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周围景色暗沉不清,潮湿的雾气中,两条生锈的铁轨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我一个人沿着铁轨向前走,好像在寻找什么,又好像在等待什么。
前面影影绰绰,我听到有人在低低哭泣,听不出是男是女,走过去看时,却又没人。铁轨继续向远方的雾气延伸。开始下雨,冰冷雨滴落在脸上。
一个模糊的声音问我:“……为什么不走,为什么留在这里?……”
我听见自己大声回答:“我为阿益留下。”
雨渐渐越下越大,我用手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是暗红的血色,雨滴化作鲜血无声落下,整个世界被血雾笼罩模糊不清。
我从窒息的梦中挣扎着醒来,脸上都是泪水。
时间是清晨5点24分,从床上坐起,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将窗帘微微拉开一条缝,寒意从脚下一点点侵入全身。天在下雨,这个城市还没有从睡梦中苏醒,路灯亮着昏黄光亮,偶尔有几辆机动车开过,对面旅馆的广告招牌和霓虹灯彻夜长明,名字因为坏掉的灯管变得不完整。几乎没有行人。东方的天空微微发白。
又是新的一天了。小夕,你要加油。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距阿益离开已经整整一个月,原来他真的不再回来,并不是开玩笑。又或许他是要回来的,只是在什么地方耽搁了,一定是了,他怎么会不回来呢。
和阿益在一起多久,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仿佛是从十三岁那年夏天,转校生阿益出现在教室的前面开始,我的世界就悄悄埋下一棵小小的种子,这种子随着时间疯狂生长,终于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让我再也看不见任何其他风景。即便他第一次出现时,我就意识到这一点。
夏天的午后,新来的少年身量单薄却挺拔,他穿干净的白色衬衫,因为天气炎热,领口有汗湿的痕迹,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汗水沿着乌黑鬓角流下来,在白皙的皮肤上闪闪发光。
可能因为拘谨,他的眼睛一直看向地面,长长的睫毛显得整个人十分乖顺,但介绍自己的时候声音却异常平稳镇定,仿佛是操练许久的场景。老师让他坐在最后一排,与我相距很远的位置,但我却莫名激动着,仿佛在人群中辨认出了他,决心接近他。
“你好,我是顾小夕。”
“我是曾益。”
“以前在哪里上学,你?”
“H城。”
“我知道H城,与我们这隔了两个省。你之前来过这儿吗?”
“没有,一个星期前刚搬来。”
“很好,这是我的地盘,学校里、学校外,我都熟悉,我可以带你玩。”
“谢谢。”
接近一个男孩子对我来说并不是困难的事情,在青春叛逆的少女时代,与男生的交往成为我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重要途经,我几乎没有女生朋友,喜欢和男生要好,打成一片,我鄙视老师长辈教导的淑女行为守则,行事百无禁忌。
但我并不想成为所谓的“假小子”,不想真的融入男生的世界,我只是喜欢跟他们一起玩,并且享受因性别差异带来的优待和宠溺。有时也会收到来自男生的表白,可这么一来,这个人就会被我从朋友名单里自动划掉,对他只剩下同情和惋惜。的确,我从未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动心,直到阿益的出现。
相识后的第三天放学,我带阿益去了我的“秘密铁轨”。
这是一座被铁路贯穿的北方城市。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就在铁路旁边,每一天,火车带着轰鸣巨响经过窗外,有时是绿皮客车,有时是装满煤炭的货车,震耳欲聋的火车汽笛声带来突如其来的惊吓,却又令人莫名心安。
白天,如果我在屋外玩耍,就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火车经过,绿皮火车有时开得飞快,看不清车上的起始站名,有时缓慢经过,不仅能看清站名,还能看到车窗里的陌生面孔,我与他们一一对视,麻木的、热切的、疲倦的、困顿的、天真的脸,在那一刻目光相接,然后被铁轨带走,永不会再见。
夜里,睡梦中听到突然响起的火车汽笛声,然后是车轮经过铁轨低沉的隆隆声,紧跟着是第二声汽笛,火车像一头深夜经过的巨兽呼啸而过,整个房间都笼罩在它的怒吼中微微颤抖,而这颤抖又仿佛是某种慰藉,抚摸我的身心,令睡眠更加深沉。
这些铁轨在靠近车站的地方逐渐汇聚在一起,形成互相交织的网。有时候,因为线路的改变会产生废弃的轨道,我的“秘密铁轨”就是这样一条废弃的轨道,它隐藏在大片大片的杂草从中,多年没有火车经过,已经开始生锈的两条轨道安静的铺展向远方。
“阿益,你有没有坐过火车?”
“有,我就是坐火车,从原来的城市,来到这个城市。”
“你经常坐火车吗?”
“不经常,上一次是从另一座城市到之前的城市。”
“你们家总是像这样搬来搬去吗?”
