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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第一场台风来了。
先是一阵安静,海风裹着海浪一寸一寸地侵袭上海滩,暴风雨如枪林弹雨一般,铺天盖地。敦实的记者穿着蓝色的雨衣和雨鞋,抱着路旁的树干,在狂风暴雨中歇斯底里地报道,惹得我一阵发笑。
听闻这风,绕开宝岛台湾,从福建平潭登陆。
我手中的鼠标没有停下,左键被按得咔咔作响。百无聊赖间,刷新了一次又一次中国闽台缘文化馆的网站页面。
“开拆远书何喜事,数行家信抵千金。”我盯着它好一会儿,又跳到麦田房产的网页里,里头房源信息几乎被我浏览了个遍。我意兴阑珊地起身,又是一声惊雷,雨点开始细密地砸进屋里来。
这两百多平方米的老石头屋,现今只留我一人,还有来来往往的游客,它成为了旅人歇脚的地方,只有短暂的驻留。我忍不住怜悯起自己来,阿太走后,我像被丢弃的孩子四处漂泊,没有住所。
于是,我把它挂上了麦田房产的网页,寻有心人承租。只是过去大半月,仅有三三两两的生意人问津,再无下文。倒是昨日有个老太太,想着老年生活能够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有意承租。其实也怪不得旁人,这房子着实老旧,石头垒得两层高,临海而立,落在了一处清冷的海滩上,景点离这有十数公里的距离。
狂风卷着水珠呼啸而来,门口的邮筒被迫发出拍打的声音,密密麻麻。想来这样的鬼怪天气不会再有来客,我便索性将门给关上了。又背靠着门站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长气,拿来宽大的雨衣,在疾风骤雨里拖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将门口的邮筒严严实实地裹上。
邮筒,是阿太的邮筒。邮筒里藏着的,是阿太的家书,在三十二年游走的光阴里跨越了台湾海峡,带来了曾祖父长长久久的思念和期盼。
其实邮筒里什么也没有,家书被我仔细收在了阿太的妆奁里,那些信笺平整地坐卧在里头,从来不能言语,却在很多个夜晚,和阿太丝丝地钻入我的梦里。如果阿太还在,邮筒和家书一样,定是被她当宝贝一般护着。
邮差大多上午来送信。清晨饱食后,阿太便是坐在廊前开始长达几个时辰的消磨。早年间,猴研岛还未开发,海风吹得也更甚,一年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风力在七级以上。
父亲担心阿太的身子骨,便请了师傅在老屋门口装上这又长又圆的邮筒,还特意交代邮差,以后的来信就往这邮筒里放。其实这家书,两三个月才来一封。新来的年轻邮差摸摸脑袋,看看阿太的邮件单量,再瞅瞅阿太的石头老屋,不是很能理解,骑上自行车就往别家去了。
阿太的工作从此又多了一样,偶有起晚的时候,她先是瞧瞧邮筒里有无来信,若是有,她便紧紧攥着,也不着急打开,等我晨起后再摊开在我的跟前,让我念给她听。
阿太祖籍是泉州安溪人,安溪盛产茶叶,有茶业大亨陈家富甲一方,而阿太全名陈婉清,陈家膝下长女。她年轻时,识字作画,烹茶吟诗,是真正的名门小姐。当然不是她不识字,而是她的眼睛越发看不清了。还有的是,她要我记得。
若是邮筒里没有来信,她也不觉得落寞和失望,反倒觉得明日这家书便来了。紧接着,她又会坐在廊前,开始另一项工作。等我再稍大些,就不乐意起来,常常威逼加利诱,总要想着法子让她回屋里头等,而倔强的阿太摇着头,她告诉我,这日子是一日比一日少啦。
我无奈,蹲下身子抱着阿太,用力地点点头,然后与阿太、海子哥在廊前一坐便是一个上午。我已经数不清这样的时辰有多长,或者说这样的枯坐是否已经重复了上千、上万次。
雨点像铜锣一样,紧锣密鼓地敲打在我的后背上,我裹紧了雨衣,心满意足地敲了敲邮筒,眼眶里却泛起泪花。我被狂风一路推搡着,艰难地进了屋。这样的天气,适合窝在沙发里追剧看小说,可是现下突然无由地想念阿太。
