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岁的张林,在我家附近摆摊卖水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三轮车停在他背后的墙根下,地上放一个电子秤,摆着两筐桃子、两筐苹果、一筐鲜枣,一筐干海带,上面搭着两包紫菜。
我一般不会刻意接触街边这些人,来得快,走得也快。城市里的商贩随处可见,没准今天混得脸熟,明天就没了音讯。
但我对他这个搭配很是好奇,走上前一边挑选水果,一边和他闲聊。他说海带和紫菜是之前卖干货剩下的,家里还有点核桃和干枣,品相不太好,就没拿出来卖。
这让我有些失望,以为这种搭配是一种时新的推销方式。他倒也不遮掩,笑呵呵的。我上下打量他一眼,皮肤黝黑,眼神里却灼灼闪着光。他不像一般商贩,也不叫卖,安静站在那儿,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是帮人看摊的。
看得出,水果摊的生意的确不好。主要是位置不佳,离这儿一条街外有个菜市场,里面什么都有,居民大多在那买东西。让人捉摸不透的是,摊位二十米外是个垃圾站,酸腐的气味飘满一路,再新鲜的果香也弥补不了。
我调侃他不像做生意的,他无奈地笑笑。他说进菜市场有门槛,要交高额的管理费,即使交了,也怕竞争不过老摊户。“好多摊进去又出来,我踏踏实实地卖,多少都是自己的,你说是不是。”
说完他又解释道,“街上很多地方城管不让摆,我来这快一个月了,还没有人来撵过我。”
“再说,我也不是天天在这儿,主要还是赶大集,集上人多。”
张林说的集是城里每逢农历三八的集市。他逢集必赶,没集的日子就来这边摆摊。
后来我发现,摊前的水果隔三岔五会换换花样,但他从来没主动向我推销过,除非我问他。
有一次,我想买点水果带给我母亲。我母亲有糖尿病,但就是喜欢吃水果,他便向我推荐弥猴桃或火龙果。
“记得让老人家一次少吃点,最好是血糖低的时候吃,刚吃完饭,血糖会升高,就不太适合吃了。”他缓缓地说。
自从那次我和张林搭上话,只要路过,他就和我打招呼。我知道他并非是让我买东西,但我总是不好意思,每次都买点,闲了也和他拉几句家常。
聊熟后,我也知道他的一些经历。让我大跌眼镜的是,他竟是一名正经的大学生。对于知名大学生毕业后卖猪肉的新闻,我也听过不少。但张林提到自己的大学生身份时,眼神却有一丝失落。
只是他很快就收敛起来,说,“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也没什么不甘的。”
二
大学时,张林学的是农林经济管理专业,跟他现在的营生不沾半毛钱关系。他说学农林适合考研,本科生不太好就业,“再耗三年,父母都耗老了。”
毕业领证的第二天,他就只身去了广东闯荡。
到了大家口中向往的大城市,张林却一直找不到归属感。他前后做过销售、仓库管理,受限于眼界和学历,一直在职场的底层打转。
工作之余,张林想过进修,他考了很多证书:房产经纪人协理证、物流师职业资格证等,但最高也就做到仓库主管,晋升渠道从此关闭。
在外奔波了几年,2014年,张林回老家结婚。房屋装修加上婚礼,积蓄花得一干二净,还欠了不少。
婚后,张林考虑到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便选择留在老家。一是为了照顾父母,二是在外闯荡多年,他难以忍受在大城市的孤独。
从广东回到鲁中这个小城,对他来说,最难的是找到一份适合的工作。
他在人才市场转悠了两个月,最后去了一家营销公司。做了一个月他就辞职了,每天要打上千个电话,开始出现耳鸣。再干下去,他怕自己会变成聋子。
之后,张林试着做生意,开过服装店,卖过日化用品,都以失败而告终。
“再也折腾不起了,父母的棺材本都被我折腾没了。”说完,张林挤出一丝苦笑。
我问他:“你是怎么想到摆摊的,上班不是更稳定吗?”
“除非进厂当工人,像我这种没技术的,只能去做简单的工种,那些岗位又倾向招女工。唉,真是高不成低不就啊!”
