
陈秀才喜出望外,绕过小庙,成片成片的胡颓子、覆盆子、山莓挤作一团,红的黄的长了满眼,煞是…解饿。
他忙不迭的上前,顾不上刺手,左右开弓,揪了一堆果子,掀起长衫兜着,又返回庙里。
四下看了看,捡了个能下脚的地方坐下,陈秀才吃得满嘴汁液横流,好歹混个半饱。
“轰隆隆——”他拍拍肚子,满意的打了个酸嗝儿,吓了自己一跳。
原来这会儿天色阴沉,几声闷雷响起,眼看是要下雨了。
春天山里的雨,悄无声息,绵绵延延的雨丝连在一起,把山间的树木冲洗的青翠欲滴。
山路上很快就变得泥泞不堪了,陈秀才看看外面,恐怕这会儿是走不得了。
他环顾四周,庙里的地面上杂草丛生,心里念了声“得罪”,便扯了神像两旁烂糟糟的帷幕下来,又捡了几把破凳儿用力摔散了,堆做一堆,把破布团成一团塞到当中,从怀里摸出火镰来,点着了火。
看看柴火还差得多,陈秀才拾起一块碎砖,瞅准殿门上的牌匾,使力砸出,闪身躲开,那写着“肃愍”二字的破匾晃了几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几段。
陈秀才把除了椽子和屋顶,其他能拆的木料拆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在一旁专心烤起火来。
话说这“肃愍”,是明代重臣于谦的谥号。于大人字廷益,号节庵,生于杭州府钱塘县,23岁进士登科,就随明宣宗镇压汉王朱高煦之叛,升任江西巡按、兵部右侍郎。明英宗时,恰逢“土木堡”之变,可怜堂堂天子,被塞外游牧的瓦剌部落生擒活捉。于谦力排众议,以兵部尚书之身,拥立明代宗,率师二十二万,列阵北京九门外,破瓦剌之军,加封少保,总督军务。后因英宗复辟,被奸臣诬陷,落狱被害。明孝宗弘治二年,追赠于谦为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谥号肃愍,赐在墓建祠堂。
乾隆帝第一次南巡到杭州,曾经给于谦墓题辞。当时,便有些个曲意逢迎的地方官吏,便征集民夫修建“肃愍”庙,以此标功诵德。时隔几十年,县吏们来了又走,庙堂无人问津,早已荒废不堪。
当日,如若不是陈秀才饥火攻心,误打误撞之下寻到了“肃愍”庙,谁还能想到,在这山水之间,还有一位“丹心抗节”的前朝重臣祭祀之所呢?
只可惜,素来士子们寒窗苦读,十年光阴,只念四经五书,谁还识得节庵先生呢?
那覆盆子之类的野果,是利尿补肾的良方,陈秀才吃了一肚子,又烤了阵火,一时间只觉得下腹涨涨,欲要小解。
他起身到屋檐下伸头看看,忙又缩回来,雨仿佛越下越大了。
陈秀才四处瞄了一瞄,奔到神像后塌了的影壁旁边,掀起长衫,褪下裤子,酣畅淋漓了一番。
左右无事,看看也知道今天是回不去了,白天干活本来就累,又走了半天山路,他干脆靠着墙,一边烤火,一边打起盹儿来。
半睡半醒之间,陈秀才听见有人喊他。
“谁呀?”陈秀才嘟囔道。
“老夫于廷益。”对面有人答道。
“不认识。”陈秀才困倦不已,翻了翻眼睛,又歪头睡着。
“你这人介格同刺血儿介的!”老头儿大怒,捡起个树枝朝对面使劲儿丢过去。
树枝在火边蹦哒了几下,溅起一串火星儿窜到陈秀才的长衫上,一下子烫了个洞眼儿。
“呼呀!”
陈秀才正做恶梦,梦见自己嫁给了小莲,突然吃痛,猛一使劲儿,脚下打滑,身子一歪,从屁股下的石头上滑下,摔了个四脚朝天。
手舞足蹈的在地上蹭了半天,陈秀才渐渐清醒,一骨碌爬起来,两手叉腰,正待开口,瞧见对面是个宽袍大袖的老头儿,便拍拍长衫,拱手站定道:
“老丈安好。”
老头儿一摆手道:
“男伢儿,你坐下。”
说罢,老头儿一撩袍琚,大大咧咧坐到了地上。
陈秀才双手举高高,伸了一个懒腰,重新坐下,打量面前的老者。
这老人面容清癯,颌下两缕山羊胡一丝不苟,头戴乌纱帽,身穿正红绫罗团领绯袍,前襟补子上绣着一方飞鱼跃海图,腰间束一条犀带,火光掩映下,神情严肃,不怒自威。
陈秀才打了个哈欠,搔搔头,认真的想了一想,方才问道:
“老倌可是唱戏来着?”
老头儿乍一听,气得差点蹦起来,哆嗦着骂道:
“你他娘的才是唱戏的!老夫二十九岁巡按江西,镇压汉王朱高熙;而立之年巡抚晋豫,监察革新;五十二岁逢土木堡之变,铲除奸党,保卫京师,官拜兵部尚书;立代宗,破也先,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受封少保;夺门之变,天下冤之,血撒崇文门外:宪宗赐祭,弘治追赠,不枉丹心抗节四字!老夫是于廷益于尚书于太傅于侍郎于少保!”