我费力地将阿太的妆奁从床底给翻出来。妆奁是阿太的陪嫁嫁妆,紫檀而制,雕刻镶嵌包铜缀玉,本来两层里置小屉数只,后来全部改成平屉,倒也不失玲珑和可爱。我轻轻地用手指尖抹开一角,雕刻的荷叶清晰地半露出来。前几日,我刚打开过这妆奁,但没敢细看,怕隐忍的情绪和深处的记忆奔涌而来,将我吞没。
阿太的家书,一共八十三封。每一封连信封都尚且保存完好,纸张已经泛黄,甚至有一些磨损,但上头苍劲有力的字体依旧清晰可辨。
邮票的右下角用繁体字写着“中华民国邮票”,自右到左,再往上是一个远古的男人坐在树下描摹绘写,左边从上往下写着“仓颉造字”。它贴在信封上,而封面上写着:福建省福州市平潭县澳前镇东澳村218号。又是另起一行:陈婉清收。再是:中国台湾屏东县荣家•黄训文寄。这是里头的信封,外头还用一个大信封套着,写着香港安埔路12号富善商场109号•贾士寄。
邮差送来这封信时,阿太正眯着眼睛躺在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训着三叔,十五岁的年纪顽劣调皮,大清早的,和邻家的孩子下海游了三四个时辰不知归家,急坏了一家老小。
当时我尚小 ,躲在门后看着三叔与阿太两人,忍不住地发笑。又远远地瞧见邮差紧着步子,顶着烈日,身上一左一右地背着深绿色的布袋。
我看了一眼阿太和三叔,一人眯着眼摇着蒲扇,嘴里念念叨叨,一人索性也坐在地上,靠在海子哥的身上。我感到新奇,哒哒哒地向邮差跑去,他只瞄了我一眼,自顾地大喊:“218号,陈婉清,陈婉清是谁?”
阿太停下手中的蒲扇,懒洋洋地睁眼,举了举手中的扇子:“这。”她起身,拍了拍海子哥,又慢悠悠地说:“百八年没一封信,这打哪吹来的风?”
屋外早就没有行人,暴雨决绝地横扫各方,不容片刻地商量,雷声轰隆,天色渐黑,风呼呼地吹,像盘踞在老石头屋的房顶张牙舞爪,威吓我一个女人家似的,想来外头已是水漫我这方小破院了。我放下手中的家书,慢条斯理地拉起了电灯,又盘腿坐下。我盯着跟前摊开的这一纸书信发呆,上头依稀可见阿太留下的泪渍,像水花一样,还晕出一些边边角角。
一九八五年,从台湾屏东县吹来一阵风,从香港邮局中转,历时一月有余,吹到了阿太的身边。更为严谨且完整地来说,是整整三十六年光阴馈赠了阿太满头的白发,才收到的佳信,而明明只隔了一湾浅浅的海峡。
阿太打开信来,只瞧了一眼,就呼吸急促,面色发白,她颤颤巍巍地打开信来,嘴里喊着“训文”,不顾还在人前,泪珠从她混浊的双眼滚落下来。
阿婉:
光阴易逝,自一九四九年泣别后,离家已有三十六载,我日夕不安,唯恐明日便要撒手人寰。提起笔时,对你的挂念自四面八方地涌来,热泪已经挡住我的视线,不知该从何处开始问候。
阿婉,家中是否安好?如今又是怎样一副景象?母亲早已离世了吧?三小子也已长大成家了吧?可怜他尚在襁褓中我便离家,至今依旧自愧未能陪伴你们左右。
我再不敢冠夫字,烽火战乱时,流落他乡且不知归期,常常惶恐你已嫁作他人妇,但念及这有生之年怕是不能再回到故里,又觉这是一大幸事。阿婉,我更不敢问及你是否安好,深怕这封信有去无回,你先我一步离开。
结识一位友人,姓贾。因生意常在香港与台湾往来,特委托其自香港邮局发,盼归信。
训文字,一九八五年十月十二书。
这纸书信笔锋轻颤,不仅有阿太的泪花,我想,还有曾祖父的眼泪。透过这纸书信,我仿佛瞧见他铺纸握笔,挑灯伏案,泣不成声。
一九四九年,曾祖父作为一名军工人员从福州撤退台湾,两岸仅隔一湾浅浅的海峡,却音信不通。跨海而来的一纸信笺,笔墨不能达意,是游子说不尽的思念。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当时的我不懂,只晓得整日里跟着阿太,瞧见她坐在案前,连夜写下一封长信,长达三页纸,但却是连着两日都没有寄出去。上省会寄信的前一日,阿太认真地将信对折好,边角一公分都不差,就像每日晨起,总要一丝不苟地将银白的发丝拢成发髻挽在脑后般严肃。
阿太将我抱在膝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说:“小家伙,你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是谁?”
