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法演和尚讲说“木偶戏”
法演和尚一次上堂,讲了一段亲身经历:
“老僧昨天进城,听见锣鼓声,走进去看,只见一块黑布幔围成一个戏台,那台上挤满了十几个木偶。有的面相端庄,也有的丑陋;有的穿戴讲究,富贵风流,有的衣衫不整,愁眉苦脸。动、转、行、止,青、黄、赤、白,倒也栩栩如生。再仔细一瞧,原来那黑布幔里,有人在背后操纵,还模拟出不同的声音。老僧一看一想,实在觉得有趣,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问他,先生贵姓?那人答道,老和尚,你只管看吧,何必问什么姓呢?我顿时哑口无言。现在有谁能够替我作出回应呢?昨天在那里吃了亏,今天想在这里补回来。”①
“姓”谐音“性”,“性”指一切事物的性质;法演和尚在这里,其实讲的是“自性”问题。
禅宗认为,“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见”(见于《坛经》;引自《坛经》的,以下都不再加注);就是说,一切事物都是自性的显现。
人当然也不会例外,人心也是自性的显现,“即便只从‘心’的方面来思考,那么,‘心’也是可以分为有意识和无意识的。而且,也并非只有意识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还有下意识、上意识、外意识等。此外,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着,那也许同‘意识’全然无关。我们往往是要‘这样’想而不要‘那样’想的,却又不由自主地‘那样’想了好多次。这似乎很可笑,人怎么会管不住自己?其实,正是‘自己’要‘那样’想的,只是这个‘自己’不是理智所能了解的。”②
这段话是铃木大拙所说;他提到的“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着”、“不由自主地”、“不是理智所能了解的”,也是在说“自性”的作用,它具有一种神秘性。
铃木大拙的经验,我都是有过的;比如说,我的后半生很坷坎,仔细想来,也是每每起因于“心”(即“自性”)——无论是“意识”或者“无意识”的,而后又很执着,久而不能忘记,也都有“不由自主”之感;因为“这个‘自己’不是理智所能了解的”,所以也曾经归因于“天意”,似乎是不可违抗,只能徒呼奈何!
人心总是那么复杂难解;铃木大拙接着又写道:
“一个著名的故事说,有一个人追踪亲鸾圣人,扬言要杀掉亲鸾圣人,但后来被亲鸾圣人所感化,杀人心肠化为乌有。在基督教的故事里,也有一位是反对耶稣的,但他在去大马士革的途中,见到了耶稣显灵,便立即加入了基督教。象这样的事情,历史上是有很多的,不仅是宗教方面,其他的生活领域也有很多。”③
近几天里,疫情仍然严重,使得我不能随便出门,就看起了连续剧《庆余年》;剧中有一对夫妇,恩将仇报,诬陷了滕梓荆,害得他差点就会满门抄斩,但后来见到了一个乞丐可怜,他们又生出了同情之心,而肯给帮助。
“不仅是宗教方面”——我就曾经认真读过《圣经》,并为书里那些有趣的故事、以及优美的语言所吸引,而今却是热情不再;正如邵雍诗云:
昔日所云我,而今却是伊,
不知今日我,又属后来谁。
而在“其他的生活领域”,不说自己的故事也罢;仅就所见所闻,也总是感慨不已。
“胡作非为是张三,回头后,安分守己、助人为乐的,还是那个张三。回头做好事的那个力量,就是他以前干坏事的那个力量嘛。”④
“心是自心,性是自性,这个‘自’,有排它的、自己独有的意思,同具体的人心相同,性也是指具体的人性。”⑤这个张三,虽然前后的行为是大不相同,但他前后发生的“那个力量”,其实还是同一个“自性”在起作用。
“所以六祖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千万不要离开世间,离开自己的烦恼到别处去求什么法,你要在世间觉悟到世间的真相,倒过来世间的一切烦恼都变成了你的妙用,全是菩提了。”⑥
然而,正如“唯识论”所指出的:
三界之内,以识为主,三界之外,以智为主。
“智”,亦即菩提,意味着不生不灭的空明境界;这里的“识”,表示生灭无常的无明状态,这却是世人之常。