可怜陈秀才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土秀才,压根儿不认识这位在他出生前广为闻名的于少保,只听见一堆的官名儿,不由得艳羡不已。
老头儿看陈秀才两眼放光,听得目不转睛,还道他是认出了自己的赫赫英名,遂放缓了语气,摆出慈祥的表情,和蔼可亲的问道:
“小伙子,你可认出老夫了么?”
陈秀才正被“巡按巡抚尚书少保太傅侍郎”一堆名词目眩神迷,听完呆了一呆,问道:
“哦…请问老人家,少保是多大的官职?”
这叫什么问题?老头儿气结,一头黑线,没好气道:
“说满门抄斩,就杀你全家那种。”
陈秀才若有所思,道:
“好大。”
老头儿疑惑地问道:
“怎地你当真不认识老夫?”
陈秀才认真地看了看老头儿,拱手道:
“大人,你袍子着火了。”
老头儿慌忙低头,见自己的朝服下摆已烧去了大半,小火苗正忽闪忽闪的欢快前进,忙不迭的噗噗噗的挥手扑灭,心疼道:
“老夫这一身袍子好歹穿了一百来年,这下…唉!”
陈秀才见不得老人叹气,宽慰道:
“老人家,莫要难过,小生我若是来年高中,便赔你一件新袍子好了。”
老头儿哑然失笑,心道:
“这男伢儿倒是有心。”
陈秀才见老头儿不作声,便岔开话头道:
“天色渐晚,老人家何故竟滞留山中啊?”
老头儿方才慷概激昂的介绍了半天自己,见这后生小辈完全不识得自己,心下黯然,问道:
“你又是为何来我这荒庙之中啊?”
陈秀才自遭家变后,孑孓一身,投奔舅父又不得善遇,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身旁更无能排遣倾诉之人,雨夜山间,难得有老头儿与自己火堆旁相对而坐,此时经此一问,许多事涌上心头,便一五一十跟老头儿讲了自己的境遇。
只是陈秀才口才拙劣,自己经历讲得如白水一般索然无味,老头儿听得直打哈欠,问道:
“你生平所愿,就是想要中举做官吗?”
这一句问得突兀,陈秀才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老头儿又问道:
“你讲来讲去,无非市井生活,百姓家事,身为士子,你就没有为国分忧、胸怀天下之志吗?”
陈秀才想了一想,正色答道:
“百姓家事即国家大是。”
老头儿闻言沉默不语,半晌后道:
“也罢,老夫便送你一场前程。”
“什么?”
没等陈秀才明白过来,老头儿呵呵一笑道:
“你且记好这一十六字:死在广西,中在汤溪,南山顽石,一活万年。”
说罢,白光一现,老头儿便不见了。
陈秀才低头琢磨了半天,突然跳起来大叫道:
“老头儿你骗人!都死在广西了,还在汤溪中个毛线…咦?”
此刻,天已大亮,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清晨的第一道光透过拱璧后面的破洞,照在陈秀才脸上,有些刺眼。
揉了揉眼睛,陈秀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了活动手脚,朝庙外走去。
昨夜之事,他倒并不在意,虽然醒来记忆犹新,不过权当是南柯一梦罢了。
在他身后,大殿正中间的石坛上,那个灰不溜秋的神像,身前竟莫名其妙的黑了一大片。
刚下过雨的山上,还有些湿滑,陈秀才一路蹒跚而行,午时才到舅舅家。
刚到大门口,就听到家里欢声笑语,一片喜气洋洋。
原来是在别处做官的表弟,述职回乡了。
他这表弟,还晚自己几年中秀才,没想到后来居上,两次秋闱便高中进士,捞了个县令当。
眼下正是别人家的热闹,陈秀才不愿听舅妈的冷言冷语,跨进院子,就直奔自己住的柴房而去了。
不过,没过一会儿,他的李表弟就找过来了。
两人相见,陈秀才颇有些心虚,本来他是准备等人群散去,再去跟表弟见礼,没想到对方就到自己面前了。
李表弟倒不拘这些,只是看见陈秀才住的柴房,饶是知道自己母亲是个什么性子,也不由得有点尴尬。
两人站着都不说话,情形便有些微妙。正当陈秀才心一横,要挤出笑脸,恭贺李表弟一番的时候,李表弟轻咳一声,道:
“你我兄弟就不要拘礼了吧?”
陈秀才心下恍然,搓着手笑道:
“是是是,恭喜表弟你衣锦还乡啊!我方才刚从外面回来,看屋中四邻众多,便想着等人散去,再找你叙旧呢…”
李表弟一扬手,打断了陈秀才的客套,道:
“不瞒兄长,我今次回乡,除了告慰双亲之外,还有一件事要与兄长商量。”
陈秀才心道,何事能找到我这个破落秀才呢,便问道:
“贤弟何事需要我尽绵薄之力,愚兄定当全力以赴。”
李表弟笑笑,道:
“我于家书之中,得知兄长家中突遭变故,未能致哀,实在是忠孝难以两全。现如今,我被朝廷委任广西桂平府梧郁道通判一职。几日内就要启程。一来,此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险,身边无照应之人,父母难安;二来,岭南百越之地,瘴疫难测,遇事如无可靠之人相商,恐一事难成。通判职高权重,朝廷有命,小弟不敢推却,听闻兄长赋闲在家,便想请兄长一同赴任,以幕僚身份和小弟一同在府,不知道兄长是否能屈尊成全小弟呢?”