“你的曾祖父,我们的家人。”
“那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爷爷奶奶,外婆外公,舅公舅婆,伯父伯母,叔叔婶婶......,家人不是常常见面,一起生活吗?”
沉默良久,我听见小声的抽泣声,抬头看见阿太双眼发红,泪痕在她的皱纹里隐约可见。她说:“他想回家的。”
“那为什么他不回来呢?他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呢?”
她笑了出来:“快了,他快回家来了。”
是快了,阿太。前几日,我接到了两岸寻亲工作组的来电。他们说,和台湾志愿者的密切沟通下,已经确认了曾祖父的骨灰所在之处。等这乌云散去,我便去将曾祖父接回家。
我将妆奁里的书信一一拿出,收到第二封家书已是腊月,正值新春守岁之际。信件依旧是从香港发,在内的信封封面再无其他多余信息,而收件人较前封有些许不同,写得是:吾妻陈婉清收。
展开信纸来,也是有些许不同。
阿婉:
我日盼一日,自十月至十二月已有数月之久,未得到只字寄回。至今日收到汝之回信,我甚是欢喜。
汝说家景如斯,平安勿挂,我悬着的心才从高阁中轻轻放下来。
阿婉,我心疼汝一介女流,含辛茹苦拉扯大三个小子。而在我们婚前,汝还是深处闺中,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我愧疚到无以复加。
听闻母亲临终前系念着我的乳名含泪而去,心中更是悔恨。我未能守在榻前,为她养老送终,披麻戴孝,这几日来已是夜不能寐。游子,游子,我在他乡流浪,饱尝思乡愁苦,究竟何时才能归家?
我想是快了,阿婉。《告台湾同胞书》的发表,如报春燕,海峡解冻,我相信祖国会带我回故乡,和你们团圆!
由台湾腊月初三托友人从香港邮局发,想来守岁团圆之际应能收到。祝新春快乐,平安勿挂。盼归信。
夫字,一九八六年腊月初一书。
曾祖父的字遒劲有力,意态跌宕。我伸长了手抽出一张纸和笔,下意识地模仿起来。他在写“阿婉”时,“宛”总比旁的字更有力,“夕”字一撇更长,够到“阿”字底下去。这是我在看了一封又一封的家书后摸索出来的写法,阿太曾笑话我不好好念书,整天倒腾些其它玩意。
及至我十来岁时,我已经能够模仿出八九分形态来了。当然,这是后话。
阿太已六十来岁,曾祖父走后,她一人主理家事,后来三爷爷闹着分家,她也索性随了大家去,只是坚持要守在这石头老屋里。他们往来的家书里,有谈及家族要事,族人过世,邻里纠纷,还有些常常惹得阿太抿着嘴偷偷发笑,但她从来不提自己这些年的悲喜。
新翻开的一纸家书里,曾祖父提到了我央求着阿太问及的日月潭。因此,我无比期盼着曾祖父回家来,我想问他,日月潭真的像书里说的那样,北边像圆圆的太阳,叫日潭;南边像弯弯的月亮,叫月潭吗?再打开一封,是浓厚的悲伤和喜悦夹杂着扑面而来。
我提笔,像阿太一样,想象着她收到这封信的喜悦。“阿婉”是我模仿曾祖父最像的两字,思及此,忍不住心情愉悦起来。屋外的狂风暴雨使门哐当哐当做响,风打在海面上肆虐地翻起一阵阵波涛,怒风将海水拦腰斩断,接着又与漫无边际的海面融为一体。
我塞上蓝牙耳机,不予理会,纵然天倒下来,我此刻也可以心满意足地死去。
“阿婉”,我轻念出声,我仿佛瞧见阿太朝着我笑。
阿婉:
近日来,想起离家时还且年轻,如今已是垂垂老矣。像我一般的老兵对故土的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不曾有一分消减。
何文德站在台上,他说,回家去。阿婉,你最不爱我在外招摇,我答应你,这是我任性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加入了他们......
