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朦胧山,一爿氤氲阁; 一池清冽水,一垂柳梢头。
一番肆意斑斓之后,点淡色彩款款落盘,宝秀静谧于天高云淡间,一片素简。
时候已是初冬时令,宝秀坝四野初处安然宁静。
宁静终究是一条寂然独道,曲曲折折,触心抚履,总叫人身不由己,心有不甘。
步履欲退还前,却缘于一径泽润初寒,矜持冷面中袒透几丝温情,欲说还休,缕缕析析,顺纤细阡陌漫延,再漫延。
寒意中的温情直似无邪懵孩,一直漫天游荡,率性无休,却在缥缈间跌跌撞撞,嘤咛沉积于地母之怀,傲娇撒于一地。
这是一份自然原生的倾心黏连,与生俱来,并无刻意雕琢,虚妄更了无残迹,仅剩下最朴素的呢喃对语。
懵孩的思恋纷纷扰扰,渐渐沉淀于地母之怀,抬抬腿,撒撒野,再无一丝离怀之念。地亩摩挲轻抚爱儿,生怕有一丝惊扰。
默然间,母儿情怀演绎成了一道朦胧情愫,似眠非眠,透出一番难舍离。
这幅初冬之晨水墨画,随意墨泼抒湧,无边纵横捭阖,令宝秀坝隐隐迷离无际,剪不断,理还乱。
伫立于赤瑞湖杨柳岸,随手拾起清代石屏文士任偀先生那首著名的《宝秀草湖雨泛》:
徵诗独泛晚香荷,镜里人飞一叶过。
细雨着花浇粉黛,微风吹浪织秋罗。
树沉鸟梦清如许,峰被云遮翠不多。
怅望伊人何处觅,投竿谁与潄清波。
任偀先生划舟穿于翠荷,迎接品赏细雨,满眼看见赤瑞湖在微风中夏秋交接,花浇粉黛,喜不自胜。我却随迹先生舟履,妄自狗尾续貂,满眼看见初冬赤瑞湖景:镜子仍是那面镜子,镜子里满荷飞花早已风烛残年。
香荷凋零水墨图,无风无雨挺枯荷。可别觉得败笔,水墨大智隐于拙愚间。
虽是寒意一宿,丹青无意,造物主却早准备好大拙手一双,巨宣纸一张,浓翰墨一方。以霜露磨砚,浓墨饱蘸,醉心浸淫那一点一捺一撇一勾一勒,款款水墨由艺术之手一挥而就: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只是任偀先生怅望伊人何处觅,心自不甘。窃窃遥想任先生饱读诗书,却也不是神仙,自然不可以免俗,一介凡人独有了不可方物美景,却偏还觉少了心中伊人!若是伊人脉脉含情,也于任偀先生执手相看,投了竿,漱了清波,却又意欲何为?是不是又得该有一觞美醇,一挥琵琶?然后千呼万唤,大珠小珠落玉盘?这些自然还不够,是不是还得加有湖中鳜鱼煮肥美?然后再浪漫船头啜饮,莲蓬卧剥?然后还得再温灯一盏,良辰美景,春意盈满船?
于是窃想,锦上添花还叠加甚多,便也稀松平常,便会审美疲劳,便令身倦心累,这实在并不甚妙。我无意追寻任偀先生高远郁想,窃窃断句一个休止符。眼前水墨图景便是伊人,我已于伊人裙边滋享温纯,也便没有了怅望。
怅望梦中伊人何在实在是一件搅心动魄之事,更何况这寂然之美不容喧噪呢!