陈秀才听李表弟说了这么一番话,醒悟过来,情知这是舅父一力主张,表弟尽心邀请,心下感动异常,说着便要满口答应,忽然想起一事,不禁有些犹豫。
李表弟见状,温声道:
“兄长心中,可有介怀之事,不妨一一道来。”
陈秀才便将在山中破庙夜宿,梦见奇怪老头儿的事情讲了一遍。
李表弟听罢,一拍大腿,惊讶道:
“我的糊涂兄长啊,你道那老人是谁?”
陈秀才撇嘴,道:
“只听得他讲了一通丰功伟绩。”
李表弟神情激动,干脆拉着陈秀才到小床边坐下,道:
“那人便是前朝重臣于谦,兄长不谙史书,于少保的墓园祠堂,可就在杭州府啊!兄长与我第一次赶赴秋闱,试后遍游西湖,三台山麓乌龟潭畔便是他长眠之地。”
陈秀才心中赧然,心道自己屡试不中,再无寸进,后来父母一一故去,又要为生计奔波流离,哪里还记得十几年前同游西湖的旧事啊。
李表弟道:
“兄长既梦中和于少保相见,并许以前程,来年定能桂榜高中,真是可喜可贺啊!”
陈秀才叹口气,忧心忡忡道:
“表弟,可那于少保说,死在广西,莫非就是应了今日你邀我一同赴任之事,若是如此,恐怕不详啊!”
李表弟哈哈大笑道:
“兄长此言差矣!于少保乃钱塘人,与汤溪不过三百里之遥,但口音略有不同。所谓始在广西,是始终的始,并非是生死的死啊!”
陈秀才将信将疑,道:
“这…”
李表弟又道:
“既然前朝圣人显灵,许你一场前程,你还担心什么呢?”
陈秀才想想也觉得是,这才释怀,笑着对李表弟道:
“那广西一事,愚兄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且说兄弟两人和和气气商量完毕,李表弟告辞而去,留陈秀才打点行装。
不过,李表弟心里倒是对“南山顽石,一活万年”这八字疑惑不解,不过见陈秀才也不再为此纠结,便不作他想。
次日,陈秀才又往盐官村里,向东家张大婶说明原因,另请雇佣他人,幸而小莲当日并不在家。
山水曲折,陈秀才和表弟李通判车船轮转,奔波了一个多月,才到广西桂平府梧郁道。
李通判初到任,初来乍到,杂事颇多,租赁宅院、雇用奴仆、交割事宜、交游同僚,又足足花了一个多月。
随着与当地官绅的往来应酬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李通判通常也只在政事委决不下的时候,才亲自找陈秀才商议一番。
偌大的“通判府”里,往往也就剩陈秀才和几个仆役在。
闲来无事,陈秀才喝酒读书,倒也十分快活自在。
说起这“通判府”,还是陈秀才在城中闲逛时发现的,位置不错,价格低廉。两人也没多想,就跟房牙子兴冲冲的签了租契。
这房子是外地一个商贾的产业,主人家买下之后,住了没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举家搬走了,只留下这一大片宅子卖不脱,索性转手给房牙子出租,反正也不缺钱。
听房牙子说啊,这宅子之前是梧郁道前任通判所有。
可巧了,前任通判也姓李呢!
李通判此次到任,并未让家人一同跟随。宅子很大,陈秀才两人嫌走动不便,也只住了外围的两间,其余的就是几个仆役们在下人房里住着。
陈秀才作为“幕僚”,一开始跟在李通判身旁左右奔走,慢慢的才有空到宅子里转上一转。
因为久不住人,宅子里很多房间免不了受潮生尘,陈秀才便安排下人打扫干净,以留备用。
万一通判要在府中宴客,或者亲属到访,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在宅子最西侧,有一间厢房,门户紧闭,竟上了好几把锁。
陈秀才心想,莫不是前任主人在里面藏了什么宝贝忘了取走?一时间好奇心大起。
当时租赁宅院时,房牙子并无这间屋子的钥匙交付。
陈秀才叫来仆役,把锁卸掉,推门一看,他一下子呆住了——
这屋子里居然别有洞天。
陈秀才面前是一个小院落,有园有亭有池,有花有树有石。
哎呦喂,这不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吗?
他正觉得府中待久了烦闷,赶紧安排仆役们打扫干净,又挪了张卧榻到院子里。
每天晚上,喝酒读书赏花赏月,真是人生如此不亦快哉。
就是有点孤单。
八月十五,夜。
李通判当然是和达官显贵们觥筹交错去了,府里的仆役也都告假回家团聚了。
空荡荡的宅子里,就剩下陈秀才一人。
他去城中买了些酒菜,顺便逛了一遭。
浔江边上,放龙灯的男男女女女不少,浙地的甜薯、芋子、豆糖之类,在这里统统不见。
回到府中,陈秀才推开西厢房的院门,一轮皎洁的明月静悄悄地挂在当空,银色的柔和光华如水泄般,洒得满院子都是清冷一片。
远处的亭台楼阁传来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眼前只有树影婆娑。
陈秀才几杯酒下肚,已然微醺,半躺在卧榻上吟道: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
念完诗仙太白的一首佳作,陈秀才还是觉得不解瘾。
低头看看自己形单影只,有酒有菜,有诗有歌,他心想,这只差一位佳人相伴啊!