突地,光线暗下,除了窗子透过来的光线外,漆黑一片。
停电了。我从杂物间找来蜡烛,大大的喜字在蜡烛燃起后交映出来,风涌动时,蜡烛像一个舞者步步曼妙,摇曳生辉。
“老板娘,停电了。”
我抬头,瞧见那昨日入住的一对情侣站在楼梯口,“吧嗒吧嗒”踩着拖鞋要下楼来。“凑活过吧,该睡觉了。”
“可是才五点耶。”女生嗲嗲的声音让我的手臂起了一阵疙瘩。
说巧了,这样恶劣的台风天,加上这清冷的一角,真就这两个住客,我懒得应对他们,端了一支蜡烛打发他们。自顾地继续翻着妆奁,想着闽台缘博物馆来接收这批家书前,尽可能地再多留下一些记忆。
女孩碰了一鼻子灰,接过蜡烛,拉着男孩踩着拖鞋上楼了。我重新塞起蓝牙耳机,耳机里传来费翔浑厚的声音,是《故乡的云》。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一九八七年的春晚上,他饱含深情,生生唱哭了阿太。归来吧,归来吧,故乡的风和云都在等你回家。
我长呼一口气,继续提笔。
“外省人员返乡探亲促进会”的民间组织。我在周末会与他们穿着统一“想家”的衬衣,上街游行示威,街头巷尾全是我们发放的传单。
那日游行,有一位老兵念了一首诗。早年间,我便听过了,是福建永春人,诗人余光中所写。这首诗传遍大街小巷,本不足为奇,只是他念着念着,我们皆泪流满面。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阿婉,我都要将这海峡望穿了。四十年了,放我们回家吧。
夫字,一九八七年八月三日书。盼归信。
誊写完这封家书,我又忍不住哭出了声,想起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九日,站在门口的曾祖父,他徘徊许久不敢敲门。
余晖洒向海面,海浪袭上沙滩,邻家的小孩在浅水区戏水嬉笑,我带着海子哥赶海捉石九公。待我将石九公网在兜里时,便习惯地回头大声喊阿太,海子哥汪汪汪地在我的脚边打着转。
我没瞧见阿太,倒是瞧见了一个老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手上拧着一个黑色的大包。在石头屋门口站定良久,探头探脑。我一把丢了石九公,光着脚丫子跑到他的跟前问:“你是谁?”
他放下包,蹲下身子,抓着我的肩膀问:“你是念念吧?”他的双眼干涸,混浊发黄,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声音哽咽。我从没有见过他,哭着大喊阿太。阿太听见我的哭声出来,就看见了有些慌乱的曾祖父,和一旁呜哇呜哇大哭的我。
五月到八月的抗争,蒋经国政府终于向公众承诺:将于近期开放民众赴大陆探亲。十一月三日,曾祖父从广东罗湖口岸入关,之后转乘大巴,回到老家福州市平潭县。
近乡情更怯。我不由得止住了哭声,瞧见阿太和那男人都悄悄地抹了眼泪,相看无言。
三爷爷闹着分家了之后,再也没有这般热闹了。分立出去的小门小户,都携家带口齐聚在石头老屋,他们住了一宿又一宿,阿太也比平时更加多话起来。我更是扒着曾祖父,日日让他给我讲日月潭,讲宝岛台湾,常常惹得阿太无奈,佯装要打我。
曾祖父笑着说不碍事,这样的好日子没有多少了。
“真的还得走?”