法演和尚讲述木偶戏,其实他是拿黑布幔里操纵的木偶人,来比喻“自性”的——木偶的动、转、行、止,都受到了控制而不得自主,是“无明”状态;但世人的动、言、视、觉,又无一不是自性之流露,“无明”亦是自性。
在法演的故事里,操纵者与木偶之间,已经合而为一,故而身不由己;草堂和尚也有一首诗,写了“命运”既是无常、而又不能自主的感受:
乐儿本是一身躯,乍作官人乍作奴;
名目服章虽改变,始终奴主了无殊。
这个控制着我们的“主人”或者“操纵者”,这个使得我等不能自由的“力量”,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天意”;它就是自性的作用,亦即各种不适合的欲望,能令世人不由自主。
铃木大拙如是说:
“现代人(包括西方和东方)似乎什么都明白,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宗教的等诸般问题都明白。但不知为什么却不明白怎样断除自己和他人的烦恼。”⑦
“与其说人生、人性是矛盾的,不如说矛盾就是人性就是人生。如果说这种结论是必然的,那么世间的不平、怨恨及其叹息之类的情感也便是必然的,而轻松自如的生活即达到宗教所说的‘安心’,也便是虚幻的。人生中充满了相互冲突、相互羁绊、相互厮杀,其结果必然是烦恼和‘业’,而不是佛学意义上的绝对安心。”⑧
对于生活领域,我们即便有了比较透切的理解——这种理解,亦系“自性”的作用,却并非就是菩提;南宗禅讲“自性”,目的在于,要把烦恼转化为菩提,亦即所谓的“转识成智”。
二、惠能论述南宗禅的“自性”
“自性”是《坛经》里频繁出现的一个词,也是全书的主题词。
《坛经》里这样写道:
“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是自化。思量恶法,化为地狱;思量善法,化为天堂。毒害化为畜牲,慈悲化为菩萨,知(智)慧化为上界,愚痴化为下方。自性变化甚多,迷人自不知见。”
惠能这段话,道尽了世人的各种心态。
“思量”,是指的意识活动;惠能认为,意识活动就是“自性”的变化,“思量恶法,化为地狱”,而“思量善法,化为天堂。”
也就是说,当一个人处于恶劣的心境之中,此刻就已经身在地狱,而倍受煎熬;反之,心境处在光明之中,则他的感受,仿佛已经到达了天堂。
“自化”,亦即“自心之化”、“自性之化”;为什么能够“自化”呢?慧能作这样的解释:
“心量广大,犹如虚空。……世界虚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
惠能认为,“自性”就象虚空一样,包含万物;原态的吾人之心(“自性”),提供了变化为一切的可能性,它原本就是空寂无物的,所以也就能够包含万物。
而“思量”,则是“自性”变化的通道;“思量即转识,生六识,出六门,见六尘”。
那么“不思量”呢?“不思量,性即空寂。”
人的“自性”,本来是“常清净”的,犹如“日月常明”;然而,人是生活于尘世间的,又会由“思量”而“外着境”,于是就会被由之而生的各种妄念所覆盖,使得“自性不能明”,犹如日月为云雾所遮,“上明下暗”。
人生过程中发生的各种“执着”,其实也是自然的现象。
著名的生物学家道金斯,从科学研究的角度指出,人的基因(精神卵细胞中的遗传物质的一个片断)有自私性(当然也有利他性);而人类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为了自身的生存,又要不断地从外界环境中吸取物质、能量与信息。
既然这样,也就难免会发生意识或无意识的执着;而一当“执着”,又会烦恼难以止息。
怎么办呢?惠能提出了“无念”学说:
“无念者于念上而不执着于念。”
“无念”也就是“无住”,不停住于“念”上;念过即过,不受“念”的干扰。
“常人眼见色而着于色,乃至意对法而住于法;如果处处执着,时时执着,以至灵明本性,完全为六尘所蔽。反之,如果六根对六尘,过而不留;如镜照像,一无所执,便是无住功夫,就可转识成智,开显自性光明。”⑨
禅宗与老、庄思想,有着一致的地方;都是主张了,人应该在现实生活中,精神上有所超越。
老子提出不为外物所扰的主静学说,庄子则扩展为超越是非、外物与自我,以保持虚静的心境;而惠能对于老、庄的思想,是有所继承的。
但惠能的“无念”学说,第一、是从“自性”上立说,是从“心”这个本源上立说,这是不同之点;第二、“念而无念”,也就不会执着于“念”,即是说,不必很勉强地排除一切念头,而又能够随时随地得到解脱。