昔年任偀先生眼中的赤瑞湖已不再宽泛,无尽水涯不再野旷,浪花褶裙换成一袭紧身衣,柔发已经剪短,雍容已为清瘦,她没法不干练。白浪浪湖水已为一格一格草花塘子替代,她微微闭上眼眸,她在遐想逝去之光,但她仍在愉悦,她仍嫣然一笑。
湿地公园是一个时尚名词,在机械鼓捣声中继续推进,点点戳戳,现代之美正在上演,主题明朗。
清晨雾纱里,农人们的低语暂时还未出笼,连片村庄还有些睡眼惺忪。毕竟,在初微寒气之前,人会变得慵懒一些,裹足延时,让缱绻梦呓编织梦想。
打破宁静的是一只领头鹈鹕,黑黑瘦瘦的,有点顽皮有点二,一睁眼便畏畏缩缩试探周遭情况,“扑替”一声具有几个用意,既报幕节目单,试试虚实壮壮胆,亦向又一个早晨问声好,例行公事一般。它有些急不可耐,蹬弃残羽,蓬头垢面,也不梳洗,急急出巢了,出演巨幅水墨画的第一个动点。
镜面湖水开始从岸边形成一道隐隐箭头。领头鹈鹕具有极高警惕性,既斜睨周遭可能出现的危物,也不忘寻觅可能浮游出头的鱼虾,它饥肠辘辘,不管不顾扎入水中,一丈开外又探出头颅。
霎时,阵势开始一顿大乱,鹈鹕群从岸边枯草窠中蜂涌而出,无数道水箭极速发射出去。划破静谧之声,令那一块完整璧镜变得支离破碎。
天终于放亮了,几只惹眼白鹭不知从何而来,飞移标点一般,戛戛有声,从灰色云端飞过,停歇于那棵奇怪而高的柳梢头。但它们只稍作停留,便再也顾不得矜持,俯身混入鹈鹕大军中去,挥展宽大翅膀,与小个子鹈鹕们一争高下。
巨幅水墨画也不再是纯然的素简黑白,终于有了一丝羞涩红晕,东方山巅片片云端开始着色,镶一线金边,快乐报喜,它们后面即将尾随一轮红日。
红日即将初嫁,内心颇有一番娇媚之态,扭捏忐忑,却架不住红云信使们戏谑拉扯,不得不露出一牙光晕,欲笑却仍未从容,终于还是豁出去了,连声对羽状红云们说叨:做我的纱巾吧,做我的纱巾吧!好好陪伴我一程,我还你们一片嫣红!
羽云也坏坏地笑,再使力拉红日一把。它们知道,再不抓紧千金一刻,欢愉就再难延续了。
红日抛却不安,猛然一跃,出现在东山岗,她羞涩不再,向大地情郎嫣然一笑。大地情郎亦心领神会,眼神放出光晕,应和一声好字,旋即忙碌起来,着力荤素搭配一道饕鬄喜宴。
赤瑞湖旋即变身,幻化成一个硕大调色盘,装扮红日初嫁大地的婚房:光与影令灰黑水草色调重妆浓浓绿意,油油地在水面上飘摇;湖面已铺上一层红红艳艳地毯,随即鳞鳞跃动起来;芦苇花跺了跺僵滞脚掌,拍手摇曳迎接它们的圣女;鹈鹕白鹭们仍贪得无厌,越发放肆了,一个劲争抢美食闹新房。
喜庆婚姻别开生面,每个清晨热闹一次。红日偕拥大地,幸福浪漫无以复加,喜庆一天一次,执手永无歇止。他们坚守三百六十五个不变誓约,一日一沉醉,一醉一整日。
姻缘媒妁由一叶扁舟撮合传递,也总该跃然登场了。健硕船夫顶上戴一蓑烟雨,哈一口白气,挺直腰杆,左顾右盼,撑一支长篙,于记忆之海中往返流连。灰蓝色的穹隆从他的头顶开始逐渐由墨转白,淡下来,淡下来,变成山峦与天低树耳鬓厮磨的淡淡青烟。
生活本该如此,顺应天理;水墨本该如此,恬淡安然。奈何偏偏要乱尘污土,蝇营狗苟,莫衷一是,徒惹丝缕,素朴已然复杂,操守抛弃脑后,仿佛不费一番思量,不多一番防御,就不成生活内涵一般。其实浮躁吵嚷之后,总归于浮云一片。
款款水墨入画来,惟惟向心向自然,赤瑞湖成了一幅水墨极品。
20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