“阿婉,政府的规定,只能回来待上三个月。”
阿太点点头,我窝在曾祖父的怀里,清晰看见她别过头去,眼底泛起泪光。
曾祖父走时,阿太便站在廊前相送。她说:“你要常来信,常回家。”他握着阿太的双手:“阿婉,辛苦你了。风大,进去吧。”
随即,他的背影在我们的视野里缩成小人,频频回望,向我们挥手。阿太站在廊前,思绪涣散,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或许和后来的很多日子一般,思绪已经越过石头屋前的台湾海峡,到对岸去了。
阿太只要坐在廊前,便是在等曾祖父寄来的家书。
妆奁里还有一张家族合影,拍摄时间是在一九八七年十月二十八日,曾祖父回乡探亲时。我将它举高一些,想要看看阿太的表情。其实阿太已被生活消磨,一日比一日清瘦,堪堪只剩下皮和骨,然而岁月刻进她的骨相,更显雍容和气质。她坐在曾祖父的身旁,笑意悄悄爬上她的皱纹,然后直达眼底。
我轻放这一张合影和家书,就像轻放在我的心头一样。岁月更迭,两岸对峙,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却永远割舍不断。一九八八年后的家书来得更加频繁,缘是台湾当局终于同意接收并投递大陆的邮件,只是个中稍有曲折。这一封封的手写家书俨然已成为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微不足道,或许没有人会记得它。
如果它可以有更加宏伟的意义呢?阿太,你会不会责怪我。
良久,我又拿起新的一封家书。
阿婉:
见字如面。
见汝来信,信中提到族人黄训言去世,祖上虽有些许积怨,但想你心胸宽厚,定可以料理妥当。
现下,我回家的时辰怕是又要给耽搁了。近日来,身子骨越发不利索,风湿犯得厉害,胃痛也已成痼疾,逐日尚需闷痛三四次,时痛时止,使人无可为何。夜里惊醒,唯恐死在异乡,不能回到故土安葬。
阿婉,我从不觉得孤独,荣家有很多的老兵,我们时常互诉对家人,对故乡的思念。我感到悲戚的,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里,依旧没能实现最真正回家的愿景。
阿婉,台湾的木棉花又开了。盼归信。
夫字,一九九三年三月三日书。
阿婉:
距上次归家已有两年之久,甚是思念。汝在信中提及三小子家的长子择良时成婚,想等我回家主持,定在新春佳节前后可好?
前些日子,我痛心疾首,荣家有一老兵因战时留下的病痛被折磨死去,他死前在苦苦哀求我们,要将他的骨灰带回河南郑州,他的老家。我们不敢轻易应承,谁也不知那日究竟何时来。
而今日收听电台,澳门回归祖国的怀抱,所有老兵无一不喜极而泣,我们都盼望着能够早日回家。
阿婉,我见汝之信里从未提及自身,我甚是担心。汝务必珍重,等我回家,想再喝上一口安溪铁观音。
盼归信,夫字,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日书。
一连誊写完两张,不禁出神,蜡烛明火跳动,看得有些费力。远在沙发一侧的手机铃声响起,我烦躁地拿下蓝牙耳机,伸长了手,眼睛瞟到屏幕来电归属地的那一刻,我足足顿了5秒才接起。
“您好...…我是中国闽台缘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喂…听得见吗?”
