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不知處

书店拆的那天,顺意问阿爸,以后还在别处开张吗?阿爸轻轻摇头。那时,顺意心想,倘若阿爸不做,毕业后自己就再回来重振旗鼓,这裡是祖辈的基业,世世代代的营生,在他这裡不能断。什麽东西“啪”一声掉了,散落一地。窗外的沸腾声中有雀跃的欣喜,连同对面两层的閒置老屋,也被吵著闹著添了一点生气。檀木妆匣七零八落,顿地散开,弹出一张旧相片。顺意认出,一边是姆妈,一边是阿爸。二楼书台上,有一张旧相片,黑白底,透明罩。两人裹著军大衣站在戏院门口,姆妈淡淡笑著,倒是阿爸喜不自胜,一反平常。日光猛烈,扑在他们头上,身后景致暗下去,一双面颊烂若桃花。角落裡还有一对点翠,思前想后,兴许是姆妈落下的,旧日唱戏的物什。



顺意没听过姆妈唱戏,从前,她是上海“老天蟾”剧团的演员,离了剧团后才生了顺意。隔壁的阿婆讲,顺意出生前,每逢入夜,总听得见姆妈唱戏,天高月明,清清朗朗,沁人心脾。她往灯下一站,裡外聚了一小撮戏迷。可真像位角儿。姆妈唱戏是一绝,当年阿爸就是被这看家的本领勾了去。一条云遮月的嗓子石破天惊,嫋嫋清清,几家闻声开了窗,曲子一鑽进去,夜色变得清旷而空灵,这是云门路难得安静的时刻。



顺意出生的那年,不满一周岁,额头上磕了个碗大的疤。娘家人讲,这是凶兆,小孩子命裡犯憷,霉运跟一辈子的。姆妈当即啐了一口,乱讲,打住好吧。天庭饱满,出生挂彩,是有大出息的。娘家人笑了,都生在下只角了,怎麽还有大出息,笑煞个人。因为他额头的这块疤,姆妈取名叫他顺意,顺心如意,连上他的姓来读——徐顺意,许顺意,也许顺意,怎麽读都不大笃定。



这一丬旧街角,是老苏州人口中的“下只角”,所谓“下”,自然就低“上”一等,老苏州人讲,这条街长出来的都是“滚地龙”,一辈子地头摸爬滚打,难出头的。云门路位于下只角边缘,房屋矮矮地攒在一处。顺意家住街尾,老房子裡的二层书店,从前的旧楼。一层藏书,二层住人,招待稀客,来往生意。自祖父以来,世代经营。眼看著读书人渐少,从前丰足日子一点点衰落,左右邻里一一迁走,几经易主。阿爸却执意守著这一份家业,日日苍老下去。于是,顺意出生后的第三年,姆妈牵著他,走近街头的一屋酱油铺,讲,顺意待在这裡,姆妈回家拿点零钱,伐要乱跑,好不啦。他点点头,她撇下他,转头走了两步,想起什麽来,又噔噔噔赶回来,怜惜地看著顺意,一顾三回头,一来二去,险些绊倒。顺意听话,一直静静站在酱油店裡,没有乱跑,没有哭闹,等到黄昏,等到入夜,姆妈还是没有回来。不知谁家响起了曲子,电视机裡咿咿呀呀地唱:“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顺意一直坐在那裡,把曲子听完,很多年后,耳边裡还在咿咿呀呀地响。



后来,他一直在想,也许,那天姆妈最初真的只是想回去拿一点钱。他收拾著姆妈的细软,这麽多年了,它们还是安静平躺在柜子下,翻来覆去地摊开,叠整,放平。酱油店早已拆了,开过杂货铺,五金店,最热闹的一阵,还开张了一家招待所,他站在门前,裡裡外外,男男女女,进出的人绕过他。老闆问,小兄弟,你又来给我当门神啦。他便摇摇头,不讲话,也不肯走,仍旧站在那裡,望著街尾处家的方向,空落落的尽头,细濛濛的一片天,一点见不到人。有时,飘忽过那麽两三隻人影,走动著,停驻著,高,矮,胖,瘦,都不大像姆妈。记忆裡姆妈总是很从容的,纤长身子,细溜溜的,悠游自在。有时,顺意一坐就是一天。久而久之,便不知是在等姆妈,还是在等别的什麽人。小时候,他就想著,若有一天姆妈回来,也是从那裡来,向这边走。