皓月当空,夜色迷离,陈秀才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月明如水照楼台。”
终究是四书五经读得太多,正当他冥思苦想下一句怎么接的时候,半空中忽然有人抚掌大笑道:
“照字用得不好,不若改成‘月明如水浸楼台’为妙!”
哎呦喂,这不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吗?
陈秀才一脸惊喜,抬头一瞧:
尼玛,是个白胡子老头儿!还骑在树上!
老头儿头戴白藤帽,身着葛衣,轻飘飘的浮在院子里的梧桐树杈上,似坐非坐,怀里抱个酒壶,正眉开眼笑的看着陈秀才。
“我特么这是跟老头儿有缘吗?”陈秀才愤愤地想。
“‘月明如水浸楼台’也不好!”陈秀才不服,大声道。
“唔?”老头儿不解。
陈秀才冷笑一声,得意洋洋的说:
“‘浸’字轻浮,不如改成‘月明如水淹楼台’!”
“噗…”老头儿一口酒喷出来,惊讶道:
“你这‘月明如水腌楼台’,‘腌’字极言月光浸润之下物之萧索乡愁之重,用字刁钻,似乎落了俗套,好像又…倒是奇哉怪哉…”
“哼!”陈秀才听老头儿自顾胡言乱语,酒气上来,心中烦躁,起身歪歪斜斜冲内宅就走。
老头儿轻轻一跃,缓缓落地,两步追上陈秀才,一把拉住他,道:
“小伙子,我好好的,你跑什么跑?”
陈秀才一个趔趄,乜斜了一眼老头儿,扶住门框道:
“尿急。”
老头儿心想,又来?松手放开陈秀才。
陈秀才折身晃晃悠悠走到梧桐树下,撩开长衫,痛痛快快释放身心,末了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夜色凉如水,一阵秋风扫过脑门,陈秀才酒醒七分,一头冷汗——
我特么又在做梦?
他疑惑的转身去看,却见老头儿坐在自己位子上,拈起筷子,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吃得正欢。
陈秀才这才有些害怕了,可不是嘛,谁家的神仙会趁主人尿尿偷吃东西?
他不敢走近,远远站定,拱手俯身行了一礼,大着舌头问道:
“敢…敢问…老人…家,是是是哪…路的…神仙啊?”
老头儿放下筷子,“噗”地吐出一个花生米的焦皮儿,搓手笑道:
“小兄弟,你莫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更不是鬼,世间哪里有像我这样风雅的鬼啊!”
一边说,一边冲着陈秀才招手,示意他过去。
陈秀才心道,我信你个大头鬼才怪!
他定神仔细打量老头儿,看对方须眉古朴,不异常人,想想自己反正也无还手之力,索性大大方方的走过去,倚坐在卧榻上。
老头儿赞许地点了点头,道:
“方才与你论诗,没有尽兴,老夫此刻心中欲有所想,你且替我取了笔墨纸砚来!”
陈秀才不敢不应,好在他平时也有读书之余,吟诗作画的打算,虽然在这西厢房小院里效法太白夜夜畅饮,但干嚎了一月,也没只言片语落到纸面上。不过,文房四宝倒是不缺,随手可得。
在桌子上铺好了纸,研得了墨,老头儿屏气凝神,笔走龙蛇。
陈秀才站在一旁,看了半天,见这老头儿落笔之处,字字蜿蜒曲折,仿佛蝌蚪一般歪扭难辨,还不如自己描红大作,心想这老头儿该不是冲撞风邪得了颤症吧?
老头儿一气呵成,放下手中狼毫,面有得色,扭头见陈秀才神情怪异,料定他心中存疑,一拍脑门,笑道:
“老夫少年时候,天下人都是这般写字,倒是忘了如今你们都已换作楷体了!”
陈秀才一撇嘴,道:
“老先生这可就说大话了,想你年少时,也不过康熙年间,哪里见过这样的字体啊?”
老头儿沉默不语,也不作辩解,默默想起当年共工和祝融两个混人争权,共工失势,急怒之下,一头撞倒不周山,九州崩裂,星月移位,如不是娲皇炼石补天,又力撑四极,平洪水杀猛兽,人间万灵哪得安居乐业?
自己不过是南山下河底一颗无识无觉的顽石罢了,被女娲娘娘神力挟带而起,却没想到五色石已足,在天际空走了一遭,又掉落凡间,可从此便有了灵性。
只是事后娲皇径自隐去,自己寻访经年,未闻其踪,方知她早已遁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当中。
这人间从此再无自己留恋之处,可是经年修道,以元神之身,在红尘之中打磨感悟数遭,事到临头才发觉自己仿佛还差一线机缘,才能道行圆满,生生跳脱出这一界。
那高人指点我一路跟随来此,莫非这因缘就落在这小家伙身上吗?