“听得见,您好。”我揉了揉眼睛,睫毛也被染上湿意,好似石头屋外的台风天气连带着将我刚起的好心情一扫无遗。
“黄女士,我是沈馆长,前几日咱们有过沟通,原是和您约好了今天过去做家书的交接仪式。喂……喂……不好意思,信号不太好。黄女士,我们在台风来临前就上海峡大桥了,前会已经进岛了,但风雨太大,咱们赶明儿再联系。”
“噢。”我抬起头来说:“没关系,那等台风先过去吧。
“好好好,谢谢您。”
电话忙音传来,我将它丢到一边。海峡大桥全名是平潭海峡公铁大桥,2019年试运行通车。通车时,我开着市场上淘来的二手汽车,将油门踩到120码。这桥跨海段长11.15千米,达228个桥墩,北起松下,南至苏澳。桥面风力强劲,即使两侧高筑起特有的风屏障,也免不了偶尔的车身颠簸。
待降下二分之一的车窗,咸咸的海风便横冲直撞逮着缝隙就钻进来,吹乱了我两鬓细碎的发丝。风屏障的那头,隐隐约约藏着的,是错落有致的石头屋,连着翡翠般碧蓝的海湾,抬头望去又是顶好的艳阳天,一片湛蓝澄净。
海天相接,阿太曾说,海是倒过来的天。
我颦起眉来,或许是这座公铁两用大桥项目批下来时,我手舞足蹈地和阿太说,这桥连接京上,要开到台湾去哩。
“这桥连接京上,要开到台湾去哩。”它反复地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开到台湾去哩。后来的我,看着日渐消瘦的阿太,感到无比的懊悔,港口的渡轮都没能把曾祖父带回来,公铁大桥又何时才能带去阿太的盼望。
二零零一年一月,小三通开始实施,两马和两门实现直航,这两马指的便是福州马尾和台湾马祖,对阿太来说,是意味着曾祖父往后回家的路程缩短,不再需要转乘。通航首日,“台马轮”从马祖福澳港直航福州马尾港,阿太匆匆从平潭赶到马尾,在港口吹了一日的风,也没有等来曾祖父走向她的身影。
我还来得及劝慰她,她就告诉我,许是什么事给耽搁了,他会回来的。阿太一生,好似从容自定,相信天意必定会来。而我猜测她的内心也有怀疑过,动摇过或者否定过,但她总是轻轻告诉我,他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的。这句话,阿太念了往后的十余年。而我们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三叔的结婚宴席上。“两马”通航后再过上十余天,曾祖父的家书便来了。
阿婉:
请原谅我未能踏上返乡的渡轮。现今旧疾沉珂均依着年岁逐一浮现,应你回家事宜一拖又拖,我又失信于你。
昔年一别,不知相见再难,如今与汝仅是相隔一湾海峡,已如此伤感思念。更别说,再过个几年光景,与汝相隔是天人。
阿婉,每每给汝寄信,我只写荣家,惶恐汝担心。现今体况愈下,也不得不和盘托出。阿婉,他乡容不下灵魂。若是我死在异乡,若是有重回故土之机,务必来荣家老兵养老院将我的骨灰带回老家安葬。
两岸同生同源,可我热切想回到故乡,落叶归根。
阿婉,切记切记。
夫字,二零零一年二月三日。
我听见蜡烛细微的跳动声,钢笔在纸上的唰唰声,还有呼啸的狂风。其实早年间镇海楼建起后,台风倒是来得一次比一次少,今年的天气怪异得很。我起身,拿了一条毯子,冲了一杯咖啡,然后趴在桌上,看着在我的右手边的一摞家书。
后来,曾祖父身体抱恙,再没有回来。大雁南飞,家书愈少,阿太在二零零二年九月初收到了最后一封家书。就此,故事本就该终结了。偏偏阿太每日打理发髻,清晨饱食后,依旧习惯性地坐在廊前,远望着台湾海峡,等着年轻的邮差,只是她再也不会起身去迎。
她知道,她都知道。平日里不见她提一嘴,我也不想打破这样的平静,但早就已经是一场僵局。所以在她走前,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务必将曾祖父带回家。
而那些家书成为了她的寄托,一字一句,一句一段,一段一封,我给她念了一遍又一遍。往往读到动情处,我也忍不住抽泣起来,而让我抽泣的不是家书这个载体。阿太瘦骨嶙峋的手握着我,仿佛像我跟前的蜡烛即将燃尽一样,她已经老得没有力气笑话我了。她示意我,继续念,不要停。
继续念,不要停。
风声,雨声,记忆里念书信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混混沌沌之间竟睡着了。隔天醒来,灯芯也已燃尽,只留下一堆红色的蜡炬。