但很多年过去了,姆妈再也没有回来。搬家的那天,顺意问阿爸,知不知道姆妈住在哪裡,怎麽生活。阿爸犹豫了一下,说,她兴许还在老天蟾唱戏。他又问阿爸,上海这麽近,怎麽不去找她。阿爸愣了愣,沉默了许久,只轻轻道,太苦,她太苦了。说罢微微摇头。过了一会儿,阿爸又讲,有一年,我想送她一对点翠,同她讲,再回去唱吧,日子本就不长,何苦争一个角。可没等送出去,她就走了。阿爸苦笑道。顺意从书架上找出来,叮啷啷地亮在阿爸面前。阿爸淡淡地笑道,到底还是让你找出来了。顺意又问,那时姆妈早已不唱戏了,怎麽还送这样一对点翠。阿爸讲,说是不唱,可路过的时候,她眼馋得很啊。话声轻撂,满脸笑意。顺意说,你想过去找她吗?阿爸摆摆手,过了一会儿,又点点头。



他俩刚认识的时候,阿爸在上海念书,常去“老天蟾”裡听戏,一月三场义演,开低价票,十元一天。姆妈唱大花旦,嗓子不算敞亮,身段却是一等一的好。吊梢眼,细勾眉,茶杯摇盪,故事唱道兴时,韵味一点点足,湿气含浑,圆润透亮,赢得满堂彩。后来,一月三场义演已不够阿爸听了,他攒了半月的伙食费,兴冲冲买了原价票。待到帘幕徐徐拉开,花旦开嗓,中气十足,却不似姆妈。细细寻摸,阿爸才恍惚看清夫人跟前的小丫鬟的脸,倒是与她有三分相似。原来,每月义演,上台的是一批“备用军”,姆妈便是其中之一。可阿爸倒暗自窃喜,来得更加频繁了,日子虽紧巴,却同阔少爷一般,成了“老天蟾”的常客。一开场,他一双眼便圆溜溜地转,上下打量著寻觅著姆妈,像是一个缄口不言的约定,乐此不疲。哪论妆面如何,打扮如何,他准能一眼认出姆妈。姆妈不漂亮,平日裡寡淡,可戏妆一成,眉眼间的风情便呼之欲出了。她有时扮丫鬟,有时扮小姐,有时扮红娘,唱词不多,一两句推诿接应,三四声含恨问天。虽是小角,但灵动得很,活生生的崔莺莺再世,可总轮不到她来唱角。顺意也问过阿爸,台上那麽多人,妆面又浓,他一个外行怎麽认得出姆妈?阿爸说,她走路步子不一样,碎,小,两三步便微微回蹭一下,逢她出场,准是如此。顺意暗自感歎,这一点细微之处,怕是姆妈自己都没有发现。阿爸的戏票攒了很久,花花绿绿的一摞,塞满了书页。直到有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在戏院门口等姆妈。十二月的上海真冷,寒风凛凛,散场后玫瑰花已冻得发皱,还有一封捏得发软的信。



后来,苏州河上,两人同行。烟波浩渺,轻舟小船,文人一点会心的浪漫。姆妈每逢讲起,呼吸中都透著水汽。顺意相信,那个时候,姆妈是真的爱过阿爸的。



姆妈的心气儿高,顺意也看得出来。阿爸说,没生顺意的那几年,姆妈最爱在家裡吊嗓子,却终究吊不出味道,短了些小姐们天生的做派,也没有那轰轰烈烈的痴劲儿。终究像造出来的模样,欠了些浑然天成的底气。打转儿也练,欢亮得很,红妆奁,银头面,水袖翩然,还似花相见,双双对对飞。可五年过去了,还是“备用军”的一字打头。唱戏人已过了一生中最娇贵的时候,只得落一齣美人迟暮。



