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师弟

        我师傅是厂里的“车工大王”。在我之后，他又先后收过三个徒弟，我就有了三个师弟。

        第一个师弟小王，高大健硕，热情开朗。我们车工组定编三个人，可四五年来一直是我和师傅两个人顶着。赶上这几年厂里新产品大上，我和师傅经常是“五加二”（五个工作日加两个休息日）、“白加黑”（白班连夜班）地干。师傅不说啥，只是经常用手捶打他的老腰。我却累得直着脖子要造反——睡个懒觉、打个通宵啥的就别想了，没空儿看电影、逛街咱也能忍，可连相对象、谈恋爱都抽不出时间，就让哥忍无可忍了！上班都十多年了，每个月就开这一脚踢不倒的四千来块钱，撑不着也饿不死。再加上每天上班点儿长还死累，这不，我今年都三十出头了，还单着呢！可是喊归喊闹归闹，发完飙我还得上班。不上班，我还能干啥？我妈说了：“车工，那是技术活儿！干啥都不如好好学门儿技术！”我妈有言在先，要是我胆敢不在厂子好好上班，她立马把我从家里扫地出门！就连我以后结婚、买房子，她都不会给我拿一个子儿！我现在自个儿顾自个儿零花，挣的钱还月月光呢，要是不能在我妈那儿白吃白住，那我不死的过儿了？累，也只能挨着。

        小王一来，我就高兴地跟师傅说：“瞅这大体格儿，肯定一身好力气！等他一上手儿，咱俩就不用这么累死累活了！”师傅不说话，只是继续擦床子。小王人长得漂亮，穿得也干净时尚，就连脚上耐克鞋的白边都一尘不染！小王的头发是浅亚麻色的，手机是“苹果”最新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谁家的“富二代”呢！

          这天，师傅递给他一团棉纱，说：“小王啊，你把床子擦擦。”“好嘞！”他答应得挺痛快，麻溜儿地把手机往后屁股兜里一揣，插上耳机，哼哼着歌儿，就开始擦床子。我当时正在低着头看图纸，可是还没等我把一张图纸看明白，就见他抖手里的棉纱，朗声说：“擦完了！”我走过去用手在摇把上轻轻一撸，一手乌黑的油泥！师傅也看见了，还是不说话。接下来的日子，小王经常请假。他妈病了，他爸病了，他爷爷病了……几乎他所有的家人、亲戚连带他家的小狗皮皮都病过一遍之后，小王不再请假了，可也不来上班了——小王不辞而别了！听车间的办事员李姐说，小王应该是去外地追星了，他从广州给厂花娜娜发过歌友见面会的视频。

        很快，我的第二个师弟小丁来报到了。小丁是农村孩子，刚刚从技术学院毕业。人长得瘦瘦小小，笑容里还带着点儿少年的羞涩。他头脑灵活，学啥一点就透，而且吃苦认干，不吝惜力气。三个月下来，他基本上就能够独立顶岗操作了。我跟师傅说：“这下子行了，咱俩能轻松点儿了！”师傅不说话，仍继续擦床子。

        小丁有个女朋友。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车站等车，碰到他俩正在那儿腻歪。那女孩模样还行，穿着入时，妆化得挺浓，不过从她脸上略显粗大的毛孔和颧骨上突出的“太阳红”，一眼就能看出是从小地方来的柴禾妞儿。小丁后来告诉我，他家在辽南一个小山村，父亲多年患病，生活不能自理。母亲在家照顾父亲，同时耕种着几亩薄田。他家里穷，三间旧屋，稻草的屋顶至今都没能换成瓦屋顶。哥哥在大理石矿拼命干活儿，挣的钱给父亲看病还供他上学，年近三十仍未娶亲。女友是他在技术学院读书时的同学，他特别珍惜。女友没工作，吃穿用全靠他供着，还时常抱怨他挣钱少。我说：“那你让她找个工作啊？厂门口新开的新天地超市正招收银员呢，会扫码就行。”小丁说：“她心高、志向大，那种工作她肯定不愿意干。一个月二千来块钱，还起早贪黑的。”“那她想干啥？”我问。“她对韩剧特着迷，一二百集的连续剧她都个个从头看到尾。她就想像韩剧里的女主人公似的当个白领，收入高点儿，活儿轻巧点，受人尊重。她最瞧不起的就是营业员、臭工人什么的。”小丁说。我有点不愤了：“工人怎么就臭了？你就是臭工人，她还不一样吃你的穿你的？”小丁说：“其实我知道，她心里就是期待着像韩剧里的女主角似的，遇到个赏识她的好老板，有朝一日来个灰姑娘变公主般的华丽大转身。”我没好气儿地说：“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基本为零！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点子超正真的踩上了狗屎运，这样的事发生了，老弟，到那时候你咋办？”小丁无语。

        小丁每天中午都吃最便宜的盒饭，说要省下钱来买房子。师傅让小丁擦床子，小丁悄声问我：“擦床子有工时吗？”一次，我和师傅联合车大轴，师傅掌舵我干活儿。过后，大轴的180个工时我和师傅对半分。师傅没在时，小丁问我：“师哥，明明你干的多，工时咋一人一半呢？”