我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是沈馆长,他们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我慌忙从沙发上爬起,打开门,屋外的雨已经不如昨日滂沱了,看向远处,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
沈馆长打破了无言的寂静,率先寒暄起来。我领他们进屋,沙发前的茶几还四处散乱着昨日未收拾的家书。沈馆长还未坐下,瞧了我一眼通红的双眼,郑重其事地说:“黄女士,我们知道这批家书对您而言,非常的珍贵。请相信我们,它更是一种纽带和传承。”
我点头,又蹲下身子一张一张地收拾起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掉落在家书上,随即号啕大哭起来。阿太,阿太,如果是你,也会像我一般做吧。
没有人说话,只有我的哭声在这老石头屋盘旋,年轻的情侣凑热闹似的,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要冲下楼来,又停在楼梯口没有声音。我将整理好的家书递给随行的助理,他们手戴白手套,郑重且严肃,我一时觉得有些局促和尴尬。
“让你们见笑了。”我背过身去,胡乱地擦着眼泪。听见沈馆长说:“不会,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这些家书有着它特定的记忆和情感。”
我又转头看向他们:“你们能带我走吗?”
“什么?”沈馆长有些错愕,不是因为我恸哭,这样的场景他应当见过许多次了。
“我的意思是,你们需要促进两岸交流的志愿者吗?沈馆长,我不怕吃苦。”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也是,这要求颇有些无理取闹了。
许久,我听见沈馆长浑厚的声音砸来:“好,我们一起走。”
“还有”我思忖良久:“我想先去把我曾祖父带回家。”
“好,去吧。”
我看着他们,都是年轻的后生,眼里透出的光坚定且有力,又瞥见随行助理正弯着腰将家书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我一眼便可看出,最上头便是曾祖父寄来的最后一封家书。阿太离世,九十余岁的高龄,也算是喜丧。临终前,我在她的病榻前将这封家书给她念了一遍又一遍。
阿婉:
盛满一钵月光阿婉,知汝未嫁予我时,心高气傲,诗文也略有造诣。今日晨起,竟觉浑身清爽,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矫揉造作作诗几句,可莫要笑话。夏日酷暑难当,务必珍重。
我背着它走向他乡
一路颠簸流离,不知归期
我们成为大地歇脚的旅人
望盛唐李太白遗下一挽月华
荒草丛生,山川也多愁
我向它鞠躬
它拍拍我的肩说
我也在流浪
后来,我们走向故乡
荒原逢春
夫字,二零零二年八月十五书。
其实曾祖父寄来的这纸家书里,笔力浑厚,却依旧看得出有些颤抖,许是笔已经拿不大稳当了。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是写着“后来,我们下落不明。”阿太不喜,在这句话的旁边标注着“后来,我们走向故乡,荒原逢春。”,字体娟秀。
我在为阿太念着这封家书时,从不念曾祖父的行文,就像我前文所提到的,她始终相信曾祖父会回来。阿太紧阖着双眼,像只是睡了一个长长的觉,我将被子撵好,握起她冰凉的手,热泪滚烫。
阿婉:
盛满一钵月光
我背着它走向他乡
一路颠簸流离,不知归期
我们成为大地歇脚的旅人
望盛唐李太白遗下一挽月华
荒草丛生,山川也多愁
我向它鞠躬
它拍拍我的肩说
我也在流浪
后来,我们走向故乡
荒原逢春
生命本就轻盈,只是多了肉体凡身的期待,而我带着阿太的期待,继续生活。阿太,其实我也无比信奉你的相信。
后来,我们走向故乡,荒原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