“摆摊其实是个偶然。”他说。
有天他在论坛上看到一个帖子,楼主在某地大学城附近摆摊卖红豆饼,每天在网上直播自己的流水帐。看到那八百到一千多的进帐数目,张林想再试一次。
家里的人依然支持他,这也让他心底有些安慰。根据帖子的内容和自己的估算,张林算出那人每天纯收入至少有三五百,这比他做过的任何一份工作收入都要高。
张林联系上发帖的那个人,对方表示想学做红豆饼要交五千块学费,除了教技术还包括设备,但不包括小吃车和其他的附带物件。
五千块对当时的张林来说,是一笔比较大的数目。他只能自己去考察市场。去城里兜兜转转逛了一天也没发现卖这种东西的,他在网上一查济南有,又跑到芙蓉街买了几个试吃。
边吃红豆饼,张林边厚着脸皮和那人闲聊,其实想套套技术,对方客气地回绝了他。
回来后,张林在网上查询资料,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钻研技术和配方。
“万事开头难嘛,但想到要张口吃饭,只能闷着头皮去做了。”他说。
最后,张林买了设备,自己设计图纸,请人做了一辆小吃车,又找广告店喷绘广告布,贴在小吃车上。前后忙了一个月,花了不到三千块钱。一切准备妥当。
那段时间,张林很高兴,他很久没有那么高兴过,甚至兴奋得睡不着觉。他觉得自己这次一定能挣钱,让父母和妻子过好的日子。
三
开张第一天,张林把摊摆在西冶街的北边路口。西冶街是博山区最繁华的步行街,从南至北,全是摆摊的。
摊位有专人管理,每月收二百元管理费,小吃车晚上可以寄放在附近的地下停车场。他每天就骑电动车带点材料,对新手来说,是最合适的摆摊地点。
西冶街附近还有两所中学,学生是光顾小吃的主力军,加上来往逛街的市民,客源十分充足。街上风风火火的,服装店的音响剧烈地闪动,走了一圈,张林的心跳也跟着剧烈起来。
那天,他去得比谁都早。小吃车刚一摆好,一个戴耳机的女孩就走了过来。女孩问东问西,张林一边回答她,一边慌张地把设备摆出来。
准备食材,开始做红豆饼。那是他的第一个顾客,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内心的紧张感。一边做一边留意摊前的人,怕她等不及走了。越是慌乱,越是出错,弄了半个小时,张林才做好第一炉红豆饼。
庆幸的是,女孩一直都在,也不催他,最后买了两个口味的红豆饼,笑着说挺好吃。
兴许是女孩做了宣传,(张林在心底猜想),开张第一天,他的生意格外红火。
没过几天,正好赶上一个小长假,街道上人流攒动,张林见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回家后,肌肉都僵硬了,生意最好的一天,他挣了近六百块钱。
开摊一周后,他跟周边的摊主也熟络起来。大家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他跟人说话都格外谨慎,也不敢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毕竟同行是冤家,多说易错。
以为好日子真的来的,即使累一点,他也心甘情愿。可没想到小长假结束后,红豆饼的生意越来越差。
有好心的摊主提醒他,本地人更喜欢咸香口味,甜糯的东西大家也只是尝个鲜。那些烤面筋、炸鸡柳的摊,就算味道做得再差,生意依然火爆。
思来想去,张林想到一个新的宣传方法,他登录附近几个学校的贴吧,用学生的语气发布发现美食的帖子。很快,又引来了一批新的用户。
只是没多久,张林的女儿出生了。
回家照顾老婆坐月子的那段时间,生意只好搁置,等再次出摊,一天连五十块钱都没卖到。之后的几天,营业额都没破百。贴吧的帖子早就被删了,再次去发布时,发现自己被人识破,进了黑名单。
眼见着兜里的钱越来越空,小本生意经不起耗,他只好选择放弃。
最后那天出摊,他的情绪特别沮丧,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八点,来了不到十个顾客,剩了二十多个饼没卖出去,只好打包带回家。
回去时,天空下着毛毛雨,他骑电动车往郊区的家里赶,经过无人的路段,天已经黑得看不见路。他蓦然想起自己这些年也没混出来个样子,又想到年迈的父母,妻子的期盼,女儿的奶粉钱。
雨越下越大,拍打在脸上,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外被人骂都没哭过,却在雨中大哭了一场。
四
后来,张林又卖起了粽子,由于一段时间没去开摊,西冶街的摊位被别人租去了。没有合适的位置,他换了一辆三转车,骑去各个集上卖。
从前的小吃车和那套制作红豆饼的设备被转了出去,隔壁县城的一个小伙子花了三千块买走了。张林免费教他做饼的技术,告诉他哪里进原材料便宜,真当了一回师傅。
“听说那小伙子做得挺不错,还教了两个徒弟。”
张林算了一下,卖红豆饼一个月,一共挣了五千块钱,“比上班强点儿。”
开始赶集生涯后,张林根据季节进货摆摊。主要以干货和水果为主,每月能挣四五千块。对此,他笑呵呵地说自己勉强能养家,已经知足。
“摆摊也是门学问,现在摆摊的人越来越多,不乏像我这样高校毕业的。当初我在西冶街卖红豆饼,身后烤面筋的两口子,开十几万的车来回赶路!”说完,他的眼里放光。
摊位前没人的时候,张林就拿着手机看电子书。我们有时闲扯一通,聊文学,聊各地见闻,发现两人的颇多兴趣相投。
前几天,我到路口去拿快递,路过他的摊位。张林却突然喊住我,塞给我一袋苹果。他说街道办下了通知,明天以后就不来这了。
我当时身上没钱,也没带手机,表示回家去拿,张林连说不用,是送给我的。
我见他正准备收摊,赶紧回家拿钱。电视上正预报台风“山竹”即将登陆广东沿海一带的消息。等我赶回去,他已经把摊子收好了,旁边还站着一个抱孩子的女人。
张林介绍说这是他媳妇,孩子病了,正好在附近的医院看病。她的媳妇很腼腆,孩子趴在她肩上睡着了,她和我打完招呼,细声跟张林说了两句,就抱着孩子往公交站牌走。
我把钱给张林,他不收,我就和他闲扯几句。不知为什么,虽说都在一个城里住着,将来肯定也能在别的地方遇到,但那一刻,就想和他多聊两句。
我说:“新闻说台风山竹马上要来了。”
张林说:“台风是去广东,到不了山东啊哥,我们可能没机会见到了。”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山竹那水果倒是挺好吃的。”
我笑了笑,突然想起卖水果的他,从来没见他在摊前吃过水果。想着应该给他买点山竹,他的摊前没有,又不好去其他摊买,只好跟他道别。
这时,天又下起了毛毛雨,走出二十多米后,我听到他在背后喊我:“喂,哥,山竹!”
我转过身问:“你说啥?”
“那个山竹,含糖量很高的,糖尿病要注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