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一次1912年,先生的革命已经成功了。
我为先生育有两女一子,先生宽厚仁爱对三个孩子甚是疼爱。
先生心怀天下为黎民操劳,我还是什么都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忙,先生让我随身照料,我感恩戴德。
母亲告诉我王老夫人为我寻了良配。
那是香山县有名的大户人家,家境殷实与我家门当户对。母亲笑着说,那人知书达理,文质彬彬,待我嫁过去定不会亏待了我,我拿着绣针的手抖了抖,绣了一半的玉连环上多了一个红点。
后来,孙家派人来说媒还抬了好几箱子的聘礼,而母亲则一改常态眉头紧锁着把我拉到了屋子里,还吩咐丫鬟堵在房门外。母亲看着我的脸红了眼眶,我知道了也懂了,不久我就要离开家嫁给别人成为孙家的媳妇了,母亲舍不得我。
再后来,母亲也开心地为我挑嫁妆,反反复复的询问我嫁衣的款式和绣样。我看着母亲时而忧愁时而欢喜的脸色很费解,或许自己的女儿出嫁就是如此,当娘的总要挑最好的服饰让女儿风风光光地出嫁。我同母亲说,我想体会其中的辛酸和甜蜜。母亲却板着脸教导我说,女子要端庄,还未出阁就想着生子,若被旁人听了要笑话的。我闭紧了嘴巴,心里想着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能在夫家坏规矩。
大婚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想明日何时上轿,怎样跨火盆,用哪只手接过红绸子……也想着那位我未曾谋面的人,明日将要成为我的先生的人——孙文。
第二天我被母亲拽起来梳洗打扮,我看着窗外黑糊糊一片,明明还未天亮。
母亲催着丫鬟们为我洗漱,丫头们的脚步声都比平日里大了许多,我坐在凳子上成了今天最不着急地人。
我自幼丧父,红盖头是母亲为我披上的,转过身后我听见了母亲的抽泣声,我的心仿佛被人攥在手里捏着,又疼又酸。
我停下了脚步想抱着母亲哭一场,可是喜娘挽着我的手臂。一声一声催促着,快点啊小姐,耽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我犹豫了。
母亲的哭声小了,身后传来细小的声音。
去吧,贞儿。
我的脚迈出了门槛,带着礼仪与规矩。
坐在花轿里并不好受,身子跟着轿子一起摇晃。我睡得比平时晚了些,又是被母亲催着早醒,在轿子上就犯了困。
眼睛闭上的前一秒,我还在想着成亲可真麻烦,怪不得一辈子也就这一次。
“小姐,快醒醒!轿子马上就到了!把盖头披上!”
我睁开眼看见轿子窗户外喜娘慌张的脸,红脸蛋,粗眉毛,右脸上还有一颗黄豆大的痣,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轿子“哐”落了地,我捡起掉落的红盖头匆忙蒙在了头上,心思一下就慌了。
我马上要成亲了,不,我马上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我的心控制不住地乱跳,不是因为即将来到的夫婿,而是因为害怕,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惊慌。我的身体开始发麻,脚却忍不住发抖,呼吸也跟着紊乱。
我等着喜娘把红绸子递给我,可是我却在盖头地下看到一只手从帘子外伸了进来,那是孙文的手。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伸了过去,被握住的同时我才把气吐了出来。
感受着孙文厚实温暖的手,我清醒了不少。
红绸子被递了过来,我有点不想拿,还是手牵手比较有安全感。
被喜娘扶着迈了火盆,拜了天地,进了洞房后被挑了盖头。
我抬头看了一眼,果然文质彬彬,气质斐然。
喜娘咳嗽了一声,我瞬间低下了头,唉,好像失礼了。
“不必低着头,日后我会好好待你。”声音也是清朗脆亮。
我可真是嫁了个极好的人。
第一次忍住没有抱着母亲哭,第一次觉得一个男人的手可以给我安全感,第一次离开家,那一年我十七岁。
国家危亡,先生为了民族而革命。我自幼习《女四书》学的都是三从四德,先生常年不在家,我需得伺候公婆。