有一天晚上,姆妈从剧团裡回来,一反往常地沉默,不搭理阿爸,也不吊嗓子,而是慢慢走到镜子前,望著镜中的自己,手轻抚上去,颤颤巍巍,几近流泪。沉默了许久,猛然间手砸向镜子,玻璃啪嚓溅开,紧接著两手向下用力一挥,头面叮铃咣啷倒地,啪嗒,嚓,零零琅琅,顷刻间,妆台空空如也,一水透光。她抽出一把短刀,慢慢挨近脸,端详著镜中的自己,竟有些陌生了。她深呼了一口气,心沉了沉,正准备刺进去,阿爸突然冲进来一手夺过去,哗啦——落得叮咣响。姆妈突然崩溃地哭了起来,蹲下来用手捂住耳朵,颤抖著晃著身子。阿爸张开血丝丝的手掌,轻拍著她的背,像安抚孩子一样,四周都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姆妈轻轻抬起头,对阿爸讲:“我们生个孩子吧。”于是,次年三月,才有了顺意。



这些过往零零碎碎攒在日子裡,一点点拣起来,许多年后说来,倒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姆妈走了以后,每月家中若有盈馀,阿爸便会到银行去,寄一笔钱,顺意心裡明白,也不大过问。他仍旧不大会用智慧机,有时遇见买书的学生,同人家纠缠许久,仍然是一笔糊涂账,兜兜转转,绕不大清。顺意便在门口贴了几张二维码,同他讲,下次有学生仔来,指指这个就好。阿爸点头应允,活了这麽多年,他却愈发走在了时光后面。



阿爸的书店开了许多年,打顺意记事起,生意一直冷清,全倚仗左右邻里照料。有一回,还遇见过偷书贼。阿爸追出书店,追著他跑了一条街,惊得邻里也都出动了,大爷,大妈们来势汹汹,上赶著追逐一位腿脚麻利的年轻人,场面轰动一时。最后,不知谁大喝了一声,小偷,别跑!被街头的大爷听见,一瓢水泼了个正著——哗啦一声,劈头盖脸地浇上去。那人猝不及防一躲,反倒摔了个趔趄,一窝蜂大爷扑上去,将他一举拿下。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下只角人人都知,云门书店的老闆看著文弱,但欺负不得的,连同那一整条街的居民,都不是好惹的。还有一次,不知谁家的孩子眼馋,偷了一本《呼啸山庄》,红封皮从肚皮裡露出来,路过的大妈眼尖,拦住他,喊来他外婆,一同教训了一个钟头:“他是个可怜人,就靠著这个吃饭呐。一天的流水也不过几百,毛利薄,没了老婆,还有个张嘴就要吃饭的儿子,你忍心啊?”说到黄昏,连阿爸也听不下去了,笑笑拉走她。从此,那孩子若来看书,阿爸便也给他支一张凳子,若遇见大妈来给孙子买书,阿爸也只收个成本价。