        接下来的几个月，小丁好像被小王附了体，也开始三天两头请假了——他家里的人轮番儿生病，先是他爸，后是他妈，然后是他爷爷……当我算计着该他姑、他姑父生病的时候，却听到了惊人的消息：“小丁让检察院带走了！”那天早上听到李姐这么说，着实吓了我一大跳！李姐因职责所在，每天早上都要例行公事地在厂房里转悠一圈。这天早上随着她巡视的脚步，这个消息传遍了车间。原来，小丁为了满足女友对钱的需求，经常请假偷偷为私人厂子干活儿捞外快。更要命的是，他把我们厂的车刀一次次地拿出去用，却从没拿回来过。

        小丁的事发生后，本来就严肃话少的师傅更沉默了。我想，师傅一辈子受人敬重，小丁这回可是让师傅把面子丢尽了！我也一连许多天心里都挺不是滋味儿，说不好是什么感觉，有愤恨、有惋惜、有心疼，也许还有点自责——如果我这个当师哥能早点发现早点提醒，小丁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小丁出事后，我不知道他生病的父亲、辛劳的母亲和拼命干活的哥哥都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那个心比天高的女友是不是还天天扎在韩剧里做着她的“公主梦”。

        整整一个冬天，我和师傅都是在天天埋头干活中度过的。这天，车间窗外大柳树那变软的枝条在早春的风中轻舞，上面隐隐约约有芽苞拱动。李姐领着一个中等身材、粗粗壮壮的小伙子来到我们车工组，说：“这是给你们组新分的技术学院毕业生肖杰。”这就是我的第三个师弟。

        报到当天，师傅就让小肖擦床子。小肖不声不响地擦了一整天，直到晚上下班还没擦完。我一边收拾工具箱一边在心里冷笑：“照这么磨蹭，去干磨工得了，干车工多耽误事！”第二天一早上班，师傅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我发现，不但师傅的车床让小肖擦得铮明瓦亮，就连我的床子也被这小子收拾得干净立整！师傅几十年的习惯都是每天提前一个小时上班，基本上是全车间来得最早的。可今天早上他来时，发现小肖早就到了。小肖不仅换好了工作服，还把师傅的大茶缸洗得干干净净的，给师傅沏好了热茶。就连今天要车的零件，都被他整整齐齐地在车床边码放好了！

        听李姐讲，这小肖还是只“怪咖”，平时没啥爱好，凡是“九O后”爱玩的东西他一概不感兴趣，就是能蔫儿不噔地琢磨事儿，身上有股子狠劲儿。在技术学院上学时，学校组织网页大赛。他一个学车工的，硬是苦熬苦拼两个月，最终拿了个冠军，把百十个竞争对手包括一群计算机系的精英都PK下去了！那次正巧赶上有家深圳的IT公司来他们学院考察，公司方愿意与比赛的前十名签协议，承诺毕业后接收他们到公司工作，而且薪酬优厚。现在就业环境多严峻啊，这不是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吗？其他九个人都兴高彩烈地签了，只有他楞是不签。没进前十名的同学一边为自己扼腕叹惜，一边拷问他为什么不签，小肖说：“我就想当工人。”同学们都用看天外来客的眼神儿看着他说：“你啊，不是脑子进水了，就是天生的‘三相电只有两相’——你‘ 缺相’啊！”

        小肖人长得敦实，粗粗的胳膊粗粗的腿，两只手手掌宽大，手指却细长，一米六六的个子，竟然穿四十三码的鞋。师傅悄悄地观察他，然后对我说：“是块好料！”我不服：“他好在哪儿？怎么我就不是好料啊？”小肖性子慢，话少。师傅干活，他就站在旁边一声不响地瞧，没活儿时就捧本《金属切削手册》在一边看。“猪鼻子里插大葱——装什么象（相）啊？一个工人，再看你还能把自己看成工程师？”我心里不屑地想。可是，这小子很快就给我戴上了“眼罩儿”。

        六月份的一天，我早上一进车间，就发现许多人围在车间公告栏前一边看一边议论着什么。我凑近一瞧，公告栏里贴了张大红纸：“喜报：机加车间车工肖杰同志在市第六届青年车工技能大赛中入围决赛！”这下子，我吃惊不小：这个五短三粗的家伙，竟然不声不响地报名参加了车工技能大赛，还入了围！市级大赛入围，按工厂规定，那工资是要翻番的啊！整不好，这小子马上就要比我这个师哥挣得多了！那我这十来年不是白混了吗？

        这天一整天，我只是默默干活，什么都没说。倒是快下班时，师傅弯着他那两道花白的寿星眉，在我耳朵边用小而坚定的声音说：“这下子，咱俩应该能轻松轻松了！”可我一点也没感到轻松，反而觉得分明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我的肩膀头上——明天，我也得早点来！还有，我的《金属切削手册》放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