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李敖吗?

周日下午整理杂物,想随便放些背景音乐,打开网易云音乐看到首页有一个致敬李敖的精选集,心里一惊,忙到微博看了一下,果然有李敖去世的消息。

李敖这个名字,是对我的青春期影响颇深的一个符号。

高中复读那年生活很无聊,以前的同班同学所剩无几,聊天的对象都少了很多,下课后无所事事,每次从教室的后门望出去,总能看到隔壁高一教室对面的窗台边有个男生站在那里,长得其貌不扬,但身高有180以上又很健硕,总爱穿件白色紧身T恤和牛仔裤,在一众干瘪男生或小胖子里面有种肌肉男的即视感,看起来很显眼又很奇怪,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同学和他搭话也只是简单地答两句,一直孤零零的,神情又有点酷的样子。时间长了多少总有些好奇,有时和同桌开玩笑议论两句,后来因缘际会同桌竟然和他认识了,也只限于迎面经过时打个招呼,而我平时是不爱主动和人接触的性格,所以过了一段时间,都还是持续着彼此都脸熟但又互不相识的状态。

教室所在的楼层尽头一间当时用做图书阅览室,下午活动的时间我常会过去看一会儿里面的杂志,有时也拿来办一些师生书画展或是教案展什么的。有一次也不记得是展出了什么,我照例过去看热闹,正在看墙上的作品时发现那个男生也在旁边,转头对视的时候,也记不清是继续保持面无表情还是尴尬地互相笑了笑。

然后那个男生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我完全想不到的话:“你知道李敖吗?”

现在想来都觉得这个开场白实在过于突兀,当时的我更是不知如何接招,一则当时确实没听过这个名字,二则摸不透这个问题的来意,可想而知只是慌乱地应了一下。

于是他又接着说:“李敖说过一句话,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

这些话在当时那个场合,好像是出现得没有什么意义和逻辑的,后来想起也只能理解为对方也憋了很久想找机会制造个话题了。

但这句话本身却着实立刻激起了我的兴趣,那种从中溢出的张狂,用后来出现的名词,就是那种“中二”气息,迅速吸引了当时的我,我倒是有种强烈的想看看这个人写的文章的愿望了。

然后顺理成章地,就是和那个男生借书。

借的那本书,是李敖《传统下的独白》和《独白下的传统》的合集,里面就包括他赖以成名的《老年人和棒子》。文章都是杂文,所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文采”,我那被那句广告语吊起来的胃口,多少还是有点失望的(后来读多了他的文章,才知道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只是个性使然,对他的很多大话倒不能过于当真)。但在另一个方面,文章的内容来说,却是深深震撼到我的——当时是互联网还未普及的时代,知识摄取只能通过书本,而在他的每一篇文章里,都展现出极为庞大的阅读量,各种史料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又都能拿来作为他那些“奇谈怪论”的佐证。那些论点对当时的我来说也极为新鲜,很多都是从未思考过的角度,就像久居在阴暗的围墙后,忽然有人扔过来两个炸弹炸出几个洞,马上透进了对面的阳光,有一种进入新世界的欣喜。还有那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狂妄之气,对青春期叛逆骄傲的自己来说,也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的。

借书这件事,如《围城》里所言,有借就有还,接触便不止一次。还书给那个男生之后,和他也就逐渐熟悉起来了,知道了他叫L,很小就没了父亲,有时放学经过他家的店,会看到他看起来年轻漂亮的母亲。我们都没有什么朋友,于是空闲的时候,会一起坐在窗前,望望窗外的风光,彼此讲讲自己的故事,听他讲过去的经历,谈他喜欢又不敢表白的那个同样没有父亲的女孩,打发了一些无聊时光。他成绩不怎么样,留了两级,我又比同级的人小两岁,所以两人的年龄和年级却是倒过来的。他平时没少看闲书,而我是爱看书又没什么钱买书的人,便又和他借过一些书,每天晚自习后回到家里,除了一些不得不做的试卷,一大半的时间倒是用来熬夜看闲书。于是高考前那几个月,常常读书抄书到半夜一点多,第二天一早又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去上课,根本不把高考放在心上,后来每每想起来,也不知道是否该因此而有些惆怅。