我尤擅女红,公婆穿戴着我做的衣服都是极喜欢的。我也为先生缝制衣服,期盼着他能早点回来,但是,先生总是在外面奔波,寄到家里的书信也只是报个平安,我都不知道先生在哪,也不知先生吃住是否妥当……
许是日有所思也有所梦,我梦到我去了1912年,人人都夸赞先生,我也替先生开心。
先生还是很忙,我想跟先生说,父亲的病加重了,可又想到这并不是现实,或许父亲的病早就好了。
我看着先生每天日理万机因公务整夜宿在书房也着实心疼。
穿着洋装的丫鬟为先生泡了黑漆漆的中药汤,我以为先生病了,丫鬟笑嘻嘻对我说那是咖啡,用来提神的,我不太懂。
先生看我整日闷在房里,劝我出去走动,可我跟着其他夫人们出去,也听不懂她们嘴里偶尔冒出来的洋文。
许是在梦里跟着太太们走太累了,我醒了后忽然觉得轻松了不少。
父亲的病并没有好转,我在父亲病榻前亲奉汤药,日夜不离。
父亲去世了,先生终于回来了。
可我去累倒了,辛亏先生待的日子长了些,不然光凭着梦里的记忆我几乎要忘记先生的样貌了。
我和先生终于像是一对平常夫妻了。
我做的好多衣服先生都穿不了了,我想给先生量量尺寸,兴许还能赶两件外衫出来。
“不用了,你要当心身体,眼睛很重要,不要忙坏了眼睛。”
真好,先生体贴我,就如我梦里一般,皱着眉头问我是否无聊。
可是,先生还是走了。先生走的前一晚,我没忍住哭了出来,先生抱着我安慰,我心里软成了一滩水,先生为国家忙碌,我不该耽误他。
我不懂先生口中的革命,先生做的便是对的,我能做的就是照料家中不让他分神。
过了两年,我和先生有了儿子,名字是先生取的叫孙科。
能为先生留后,我很开心。
先生行医之后,常在家乡工作,我经常能照料先生的生活,也算为先生帮了忙吧。
我和科儿跟着先生搬到澳门,后又去了香港,长了大见识。
可后来先生又去忙革命了,我就只能帮着收拾行李,
我的眼睛也不如从前了,领口和袖子总是缝错,先生穿不出去只能挂在柜子里。
我想着先生的革命定是能成功的,毕竟梦里先生备受尊崇的样子我深深地刻在脑海里,那是1912年,我每天都在盼着时间能够过地快一点。
后来我盼来了我的女儿,枯燥的的日子增添了不少乐趣。
先生常年在海外奔波,无暇顾及家中,大哥在国外工作,姐姐嫁了人,家中只有我和母亲,幸得了两个孩子,日子虽过的清苦了些 ,但我与母亲也没有太大怨言。
我经常帮邻居缝补旧衣裳,母亲总是说我闲不住。
又过了几年,有人来信说先生遇了难,我焦急不已,又说已经有官兵来村里拿我与母亲,我赶忙收拾细软带着母亲逃命。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与母亲四处张罗借了数十金交予官兵才免过此难。可先生已被政府视为要犯,家乡定是不能待了,我与母亲犯了愁,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托了先生的福,我与母亲被先生的好友护送到了香港,又去到檀香山投奔大哥。
我们一直托人打听先生的消息,可都石沉大海。母亲郁郁寡欢,我也整日愁眉苦脸,两个孩子聪慧董事从不调皮,我就数着一天又一天,先生离开家的日子又比在家的日子多了十几天。
或许是当初那个梦吧,给了我莫大的精神支持,让我在无尽的岁月里没有倒下。
有幸成为先生的夫人,我总要见见先生成功时候的样子吧。
又书信传来,先生正从日本赶往檀香山。
感谢上天,先生无恙。
当年腊月中旬,先生到了檀香山,我们一家团聚。
先生寡言了许多,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许是革命失败了,先生的计划功亏一篑。
我嘴笨,说出话来可能会惹先生不开心,就只能好好照料家里的事务。
我与先生团聚半年有余,先生劳累的身体也修养好了,我知道,先生又要走了。
这半年仿佛是偷来的时间,此次离别我并不伤心,看着先生意气风发的样子也是打心眼里替先生开心。
先生告诉我,他去了欧洲的伦敦。于是,我便让科儿每月都有写一封书信寄过去,说一说家里的情况,母亲的健康,儿女们的学业,并叮嘱先生顾好身体。
在信的结尾,我让科儿写上:若安好,不必回信。
科儿问过我:“母亲,为何不让父亲回信?”
我笑着回答:“汝父忙碌,家中琐事,不必扰他。”
科儿又问我:“那为何还要给父亲寄信?”