陈秀才见老头儿沉默,以为自己失言,面有歉意,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老头儿看看陈秀才,一挥手道:
“无妨。”
他经历过沧海桑田,一旦放下自己心中愁绪,言谈举止,自是风流无双。
陈秀才与之谈经论道,也深深为之折服。
天亮时,酒喝干了,话还没说完。
陈秀才醉倒卧榻之上,老头儿道一声“告辞”,便踏空而去。
之后每天,陈秀才都着下人早早的在小院里备好酒菜。
黄昏时分,老头儿一向如约而至。
这一天晚上,恰逢李通判愈日有一封文告急用,但应酬间走不开,就交代了一个家僮回府交代陈秀才。
这家僮走到西厢房,门开着,他听到有人说话,以为陈秀才在府中待客,正准备禀告,却瞧见陈秀才举杯向着对面道:
“老人家所言极是,小生佩服!”说罢一饮而尽。
陈秀才对面空无一人,家僮莫名其妙,不敢妄动,观察了一阵子,越看越觉得诡异,也不敢说话,急急忙忙找到李通判,就说陈秀才一定是中邪了。
李通判当然不信,好生斥责了家僮一番,因为当晚宿在别处,便没再过问。
又过了些日子,李通判想起似乎陈秀才几天未曾露面,就特意召他相见。
一见陈秀才,李通判大吃一惊。
陈秀才脸颊明显削薄了不少,顶着两个黑眼圈,看起来人也没精打采的。
这倒是不奇怪,陈秀才通宵达旦和老头儿喝酒聊天,第二天如果李通判有事儿,还要爬起来应付…别说是陈秀才,就算是换成现在正在看故事的你,也特么吃不消啊!
李通判有些疑惑的问道:
“兄长,你这不是被什么狐精蛇精之类的妖怪迷住了吧?”
陈秀才道:
“怎么会呢?他谈吐风雅,博闻广记,应该算是我的良师益友啊!”
李通判还没想到陈秀才遇见的是“他”,而不是“她”,着急道:
“兄长殊不闻多少士子书生被那些邪物所害,性命不保吗?”
顿了顿,看陈秀才不不作声,想了想,又道:
“兄长还记得于少保说的‘南山顽石’吗?”
陈秀才道:
“记得,只是这…”
不等陈秀才说完,李通判道:
“依我之见,不如兄长暂回乡躲避数日,料想这邪物也不能到千里之外去害你。”
倒不是李通判要赶李秀才走,实在是担心万一有个好歹,自己没法跟父亲交代。
李通判见陈秀才有些犹疑,道:
“兄长,再有半年多些,便是秋闱之时,你自家觉得现在的身子能够应付吗?
这句话算是说到陈秀才心里了,这功名一事,是他的心头大恨。虽然每逢黄昏时分,只要跨入西厢房小院,自己就莫名的想要见到老头儿,这一个多月来,自己与他通宵畅谈,其实于学问方面,实在长进不少。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精神不济,长此以往,恐怕要出问题。
李通判又道:
“况且,兄长每日买酒买肉招待那邪物,赶考的盘缠,又积攒了几两几分?”
陈秀才被问得心中愠怒,再不做他想,道:
“也好,那就听贤弟一劝,我这就打点行装,几日内便启程返乡。”
李通判放下心来,命下人准备银两赠与陈秀才,与陈秀才依依惜别。
过了几日,陈秀才在浔江渡口登船,准备先走水路。
抱着包袱蹲坐在船头,陈秀才颇为无奈。
这一次回去,想想又要面对过去的生活,心里颇有些不甘。
船上自然不是他一个,还有几个行脚客商,另外的人打扮各异,他也瞧不出是干嘛的。
这漫漫长路可是有的熬了,跟艄公他自然没什么话说,如果能有个结伴同行的人,也不显得无聊啊!
他正胡思想想,一抬头,瞧见身边坐了个葛衣藤帽之人,正笑吟吟的盯着自己——
嚯!
……可不就是南山顽石翁?!
陈秀才吓一跳,这老头儿是什么时候登船的?自己怎么没看见他?
环顾四周,艄公正在划船,其他客人该聊天聊天,该吃酒吃酒,其中一位大概生性豪爽,瞅见老头儿和陈秀才正看自己,笑着冲他俩招手道:
“老哥俩要不要一起来喝点?”
仿佛老头儿一开始就在船上。
老头儿冲那位摆摆手,道声谢,扭头看着陈秀才,目光灼灼,也不说话。
陈秀才和老头儿相处月余,再加上对方也未曾要害他什么,便不害怕,只是纳闷儿道:
“你…老先生怎么来了?”
老头儿仍是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只看着他。
半晌,陈秀才被看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道:
“家中有事,小生来不及道别,请先生万勿责怪。”
老头儿叹口气,问道:
“我可曾胁迫与你?”
陈秀才正待回答,老头儿又道:
“我可曾暗害于你?”
舟在水中行,陈秀才无处可逃,哑口无言,走之前被李通判勾起的那一丝恼火冒上心头,硬邦邦道:
“阁下道法通玄,为何不每晚变些酒菜来?小生这几月已经山穷水尽,再无半点银子打酒了!”