其实,阿爸还当过一阵子“网红”。姆妈走后的一年暑假,有一位学生仔每日都来看《法国艺术史》,铜版烫金,厚厚的一摞,一套要三百块。从早上八点,读到晚上打烊,天天不落。一开始,他是站著读,装作随手翻阅的模样,双眼伺机而动;渐渐地,他胆子便大了起来,掖著书,躲到角落裡津津有味地读。后来,阿爸看不过眼,便去角落裡招呼他来坐下,也为他支开一张长凳。他有些生涩地笑笑,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不停地对阿爸说,谢谢,谢谢啊。阿爸笑笑,摆摆手说没事,转身接著清点书柜。于是,那年夏天,风扇吱呀吱呀地转,汗溜溜地滴下来,阿爸,顺意,他,三个人挤在一间小房子裡看书。偶尔有熟客来,打破空气裡的沉闷,话声响亮,馀声好长。有时,顺意会悄悄从《海底两万里》中抬起眼瞧他——神色专注,一页一页地翻著那本厚书,不时记著什麽,直到暑假的最后一天,他读完了最后一册。临走前,他对他们道出了实情。其实,他不是美术专业的,是念新闻系,可他不喜欢,没甚趣味,想转行读法国雕塑史的研究生。阿爸点点头道,蛮好,蛮好。他踌躇著,支支吾吾地问阿爸,可不可以採访他?毕业作品,他要拍一个城市专题的视频,以书店的流动与变迁呈现当代青年的浮躁,老一辈的坚守。阿爸笑笑说,可以,但我没什麽坚守。



于是,逢著九月初清閒的前几天,阿爸带著他们一起跑遍了城裡的书库。他举著相机,一一记录下来,例如阿爸如何拣书——先看翻译,再看出版社与年份。阿爸是懂书的,在书城裡,他不再拘谨,而像一位指点江山的将军,跳跃著指向远处边,角,顶层说,这套,那套,还有这本,我全要了。我一直清楚地记得,那晚扛回来的书有《空间的诗学》,《眼与心》,还有店裡恰好卖完的《杜伊诺哀歌》。对于那时的顺意来说,这些繁複的名词过于陌生,印在银白色的字体和绸缎封面上,好像一隻只白鸽扑腾著翅膀而去。顺意花了很大的力气背下来,在后来的年岁裡,一直听著他们的回音,在时空中铿锵有力。那人问阿爸,和城裡书库的老闆很熟吗?阿爸点点头,道,几十年的交情,老朋友了。这行业从前兴旺,也没多久,零三年以前吧,那时过去书城,挑花了眼捨不得走,一去泡一天的,哪像现在。阿爸有些激动,眼裡发光,接著讲,那时的书也比现在多,消得快。后来啊,后来就越来越不行了,许多书贩也不干了。有些嫌利薄,便鱼龙混杂著卖,糟蹋好东西,看著都揪心。如今,整个苏州城,也就只剩两三家能买。阿爸歎了口气,又有些窘迫地笑笑,他也没想到自己也有这麽多话的一天。



后来,学生仔把视频传到网上,阿爸就莫名其妙地火了,是他人口中标题上“只卖滞销书”的老闆。原本门可罗雀的地方也成了一时兴起的苏州打卡地标“小众书店“。那一两月,旅客将小小的书店挤得水洩不通,门口摆放得《杜伊诺哀歌》,《小城畸人》也日渐薄了下去。顺意将视频给阿爸看,阿爸笑笑,道,拍得还挺帅。阿爸神采奕奕,讲起书来口若悬河,兴奋得不似往常。书店黑白滤镜的工整切割下,好似一个废弃的地下仓库,却莫名有著倦怠的美。顺意也替阿爸高兴,他虽不习惯热闹,却总好过店裡整日无人问津。访客大多是来拍一两张照就走,有的顺带捎一两本书回去。却也有一些识货之人专程前来,鑽进店裡,团团转转,寻了一大圈,又惊又喜地问阿爸,这本书你们这裡都有?此刻,阿爸两眼放光,振奋地答应著,嗯!那几月,每日的流水翻倍,阿爸脸上的笑意也添了许多,店裡生意红火得紧,直到半年后才慢慢冷却了去。可阿爸倒是来去都看得开,还意外收穫了几家老主顾,绕大半圈苏州,月月都来,坐上一整天,与阿爸聊文学,哲学,还有电影。每逢此时,阿爸的脸上总浮现起难得放鬆的笑容,最是快乐。



