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罔顾昆仑
这一生中,墨兰从未踏足昆仑,即便那个地方无数次让她心神罔顾。
幼时曾听来家里做法的道士说过,昆仑那个地方清气极盛,乃是上等的清修之地。即便不曾踏足,墨兰却早已无数次在梦中走过那里。此刻眼前景象,一如昔日的梦中回忆一般,一花一木,一山一石,历历在目。昆仑巍峨,傲气雄浑,令人心生敬畏。抬望眼,山擎天柱,直上九霄,叩问瑶池;蓦回首,落雪皑皑,峭壁悬崖,下极深渊。深处半山腰,天地严寒,步履维艰。
南宫心中暗自感慨,紫蕤应该是出自昆仑,或许这便是为何紫蕤乃至墨兰都会平白有一股不可一世的孤傲吧。
所幸后面的路越发平缓,仿佛前方还有些许人迹,亦不知这是不是魆瞳刻意为之。念及此处,墨兰心生隐忧。但见南宫在前方开路,若无其事,墨兰只得紧随着缓缓循迹而行。因为是在梦中,一切皆是神念,故而墨兰非但能如常人一般行动,还不会感到肉体的疼痛,也算是得了片刻的解脱。至于魆瞳,走着走着突然没了踪迹。雪还在下着,四处纷飞,看得人眼花缭乱,被风嵌入她的鬓角,像极了她十五岁凰州城那满城的飞絮,暗藏心事。不知要走多久、要去多远,墨兰虽然没有感到疲惫,但眼前千篇一律的苍白开始让她渐渐心生怠倦。
一种说不出的压抑袭上心头,那种感受,每当墨兰心中闪过那份挂念,她便会知觉。但这般默默的牵挂,与她与魆瞳之间的情愫却是截然不同的。墨兰不愿让身旁的南宫察觉这一切,只能极力掩饰着,心神却再不能集中。眼前恍惚有人影晃动,虽无半点生气,但听声音,却感觉像是从古旧斑驳的记忆中拓印下来的。
晶莹的雪花纷纷飞舞,不沾一丝恍若隔尘世污浊,像极了那年杨柳玄青时,九天悬河边上飘起的柳絮一般。好像那一年,她也只有十几岁。但见有一个紫衣女子面对着雪景,负手而立,沉默许久。她长发散开,不着半点珠翠,任凭漫天飞雪随意点缀。紫衣单薄,寒风凌烈,可她只是这么悠然的站着,不为所动。大片冰凌的落雪,只是轻轻拂过她的衣摆,不愿沾上,又随风去了别处。她的双目随性闭着,始终不愿睁开,可那副面容看上去,却像极了如今的墨兰沉睡时的面容。
“姐姐,无名来看你了!”远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背着一个破旧的行囊,兴冲冲地向那个女子跑去。“姐姐,你看,无名长大了!你说过的,等无名长大了,无名便能来找你的。六叔说了,无名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那少年激动地将自己在昆仑山上的经历仔仔细细、绘声绘色地说了。从头到尾,紫衣女子都静静地立在一旁,并无半点表情。她的双目依旧轻轻阖上,不睁开,只凭借她敏锐的听觉洞悉尘世。那种除尘脱俗隐隐约约带了几分傲气。
过了半晌,待到无名终于讲完了故事,那个紫衣女子方才轻轻颔首。“嗯……”她顿了顿,问道,“听你所言,昆仑着实比寒渊的村子有趣多了。此景甚美,只因人心如是。此行可算顺利?”
“顺…顺利”无名局促的挠了挠头,不知所云,“我…无名...”他虽在寒渊族长大,母亲却是昆吾族女子,一生下他便撒手人寰。昆吾、寒渊看似老死不相往来,实则却是因为灵石之争,结下了世仇。
紫衣女子轻叹一声,那些昆仑山下部落之间的斗争,这么多年来,她总归有所耳闻,只是自己仅仅是一个精灵,又被昆仑山清气所困,爱莫能助。她一手搭在无名左肩上,另一只手扣在无名左手手腕上,沉思片刻。她道:“你瘦了,他们又欺负你了吧。好在你身上的蛊虫虽然未被尽数祛除,余毒却也清了大半。你若还能勤加练习我传授你的心法,没过多久,你的法术修行便可以与同龄人无异了。”
听到此处,无名心中恼怒,愤愤然道:“他们…哼……仗着自己是祭祀殿的人,目中无人。无名一出生便被人下了蛊……要不是遇到姐姐你,无名这辈子恐怕都要……”想到幼时自己被人当猪狗一般凌虐、侮辱的惨痛回忆,无名不由一阵冷汗。
紫衣女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吧。那些人既然以此为乐,你越痛苦,便越是遂了他人意愿。若能好好活着,他们也再不会妄多置喙。”见无名听着一头雾水的样子,紫衣女子静思片刻,又道:“说到底,你身上虽中奇蛊,却也因祸得福。寒渊、昆吾族人体质迥异,其本相克,若不是那只命蛊改你本命五行,你根本活不下来。再者,你在于蛊虫挣命时强催内元,算是突破自生潜能极限。一旦余毒清除,那股昔日被蛊毒所压制的灵力会让你的修为突飞猛进……”
听到此处,无名脸上一阵惊讶,忙问:“姐姐,这些事情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无名?你要是早点说,无名就不会去理会祭祀殿的风言风语了。”
“诶,痴儿,”紫衣女子随手掐指一算,道“生死同瞬,两极相生,世间福佑与灾祸从来结伴而行。你若能明白这些,或许便不再会执著于眼前事物。我算过你这一生注定坎坷,背负罪业与使命的远远重于常人。若是这点苦难都承受不住,那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渡过?”