我不再说话,而是把科儿抱进怀里。
因为那是我的念想啊,如若不然,我这疲惫的身子怕是撑不下去了。
先生离去两个月后,我和先生的三女儿降临人世。
那一年,先生三十岁,我二十九岁。
女儿与先生同月同日出生,母亲说是好兆头,我赶忙让科儿修书一封告诉先生这一喜讯,相比先生知道了,定会开心。
我本以为,先生总能抽空回来见我们一面,看看母亲,看看新添的小女儿,我等着,盼着,数着日子快点过。
可能是我劳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竟生出了些许埋怨。
也许这正是我心生埋怨,上天没能如我愿让先生回来,可我也有了一丝庆幸,先生没能看见那样的我。
在十二年里,先生三次回到家中,我与先生共处时间也只是一载又余。
大哥支持先生的事业,家里经营的农场破产,我们一家没有财力在檀香山居住,只能又搬回香港,科儿因为学业和我们分开。
十几年前,我们一家老小因为躲避官兵的追捕躲到异国他乡,而如今又迫于生计回到香港与骨肉分离,先生远在天涯。
我本想安分地过完这一辈子,相夫教子,奉养父母,可我嫁给了孙文。
悲伤意则同,岁月如流星。
我们回到香港后,说是穷困潦倒也不为过。我们一家人住在破烂的旧房,母亲年逾八十双眼失明,大哥微薄的薪水难以顾全家人。
过了四年,母亲病逝,我们竟没有钱为母亲购置得体的棺椁。
先生为民族飘零,而寡母无钱下葬,可悲!可泣!
上天无眼啊!
我卢慕贞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自幼勤奋,出嫁后更是视公婆为亲生父母,先生常年在外,慕贞未有怨言,与邻里为友,对儿女也是万般疼爱,为何,上天要如此待我!
日日祷告,夜夜焚香,漫天神佛可有听到慕贞所言?
母亲去世已无家累,我携两女去槟榔屿同先生团聚,好景不长,先生又受到驱逐,我们只得分离。
我与女儿没有收入,只能靠每月资助的一百元生活,我时常想,科儿能躲过这一劫不用和我们一起遭难,我的心里也好受不少。
1911年,距离先生成功的日子还有一年,我仿佛历经千难万险,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我和女儿吃糠咽菜也不打紧,知道未来的日子是好的,先生成功了,女儿不用奔波逃亡。
一天凌晨,繁星点点的漆黑夜空慢慢被拂晓的阳光照亮,我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忽然想到我出嫁的那天凌晨是否也是一样,刺眼的白取代了漫天的黑。
这么想着,我已泣不成声。
我十七岁没流出来的泪,终于是流了出来,裹着几十年的心酸与悲伤。
后来我与先生又相聚三天,着三天像是水一样从我的指尖流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1912年2月9日,盼了几十年,我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父子团聚,母子团聚,夫妻团聚。
梦里的事情又发生在了我眼前,我只懂了一点。
不要再去过问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不要让先生为我分心。
先生的助理宋小姐聪明能干,懂洋文懂政治,家里也有许多女佣,我又成为了那个刚嫁进孙府的新媳妇,不用操心家务,也不用担心先生的安危。
黄兴先生的太太与我是同乡,我们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原来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漫长岁月中盼着自己的先生能够在家中歇歇脚。
先生在家中也不与我经常见面,我懂,陪伴我远不如国家重要。
我终于明白了先生忙的大事业,若能成功,天下便不再有人死于战争,我为先生自豪,也为自己悲哀。
那千千万万户合家团圆是我一家支离破碎换来的。
我闲在家中无聊便为先生整理衣柜,整理先生不常穿的衣物,那全是我一针一线缝制的。
先生身边有一位陈粹芬小姐,美貌善良且得先生喜爱,有她在先生身边照料,我十分感激。
我曾建议先生纳陈小姐为妾,先生有些微愠,陈小姐也似不开怀的样子。
我后来才知道啊,纳妾已成了陈规旧俗,是令人唾弃的。
可我那时是不懂的,也许也是让先生失了颜面。
在几十年的循规蹈矩中,我还是坏了规矩。
庆幸的是,陈小姐大度没与我一般见识,她依然悉心照料先生,甚至也帮忙顾着我和先生儿女的学业。