但自那以后,那学生仔便很少来坐了,听说他没有念成绘画,而是因阿爸的故事一跃成名,到了媒体公司,接著做老本行。几经辗转打听到了以后,阿爸沉默了许久,又慢慢说道,蛮好,也蛮好的。可顺意心裡明白,阿爸一直惦记著他说过的话,书架上还有一整套替他留下的《法国艺术史》。但直至书店拆迁,他们都没再见到他。



其实,当拆迁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人人不以为然。“天上掉馅饼,还偏偏砸到你头上了?做梦。”竹筷子额上一敲,震得传话人当即语噎,撂下一句:“爱信不信。”也是,下只角地偏,本没这个福分,可偏偏云门路一字打头,是街上的脸面,朝著大马路,沾上了新中心的喜气,上头一隻笔就恰好画到了云门路,羡煞旁人。



消息一经放出,人人奔相走告。这麽多年,终于盼出头了。许多人当晚就走了,慢一些的,也紧赶著这两天。好似拆迁期限不是一月,而是三天。云门路搬迁,就是一出热热闹闹的大戏。道路本就窄长,汽车进不来,只好靠拖车拉,叮铃咣响噹噹,擦过折叠凳,塑胶盆和巨大的折叠伞,不时惊起电瓶车警报声。家什在车上堆积成山,排成列缓缓地走著。大件靠裡,杂物朝外,顶摔的摞在上头,孩子挤在车沿,挨著纸箱,怕它一倏溜滑下来,一车倾之如山倒。小货车开不进,成列的拖车如同悠游自在的马,甩著尾巴轻轻挪。主人家急得直冒汗,却一眼望不见尽头。烈日当头,照得臂膀黑亮,耳边响起燥热的呼喊声。阿爸在楼下烧菜,两客红烧肉,一点初春的马兰头,配上凉拌豆腐,一点自足的享受。时至晌午,吵闹声不绝,顺意与阿爸吃著饭,听著窗外叮铃咣啷的碰撞声,光淹没树叶,木桌和孩子的眼睛漫到窗台前,屋裡的咀嚼声沙沙作响。阿爸,我们什麽时候走呢?顺意问道。再等等吧,等两天。阿爸不慌不忙,好似云门路的生活会日复一日地继续。“小赤佬,看不得路啦。叫你快一点呀,听不懂人话是不啦。”窗外的沸腾声中有雀跃的欣喜,连同对面两层的閒置老屋,也被吵著闹著添了一点生气。



砰砰,有人轻轻扣门,在顺意家门前喊一声,走啦。也有一些人,书不好带,想再还回来,阿爸便说,还是留著吧,多读读总没坏处。还有一些早年失散的书,他们次日开门时,发现居然整整齐齐摞在砖头下。于是,待到临走的前一天,阿爸对顺意说,我们再晒一次书吧。



家裡的晾书台已经有些旧了,自祖父辈起,代代用下来,无非是一块三尺见宽的木板,累月经年,磨得光滑,那日日头烈,街道早已空了,行人寥寥无几,难得曝书的好日子。地上摊了一排排,一列列,风吹来,淡黄黄流动。几位熟客听说要拆迁,都慌忙赶来,往常卖不动的书,都一本本消了下去。那位每月绕大半圈苏州城老主顾问道,以后还会开吗,他好记下地址。阿爸抱歉地摇了摇头,再找一家吧,不开了,以后都不开了。老人家愣住了,怅然若失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说,也好,也挺好。店裡围了一小撮人,恍惚间,顺意以为回到了那年红火的日子,细细一想,都已过了十年了。密密匝匝的书清空了,摞在了拖车上。到了夜裡,借著月色与路灯,晚来的人群围在那裡,一本本拣书。顺意忽然鼻头一酸,看著阿爸,阿爸也看看顺意。在那一刻,顺意忽然决定,将那对点翠给姆妈。