后来在一个场合被家里人看到,我才知道双方家庭居然还有些绕得很远的姻亲关系。家人说听闻他“精神有点问题”,然而我们接触也有一段时间,除了感觉他思维有点跳跃之外也没发现其它什么异常,或许这就是某种人格障碍的表现?又或许我的精神也不算正常。我进了大学后,零星通过两封信,他的思维依然缺少逻辑,我总是摸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有次他说寒假时在街上看到我,脸上还是很冷,他也没有和我打招呼。“很冷”大概是我们两个对彼此的共同印象,于是交情也是缺少温度的似有若无,已经在OICQ上有了联系,却又因为一件已经记不起来的小事(大概是不能接受对方说了几句误解或刺伤的话)而拉进了黑名单,同样又冷又硬的他写信过来,似乎有绝交的字样,我也没有回。因李敖而相识的两个人不幸都学会了李敖的尖刻和不宽容,我一向有对所有物品保存完好的习惯,却也因为一时意气,对他的信件都没有保留,后来想起多少也有些后悔。

那个站在窗边的少年,就此像风筝断了线,也很少再去想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李敖的书,我后来倒是又看过一些。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在地摊上买了本盗版的“李敖全集”(彼时彼地买正版比盗版难得多),盗版商也算对得起读者,书很厚字很小排版很密,文章着实不少,也分不清原本是属于哪本书的,简直恨不得把他所有文章全塞进去才对得起封面上的“全集”两个字。那本书陪我度过了整个暑假,印象最深刻的几个言论之一是看他提到孔融的“父母于子无恩论”,看似荒谬的论点和那时终日苦闷于与父母斗争的我一拍即合,原来世上不止我一人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暑假过去后还剩下半本没看完,被我带到了大学,只是后来被新鲜的大学生活占据,又看了当时流行的余杰伊沙孔庆东,逐渐对“狂人”这个群体有些审美疲劳,加上他的文章看多了就发现有很多重复的内容,也不是特别有兴趣了,那剩下的半本也就再也没有看完过,上个月回家整理书架的时候还想起这本书,却已经找不到了。

后来大概只读了《李敖快意恩仇录》和《北京法源寺》,再结合他在媒体上的快人快语,觉得李敖是个很复杂的人,他可以选择做个严肃的学者,却偏是一副游戏人生的态度,看得透现实又仅凭一口书生意气做了很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不适合做政客却横插一杠去选总统选立委,在文章和电视上把所有人都痛骂一通,左右不了大局也要搅出一滩浑水让政客们无可奈何。我总觉得他的尖刻和戾气是牢狱生活带来的创伤应激反应,不甘心示弱的结果就是执念深重地骂了国民党和蒋介石一辈子,也许永远保持斗志旺盛的姿态就是他生活的意义,但这世界需要有这样的人存在,你可以认为他改变不了什么,但不能否定他存在的意义。

李敖崇尚魏晋文人的恃才放旷,但很难说清那些乖张的言行带有多少表演的成分,前妻说生活中的李敖是个极为无趣的精密仪器,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他却极力营造一个潇洒怪诞的形象,被医生宣判只剩三年寿命时还宣称要和所有的敌人相逢一笑泯恩仇,简直是在用尽力气把自己的全部人生都活成一场轰轰烈烈的行为艺术。所以透过那些夸张的言论往往可以看到事物的反面,在他那些沾沾自喜的情史里,纠缠最深的莫过于与胡茵梦的短暂姻缘,短短几个月的婚姻,却让他恨恨不已几十年,我却因此对胡茵梦好感倍增,尤其是在看过她的自述之后,觉得她才是更通透的那一个。停不下的攻击背后,包藏的是才子的骄傲与孤独。尽管胡茵梦后来改了名字转去研究命理星象曾让我大跌眼镜,也许对她来说那也是一种拥抱命运的方式。

关于他诸多的浪荡情史,我是不以为然的,那些得意洋洋的诸如提到小屯“她有一腿我有一手”之类的句子,听起来近乎无耻,他又偏偏极热衷于塑造自己的情种形象,让我实在提不起兴趣,所以后来的《上山·上山·爱》这种书,已经是看到封面简介就没有读的欲望了。

但他对我依然有过很深的影响,大学时马哲老师布置过一篇论文,我选了《边缘人》的命题,虽然当时完全不懂论文该怎么写,直接写成了一篇抒情文章,但里面的部分观点,包括遣词造句,都很明显地有李敖的影响。只是后来网络越来越发达,他在媒体上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多,言论也越来越出格,和当年我喜欢的那些认真考据以史写今的文章比起来,多了很多哗众取宠的成分,也就很少再去关注他了。

直到看到李敖去世的消息。

那些文字夹着那些日子一起向我涌来。

怀念起那些挑灯夜读的日子,也怀念坐在窗口时迎面吹来的微风。

(20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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