一个月后,我辞别了先生回到老家。
想一想,这是我平静岁月中的大举动,我主动辞别了先生,孤身一人回到阔别了几十年的香山县。
物是人非,我不用再躲躲藏藏,我可以在家中悠闲,平静地过日子。
我理想中的生活,相夫教子和奉养父母居然都离我远去。
我平静地生活了一段日子,莳花弄草,也重新拿起了绣针。
与我为伴地小丫头说我又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姐。
我觉得她这样说是不合礼的,可是当代都说平等民主,我也没有再反驳她。
后来,先生空闲了许多,也带着我去了湖北,广东,北京等地,很多人簇拥着先生,我怕失了规矩便跟在先生身边,一言不发。
我同先生去了日本,住在京都酒店里,先生白日要和官员会面,我便和随行的丫头在酒店里,酒店的经理很是客气,同我聊天告诉我当地的风景名胜,我很是感激。
先生日本之行也是有公务的,我生怕走丢出了乱子给先生添堵。
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我和女儿出了车后,幸亏女儿没事,我头部受了轻伤需要住院接受治疗,先生有安排好的日程,我让人告诉先生我没有大碍,不要过来看我。
来人回复说先生知道我受伤了焦急不已。
先生心疼我,我很开心。
后来,先生在日本,我回了澳门,继续我闲适平静的生活。
两年后,先生来信了,那是先生第一封写给我的信。
若说得老套古板些,那是一封休书。
信里写了先生与宋庆龄小姐情投意合,那时我还在想,若是纳了宋小姐为妾我也不会不同意,为何一定要休了我呢。
我想到了陈小姐,那我便懂了。
我可以接受先生纳妾,可是她们不会忍受我的存在。
我是有些生气的,生的不是先生的气,也不是宋小姐的气,我在生我自己的气,是我什么都不懂才让先生觉得我是无用的。
我思来想去,不知如何给先生回信,我提笔又落下,最后在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后写下一个“可”。我的婚姻结束了,我的坎坷也消失了。
我叫卢慕贞,出生于书香世家,自幼习四书五经。
幼年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幸得祖上庇荫,生活富裕不愁吃穿。
我擅女工,在得知自己得亲事后便为自己绣了一方红帕做盖头,三尺三寸,绣样是我亲自绘的龙凤呈祥,因为母亲说对方有雄图伟略,定非池中之物。
可惜了我当时绣的一块玉连环,本是想攒着送给我未来的夫君,可是手误沾染了血迹怎样都洗不干净。
我嫁到孙家后,公婆待我极好。只是孙少爷好像不太喜欢“夫君”这个称呼,他让我叫他“先生”
,我不解,可也没有再询问,因为母亲告诉我,嫁为人妻要三从四德。
我与先生聚少离多,我心里始终记着要受的规矩。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先生革命成功,我儿女双全。
梦里先生有了红粉知己,我唯唯诺诺地像个丫鬟。
梦里先生休了我,我同意了。
我开始想,是不是我坏了规矩惹先生不快,可是十几年的教育根深蒂固,我不知道我错在哪,我只能守着规矩礼教,一步步谨慎地走过这一生。
几十年的沉浮后,我不敢再贪图先生的爱意。
我明白先生是做大事业的人,不会为了小家而驻足。
我也明白我与先生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开始。
我是先生的家人,不是先生的夫人。
我在逃亡中心生抱怨,在与先生离别后悲伤不已,所有的一切,皆是我短暂生涯中的劫难,而先生乃是因,果是我,一个恪守规矩却被规矩所害的我。
我是一个出生在灌输封建礼教的家庭里,经历了一次规矩繁多的婚礼,嫁给了一个厌恶规矩的人。
还好,我的儿女明理懂事从礼教中托生,我曾经的丈夫用几十年告诉我不必封闭自己为了规矩而活,我在文明的现时还能苟活几年。
人人说我“孝敬贤淑,闻于乡党”,可我只做了我该做的,按照家里定下的规矩,走着我自己掌控不了的人生,我从来不知道那些冲破礼教的人居然会被后人当作典范。
“孙先生为革命奔走海外,到处流浪,身心为之交瘁,既然现有人愿意照料他的生活,我愿意成全其美,与先生离婚。”
是啊,我成全其美也成全我自己,也算是坏了一次规矩。
我曾经以为我嫁了一个极好的人,那是十七岁的我。
现在我也觉得我嫁过一个极好的人,这是四十八岁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