云门路已经空了,剩下一两家,咚咙咙地清扫,路上洒著泼水声,纷纷扬扬,这也是他们在此的最后一夜了。月光下,顺意和阿爸一前一后地走著,拖车缓缓前行,泥土鬆软,热气扑鼻。“等一下!”走到路尽头,顺意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阿爸粲然一笑,说,我就知道他会来的。月光下,学生仔说,他来拍新题材《拆迁与重生》,恰巧来这裡取景,便趁收工赶来了。于是,学生仔拎著一整套《法国艺术史》,替顺意与阿爸拍了与云门书店的最后一张合照。



搬了新家,旧书摞了一整间书房,阿爸挤在角落裡,接一些小出版社的活计——为儿童书画封面。阿爸画得仔细,许多鲜活的,未经污染的记忆,在笔尖流淌。乡下的水塘,农田,蜻蜓,夏日裡的知了声,还有老戏院与玫瑰花。顺意毕业以后,没像当年许下的心愿一样,再开一家云门书店,而是进了地产公司,做了销售,苏州中心夜晚的光很亮,不像下只角,要大家挨得很近才看得清。顺意到上海出差时,找过姆妈,为的是将这一对点翠物归原主。下榻福州路,隔壁就是“老天蟾“,如今叫天蟾逸夫剧院。戏院早已寥落,今非昔比。从前,坐落在“远东第一商业街”三角地的老天蟾,门前常有高悬的红灯上醒目地亮著黑体“客满”二字。如今,错落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仍是打眼,却不复当年敞亮的底气。今个演《霍小玉》,待到开场,仍有几人冒冒失失地冲进去。顺意演员表上下一瞧,没有姆妈。走到前台,顺意问了姆妈的名字,迎客人眉头紧皱,细想了一会儿,说,早些年是有这麽个人的,如今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于是,那对点翠长久地躺在了顺意书架的最后一层,下面垫一张黑白照片,慢慢落了灰。有一天,阿爸在客厅看滚动播放的新闻。突然,顺意听见隐隐的啜泣。顺意闻声望去,新闻在播敬老院慰问演出团的节目,姆妈的脸一闪而过,嘴唇上点了一颗豌豆大的痣。当年款款莲步,心高气傲的姑娘已成了丑角,伸腰,点头,甩手帕,活脱脱一个插科打诨的行家,滑稽又熟练。但即使如此,阿爸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她。他哭了,一颗一颗从眼眶裡连珠冒出来,打湿了手头的画。清脆的播音声依旧,新闻早已聚焦到其他的报导上,蓝,绿,黄的光泽不断变幻著。阿爸突然埋下头,像个孩子一样躲在自己的臂弯裡,嚎啕大哭。脊背抽搐,一抖一抖地起伏,像一脉老去的山峦,慢慢倾塌。顺意望著他,也红了眼,他忽然想到了那对点翠。只是现在,姆妈又该如何戴上呢?



当年的学生仔隔几日发来了视频,《拆迁与重生》裡,云门路如今亮堂极了,已成了一条宽阔的街道,尽头有一个广场。顺意带著阿爸重游的时候,还找到了牆角他当年歪歪扭扭刻下的“云门书店”四个大字。但书店早已夷为平地,只剩当年的邮筒矗立的地方,有一圈淡淡的铁锈红的划痕,怎麽也刮不乾淨。尽头建起了一片广场,显得空旷了许多,许多孩子在打闹。顺意閒逛著,听见丛林中隐隐传来了熟悉的曲子。顺著声音走进去,只见河边坐著一位老人,身后苍翠掩映,他闭著双眼,收音机裡放《长生殿》,他轻轻晃著脑袋听,咂摸滋味。顺意走上前去,趁著唱词停顿的当儿,对他说:“老人家,这段我也会唱,给您来一段吧。”对面人看著他,饶有趣味,连连点头。于是,他比划著身段,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那天的黄昏,那个下午,旧街角,酱油铺,阿爸的书店,行人的喧闹声,街尽头的姆妈,还有那个望眼欲穿的小男孩,都一一向他跑来,就好像许多年前,阿爸拿著玫瑰花,取下帽子,奔向戏院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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