老头儿一愣,瞪大眼睛,道:
“老夫修道之时,从来饮风食露,这钱财…却是疏忽了。”
陈秀才见老头儿吃糗,心中自得,眼珠一转,笑道:
“此外…小生素闻,凡有精怪惑人,无不变身妖娆女子,与之欢好缠绵,盖因凡间男子,皆不能受此美色诱惑,小生亦血气方刚,阁下为何…以糟老头子面目示人?”
老头儿一脸古怪,面色潮红,继而转青,一时间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作答。
陈秀才嘿嘿一笑,竟扭头哼起小曲儿,语调之中,说不出的得意。
老头儿咬牙切齿,强忍着把陈秀才一脚踹下船的冲动,冷笑道:
“老夫…你与老夫相处月余,谈经论道,评点天下文章,经世方略不无涉猎,难道心中只有金银美色这等俗物,到底竟一无所获吗?!”
陈秀才其实对于老头儿的才学一直是颇为敬佩的,老头儿方正持重,而自己刚才一昧轻浮调笑,言语冲撞,不过是一时激愤,话不随心而已,本就落了下风。
经对方郑重发问,他心中悚然一惊,想起对方终究非人,不敢再行造次,遂正色道:
“老先生于小生学业大有裨益。”
老头儿颔首,神色稍霁,不计前嫌,反倒与陈秀才聊起途中各地的风土人情来。
对方言谈风雅,通古博今,陈秀才也不敢不接话,渐渐放下了心底的一丝戒备。
两人同行多日,水路不通,便改行陆路。
一路上,凡是弃船下车,打尖住店,老头儿倏而不见,待陈秀才重启行程,就又混在人群之中,与人说笑,仿佛未曾离开。
饶是这般诡异,陈秀才知其手段,也不以为意。
赶路到江西上饶境内,老头儿忽然对陈秀才道:
“就快要到浙江省内,你我的缘分已然尽了,我知你返乡本为躲避于我,贸然跟随,实出无奈啊!”
陈秀才很吃惊,道:
“老先生何出此言?”
老头儿愁眉不展道: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是否能答应?”
陈秀才不假思索道:
“老先生但有所需,不妨明言,小生若能襄助,定当尽力而为。”
其实陈秀才也闹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心理,他不知道老头是鬼怪还是妖精,反正不是凡人就对了,当然是想有多远躲多远。可从始至终,老头从来没有加害于他,反而是他的学识增进不少,想必来年赶赴考场,就算独占鳌头未必可知,榜上有名却是一定的。
所以,他对老头儿有种想留不敢留的感觉,此时老头既然说“缘分已尽”,那便是要离开了,想来有事相求,也是情理之中吧。
只见老头儿呵呵一笑,道:
“老夫修道多年,至今未成正果,还差一丝机缘。”
陈秀才疑惑道:
“这…实不相瞒,小生对修道一途,是一窍不通啊!”
老头儿一摆手道:
“你且听我说完。我前几日走访各地道友,得来一个秘法。用三千金檀香木刻成一尊玄女像,于三清像前,焚烧祭拜,即能感应太上,成就大道。只是…”
说到这儿,老头看着陈秀才,有些犹豫。
陈秀才大方道:
“老先生尽管说,小生自会鼎力相助。”
老头儿又道:
“如今,便要你替我买来檀香木料,了却这桩机缘。”
檀香木陈秀才当然知道,前不久还帮李通判从广州客商处采买了几担,作为知府拜寿的贺礼送了出去。
这东西是名贵木料,最贵的每担要纹银二十两,哪怕是最次的帝汶大块木,便也要10两银子一担,三千斤檀香木,就是10担,恐怕要一百两到二百两银子花销。
陈秀才吓一跳,道:
“老先生!你这莫不是强人所难啊!小生哪有这许多银钱去买?”
老头儿不以为然道:
“你贴身的袄子里,不就藏着一张十三省通兑的龙头银票?”
这可让陈秀才为难极了。
他身上是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不假,从桂平府启程的时候,就连包袱里还有近二十两的散碎银子,不过这可是李通判通判“赞助”给他的秋闱路费。
说起来,陈秀才也知道通判实际上是在周济他罢了,就算在宗族中有子弟到省城参加乡试,族里也不过给路费银二两,更何况从汤溪县到杭州府,也不过二百多里地,哪里用得着一百多两银子啊。陈通判还是怕他回去之后,窘迫不堪,又要面对自己母亲的冷脸,这才临行前殷切交代,下次秋闱还有半年多时间,要他不妨到外面赁房独居,专心学业。生活起居,一应杂用,这一百多两银子是足敷使用了。
于陈秀才来说,这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哼!”
老头儿见陈秀才果然肉疼不已,重重的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接连几天下来,老头儿不再找陈秀才闲聊,也不说讨问银子一事。
陈秀才心里庆幸不已,又有些小小的尴尬。
不料刚过了陈家邬,随着同路的客商们更换车马,老头竟一转眼不见了。
陈秀才站在街头,怅然片刻,下意识的往衣服里一摸——
银票不见了!
“天杀的老贼!”
陈秀才心里大骂,跳起脚来,四处张望,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哪里还有老头儿的身影?