“不总是,上一次是好几年前,再之前我就不记得了。”
他回答我的每个问题都十分认真,带着毋庸置疑的真诚。我踩着生锈铁轨下面的枕木往前跳,他跟在我身后,走在两道铁轨中间。是傍晚时分,白天的暑气正在消退,夜晚还远远没有到来,太阳逐渐隐没到云里,烧成漫天艳丽无比的橙红色,笼罩这座灰蒙蒙的北方城市,即使身后破败的楼群,此刻也难得露出了温馨的一面。
我停下来看他,他略显苍白的脸在夕阳橙光的映照下增添了几分活力。清爽的短发,温柔的下巴,长长睫毛仿佛可以承接空气中的花粉。微风吹来,我好像嗅到野花的清新味道。
“这是我的秘密铁轨。我经常自己一个人来这里。”
“不会危险吗?你一个人?”
“有什么危险?诱拐,绑架,强奸?那些都是新闻媒体为了博人眼球的。哪来那么多的危险。”我嘲笑着。
“那你一个人来这干什么?”
“有时候看风景,有时候想想事情。这地方很安静,不会有人打扰我。”
“想什么事情?”
“比如,想着自己总有一天可以沿着铁路离开这里。”
“为什么?你不喜欢这里吗?”
“再比如,你看这两条铁轨,从建成那天起,他们就一直并肩作战,却永远不能交汇在一起。书上说,就像两个人,永远不能遇上对方。”我炫耀着自己最近的心得。
“什么书说的?”
“我读的小说。”
“我倒不觉得是两个人,他们也可能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
“两条铁轨,未必是两个人,也可能是一个人,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你知道平行世界吗?”
“那是什么?”
“最早是一位美国物理学家创造的这个词,平行世界或者平行宇宙,最初是根据经典物理学实验光的干涉和衍射,证明了光的波粒二象性,但后来物理学家们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既然光在最微观结构上是一个一个的粒子,那当单个光子通过左缝时,它是怎么知道右缝的存在,从而改变自己的运动轨迹呢…”
“喂喂,说我能听懂的行吗?”
“通俗的说,就是这个世界的我并不是宇宙中唯一的我,这个世界也不是唯一的世界,在另一个时空里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也有一个我。”
“有两个世界?”
“不止两个世界,很可能有无数的平行世界,有无数的我。”
“那我们在这个世界遇到的人,在另一个世界也一样会遇到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我笑了,掩饰着自己的无知。我以为把铁轨比喻成两个人已经很有创意了,没想到阿益可以讲出这么神奇的一套理论来,简直闻所未闻。
他痴迷于物理,在班里成绩上游,但文科欠佳,也算不上是品学兼优,加上沉默寡淡,不至于成为众多女生的目标。我虽成绩不佳,任性妄为,但也没有沦落成危险的问题学生,成为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的众矢之的。
我们俩人,看上去不过是极普通的学生,在两个极端的中间寻找安全位置,在这安全的掩护下建立起逐渐坚固的同盟。
下班之后雨还在下,这淅淅沥沥的雨好像已经下了一个星期,网站上预报说今后的一段时间还将是阴雨天。南方冬天的连绵雨水令人心生绝望。
我在单位大楼一层大厅里隔着玻璃墙向外看,人们在雨中行色匆匆,他们的脸在各色雨伞下隐去,化作深海中的鱼群,沉默着彼此错过。
这样看了好一会儿,恍惚间觉得阿益要来接我了,他总是在大雨天接我下班。可是又等了好久,仍然没有一把伞走向我。我叹了口气,独自撑伞回家。
租住的公寓在莲花路十七号,只有一间卧室,小小的客厅厨房卫生间,尽管如此,它也曾是我们温暖的港湾。我喜欢整理房间,每天擦洗地板,木质地板已经陈旧,露出原木本色。买来圆筒玻璃花瓶,在里面插上大支马蹄莲,有时是雏菊或向日葵。如果天气不好,我们就一整天呆在房间里看DVD,自己动手做简单饭菜。
从27层公寓的窗口看下去,几条铁轨横亘在不远处。在高速铁路无比发达的现在,这几条轨道是专门为着绿皮火车和货车通行的。他们经常在夜晚经过,巨大的鸣笛声令附近的居民不堪其扰。
而我却觉得这声音亲切又熟悉,这声音轻易就把我带回到十年前和他初识的时光,或者更远以前的童年时光。
有时候他坐在飘窗上看书,温暖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我仍会沉迷于他的恬淡,躲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长久的观察他,伸出左手隔空去触摸他闪闪发光的轮廓,清爽的短发,温柔的下巴,长长睫毛仿佛可以承接空气中的花粉。
我的手上常年戴一条红色线绳,缠绕手腕三圈打一个死结。红绳因为日久已经洗到泛白,但我从没想过摘掉。阿益的手上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