“无名不怕的,”无名俏皮地笑了笑,继而道,“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无名什么都不怕。如果姐姐你是紫气福祉,那无名甘为千古咎殃也要和姐姐在一起…….姐姐,不要再赶无名离开昆仑好不好?无名真的不想回去了。”
紫衣女子摇了摇头,道:“这个地方,昆仑,不属于你。”她离不开这个地方,这千百年来,她唯有与深入骨髓的无尽寂寞相伴。那样的日子,终究是会让这个年少气盛的人所失望、厌倦的。紫衣女子又道:“你还年轻,有属于你的抱负,你不能像我这样在昆仑虚耗无尽的岁月。”
眼见紫衣女子拒绝无名,无名心念一动,又问道:“姐姐,那你为什么不和无名一起离开昆仑?这样你就不会再这么寂寞了,无名可以永远陪着姐姐的。”
“永远?那是多久远?一弹指?一瞬?十年?千年?”她冷笑一生,“我这一生……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活了千年百年,那么久的记忆,就连我自己都模糊了。我乃昆仑山上清气所化,此生命格与昆仑灵脉紧紧相连。尘世污浊,除非有朝一日度化成仙,我根本不能离开昆仑。可是我仅仅是一介精灵,修为尚浅,难以飞升。但倘若强劈断我与昆仑灵脉的纽带,此举逆天,谈何容易。”
听到此处,那少年突然眼前一亮,感觉得到了莫大的希望,念及不久前在祭祀殿地牢中所见触目惊心的古老文字,无名心中冷笑一声。眼珠子疯狂地转着——一个疯狂的计划开始在心中酝酿。他欣然道:“姐姐,你放心吧,无名会回去。无名会好好练功的。因为总有一日,无名会变得比祭祀殿的人还要强。到那个时候,无名就可以劈断昆仑灵脉,姐姐也就可以睁开双眼,看看昆仑之外的大千红尘了…..”
“痴儿……”紫衣女子淡淡笑笑,依旧闭着双眼——她不屑于以双眼看世间,却是在用心去捍卫她脑海中的浩广天地。她已经对昆仑的形貌觉得模糊了,甚至不知自己的相貌如何,可这一切,她都不在乎。岁月,如无尽的长河,一遍遍残忍地洗涤着她已然苍白的记忆,拍叠着她混乱不堪的命运。沧海桑田幻化,一夕之间,令人措手不及,终是逼得她习以为常了。多少次,她见到那个似曾相识的旧客与自己擦身而过却只能避而远之。她与他,注定命中羁绊。只是这一世,他再也没有办法避开这些劫了。
但这一切,她并不想让无名知道。真相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言,太过沉重。她唯有转移话题:“你可知,你是有名字的?”发呆半晌,她终于又开口了,“你的名字,唤作陆吾……”
雪,越下越大,如同千万只展翅的粉蝶,尽情地在昆仑仙山上翩翩作舞,迷乱了墨兰的双眼。耳旁的声音随着蝴蝶的振翅声变得愈发渺茫,让人难以辨析。眼前渐渐模糊,她也再看不到那个紫衣的女子与那个被唤作“陆吾”的少年。
陆吾?墨兰心头一阵战栗,这个人不是已经被南宫一剑斩杀了吗?为何还会平白出现在墨兰的梦境中?那个少年?她心中感慨,好想以前梦中经常出现在昆仑的少年,与他竟这般想象。只是她记不清他的名讳罢了。种种因由,让墨兰不得不对眼前这个梦境产生了莫大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