“唉!”
没了这笔银子,接下来的生活可想而知。从桂平到金华府,何止几千里远,李通判带的路费,也只剩一点散碎银子。
陈秀才伤心至极,一路上浑浑噩噩,直到汤溪县。
面对舅舅的疑惑,他也只推说李通判那边公务繁忙,怕耽误了学业,于是便早早回来了。舅舅见他似乎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说什么,依旧闭眼闭耳闭嘴,做他的“河东公”了。
舅妈还是那个舅妈,言语刻薄,陈秀才心里叫苦,也只能向舅舅学习,充耳不闻。
一去数月,他那个柴屋,倒没什么可收拾的,枯坐床头,陈秀才左思右想,算算该是晚稻收割的时候了,罢了罢了,先去找活儿干吧。
歇了半日,陈秀才就往盐官村去了,想看看旧东家肯否“收留”他。
张大婶门口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看样子是家里有什么高兴事儿,左邻右舍都来串门了。
他不知道是否应该上门,便在门外徘徊,忽然有人叫他:
“这不是恩公嘛!快进来!快进来!”
随着人群让开一条道,从屋里奔出一个中年人来。
这人欣喜异常,到了陈秀才跟前,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往家里进,边走边跟旁人介绍:
“这就是我跟大家说的陈秀才啊,在广西的时候,要不是他一力相救,恐怕我早就客死异乡,永远都见不到我娘子和小莲了!”
周围人纷纷称赞,“好人”“义士”…之类的不绝于耳,陈秀才猝不及防,一路被拉到堂屋坐下。
小莲正在当场,盈盈下拜,满脸感激之色:
“恩公在上,请受小莲一拜!”
陈秀才慌忙躲闪,张大婶正张罗客人,此时一转身,和小莲愣在当场——
这不就是在家里帮工的陈秀才嘛!
哎呀呀,这可真是缘分!
小莲满脸绯红,张大婶大喜过望,忙跟孩子他爹说明原委。
中年人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顿时又觉得亲近了几分,拉住陈秀才的手,没口子的道谢。
不待陈秀才说话,人群里便有那会意知趣儿的大声嚷道:
“叫我说,大恩莫言谢,小莲现在还未婚配,不如南老爹就把她许了陈秀才,可不成就一桩美事!”
啊?陈秀才心中大急,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中年人听到有人这样说,一拍大腿道:
“哎呀,亏我还在想着如何报答恩人,说的好!说的好啊!”
他转头一看,陈秀才满脸惶急,连忙问道:
“敢问恩公是否婚娶?”
陈秀才心道,可算让我说话了。
他余光瞟到小莲,看她含羞带笑,正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心里更加慌张,支支吾吾道:
“这个…小生倒不曾…”
没等他把话说完,众人轰然一声叫好,纷纷恭贺南老爹和陈秀才。
陈秀才:
“……!?”
陈秀才被众人簇拥,听着七嘴八舌的道喜,心里不知道该是何般滋味,突然看到院中堆了几担木材,再一吸鼻子,喷香喷香的——檀木!
再一看那中年人,呵呵,虽然年轻了许多,眉眼之间是绝对错不了的,就是害他离开广西的那老头子!
中年人瞧见陈秀才盯着他看,脸上笑意不减,竟悄悄冲他眨了眨眼,言下颇为得意。
一时间,陈秀才两眼望天,只觉得心中无比悲愤,欲哭无泪:
你拿走我的银票不说,还还还还还还……
这特么就叫人财两空吧?
乡亲们十分热情,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没过一会儿,连媒婆都到了。
待到人群散了,屋中只剩下媒婆还在,中年人道:
“事不宜迟,不如咱家这就起身,到我贤婿府上提亲吧!虽则礼数不全,但先找到长辈说道说道,总不是坏事。”
张大婶和媒婆点头称是,陈秀才两眼一黑:
这就改“贤婿”了?特么的“提亲”一词,不是这般用法吧?
浑浑噩噩的跟着几人出门,走了一阵,就到了山中。
这往返村子之间的山路,陈秀才倒还熟悉。
一路上被秋风吹得有些清醒了,他正待扯住中年人质询,忽听得对方一声清啸,眨眼之间,已到了半空之中。
顽石翁此刻已不复中年人面貌,仍是头戴白藤帽,身着葛衣,悬空盘坐,手结法印,指着陈秀才道:
“老夫苦心孤诣,没想到造化就在一念之间。如今我已悟得大道,元神即将脱离本界,不复相见。你且归去,来年保你杏榜有名。告辞了!”
说罢,白光一闪,冲天而去,刹那间便肉眼难辨了。
陈秀才只觉得对方说话时,自己耳边隆隆作响,脑海里空白一片,待到顽石翁飞升而去,慌忙朝周围查看,哪里还有媒婆、张大婶、小莲她们的身影?
再一看,自己跌坐在山路上,背靠大石,不过是昏睡已久,蓦然醒来罢了。
陈秀才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心道这南柯一梦还真是真假难辨,种种细节历历在目呢。
看看天色不早了,陈秀才一心赶路,不多时,已到了舅舅家门口。
刚到大门口,就听到家里欢声笑语,一片喜气洋洋。
他见状一愣,难道是舅舅家里有什么喜事儿?