比起老、庄的思想,“自性”及其“无念”之说,似乎高过了一头。
慧能讲的“自性”道理,更接近于唯识宗的看法,《坛经》里也说,“自性含万法,名为含藏识”;而“思量”一词,便是指的“末那识”,它的特点是“恒审思量”,即不断地思量,而且总是执着于我。
在“唯识学”里,未那识也叫作“转识”,它总是执着于我,而把阿赖耶识中所藏的种子,转变为有着分别外境作用的“六识”——阿赖耶识是个种子库,据说它会随着基因、世代传递;而当某一“识浪”兴起之时,它的“染分种子”立即响应,虽作响应,但它的本性为“空”。
《金刚经》上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无所住”,就是不要执着于一切相,让“自性”保持固有的真空状态;而“生其心”,也就是开发自性的真空灵明,照见万有。
所以,惠能关于“自性”的论述,及其“无念”之说,契合于佛陀的本怀,是佛家学说。
惠能本来以砍柴、买柴为生,都说他不识文字;一日在集市上,听到有人诵读《金刚经》,到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句,恍然大悟,他于是开发出固有的智慧,亦称“开显自性”。
后来惠能接受五祖弘忍的衣钵,夜里听五祖密解《金刚经》,也是讲到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一句,忽然明白了“一切万法不离自性”的道理;他当时感慨地说: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前四句,说明“自性”就是自己本具的觉性,不必向外期望、祈求;未尾一句,是指“自性”真空灵明,能够观照、应对万法——也是再次强调,人的觉性、智慧,是“自性”中本来就具备的。
尤其值得注意,惠能讲的“自性”,是站在“众生心”角度上讲的,亦即讲的是众生被烦恼覆盖的清净心。
《坛经》里这样说“众生心”:
“所谓邪迷心、诳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恶毒心,如是等心,尽是众生。各须自性自度,是名真度。”
“自性自度,是名真度”,意即通过“自我反省”,而离开“众生知见”。
“要知道,在这里清净是自性,无明烦恼是自性,扫除无明烦恼的力量也是自性,统统全是你自己。”⑩
惠能重点讲“众生心”,南宗禅也就成为平民佛教;他甚至这样说:
“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愚疾佛众生,智慧众生佛,心险佛众生,平等众生佛,一生心若险,佛在众生中,一念吾若平,即众生是佛。”
道理其实也很明白,“佛者,觉也”,只在于悟与不悟,而与人的什么身份地位,没有关系;能够觉悟的,众生就是佛;不能悟到,佛也只是众生。
这个思想很了不起,充分表达了平民意识与平等观念。
举个例子作对比;《易·系辞》上说,圣人、君子研几、见几,“不俟终日”;“系辞”作者认为,研判、看破事机的微妙,这一种快速思维的能力,只有圣人、君子才能具有,而没有凡人、小人的什么份儿。
惠能却认为,“顿渐”只是假名,只是一个表象,也是暂时的;“愚人忽然悟解心开,即与智人无别”。
他的“自性”之说,把上人与下人,大人与小人,智人与愚人,一切等级观念,一扫而光;正如一个禅宗学者所说:
“慧能的平民佛学的特点,也体现在这里。如果要说人学,这就是人学、具体的人学。如果说中国思想史上真正出现过人本主义的话,这就是人本主义,以人为本,就是要以这样具体的普通人为本。而这类人,在孔子那里,是被称为‘小人’的,小人怎能成为本?不同思想家的思想境界的真实差别往往就体现在这些地方。”①①
注:
①《法演语录》卷上。
②《禅者的思索》,136页;(日)铃木大拙著,中国青年出版社。
③同上书,136—137页。
④《坛经讲座》,105页;贾题韬著,四川人民出版社。
⑤《祖师禅》,83页;董群著,浙江人民出版社。
⑥《坛经讲座》,105—106页。
⑦《禅者的思索》,157页。
⑧同上书,133页。
⑨《人性与生死的秘密:自性光明论》,67页;牛实为著,金城出版社。
⑩《坛经讲座》,175页。
①①《祖师禅》,82页。
2020—2—20,写于宁波、翠柏西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