舅妈此刻正站在门口招呼客人,见了陈秀才,一脸的不屑,不过客人在前,也不好讥诮于他,撇撇嘴道:
“你表弟卸职还乡,不日就要到广西上任,你还不赶紧去道贺,愣在外边干嘛!”
陈秀才只觉得脑子里嗡得一声,目瞪口呆。
像是浑然没听到舅妈的尖酸嗓音,陈秀才木然地走到自己的柴屋,推开门,一屁股坐在床上,发起呆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没等他想明白,李表弟已推门而入,见陈秀才半晌不吭声,轻咳一声,道:
“你我兄弟就不要拘礼了吧?”
陈秀才不由自主答道:
“是了,恭喜表弟衣锦还乡啊!我…”
李表弟一扬手,打断了陈秀才的客套,道:
“不瞒兄长,我今次回乡,除了告慰双亲之外,还有一件事要与兄长商量。”
陈秀才心中一惊,面上无波无澜道:
“贤弟客气了,愚兄…定当全力以赴。”
李表弟笑笑,道:
“我于家书之中,得知兄长家中突遭变故,未能致哀,实在是忠孝难以两全。现如今,我被朝廷委任广西桂平府梧郁道通判一职。几日内就要启程。一来,此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险,身边无照应之人,父母难安;二来,岭南百越之地,瘴疫难测,遇事如无可靠之人相商,恐一事难成。通判职高权重,朝廷有命,小弟不敢推却,听闻兄长赋闲在家,便想请兄长一同赴任…哎哎哎,兄长你掐我干嘛?!”
陈秀才苦笑道:
“我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李表弟心道我这兄长莫不是读书读糊涂了,便顺着陈秀才的话道:
“我的哥哥啊,那你应该掐自己大腿啊!”
谁知陈秀才眼前一亮,道:
“正该如此!”
说罢,就撸起袖子,拇指食指张成钳状,捏住大腿狠劲儿一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陈秀才疼得一咧嘴,禁不住闭目嘶声喊叫,再一睁眼,愣在当场。
哪里有柴屋?哪里有李表弟?
这分明是在山路之中,自己背靠山石,不知昏睡多久,方才醒来罢了!
陈秀才急火攻心,怒气冲冲的站起身来,忽然觉得右边大腿上不对劲儿,伸手按了按,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哎,你…没事儿吧?”
耳边厢传来一声询问,陈秀才抬头一看,面前一个高大女子,背着两捆柴火,正是雇佣他做短工的小莲。
“我…这个…是你呀?我…”
陈秀才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好了,说自己做梦要娶她?
啊,不对,说她爹是个妖怪?
那更不对啊。
小莲看陈秀才张口结舌,一副呆愣愣的样子,心里担忧,道:
“你该不是中邪了吧?”
中邪?中邪!
对!对!对!我肯定就是中邪了!
陈秀才脑子里轰然一声,顿时明白过来,激动得狠狠一拍大腿……
啊!嘶——
估计大腿上应该是乌青淤肿一片了吧!
哎?小莲呢?
陈秀才环顾四周,顿时傻眼了——
小莲呢?小莲呢?小莲呢?
莫非特么的还是在做梦?
这时候,山路上传来一阵乐器吹打之声。
陈秀才一愣,手搭凉棚望远处观望,原来不知谁家要娶盐官村里的媳妇儿,迎亲队伍正绵延着,往山路上来呢!
不过一时片刻,喜气洋洋的队伍就到了陈秀才跟前,他慌忙让开道路。
山路不似城里的平坦大道,这迎亲队伍走得也并不快。
陈秀才有些有些好奇,朝骑着队伍中高头大马的新郎倌看去。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觉得这新郎怎么这般面熟呢?
再一细瞧,陈秀才差点背过气去——
马上得意洋洋满脸喜色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陈秀才自己!
陈秀才默然不语,眼看着队伍从自己身边走过,心里压抑的再不能自已,满腔的悲愤冲口而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闭目摇头,疯狂的嘶吼了半天,直到喘不过气来。
再一睁眼,果然那诡异的迎亲队伍不见了。
可是,自己这是在——床上?
旁边似乎有人过来,陈秀才抬起昏沉沉的脑袋,扭到一边想看看是谁。
只见小莲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药,不住的用嘴吹着气,见陈秀才醒来,惊喜万分,药差点洒了。
她赶忙把药放在桌上,坐到床头,拉住被子外面陈秀才的手,万般委屈道:
“相公!相公你可醒过来了!前几天你到地里收稻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晕倒了。奴家寻了许多郎中,都瞧不出所以然来,只给开了些安神养性的药。我娘整天到山上的肃愍庙里去求神拜佛,可见是老天也眷顾相公呢,来年,相公一定登科高中!”
陈秀才快要吓哭了,可是此刻他浑身瘫软,一丝力气也无,心里一片茫然,竟是嘤叮一声,又昏了过去。
小莲坐在床头,还在自顾自说道:
“昨个儿,舅舅家里来人,说你表弟卸任回乡,马上就要去广西上任,等你病好了些就来看你呢!”
改编自[清]袁枚《子不语》第一卷《南山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