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个谎言 作者:卷耳

这是智画好故事的第30个故事

卷尔

我有一个同学,当年高考的成绩不理想,最后去了某所二本大学的市场营销专业。成绩出来的时候我们几个同伴就在调侃他:“你疯了,学什么市场营销啊,你以后想在大街上发传单,还是想坐在办公桌前打电话啊?”

当然,这不是他自己选择要去学什么市场营销的,只是因为高考的分数正好落在那里,是自然选择。刚进大学的第一年,他还信心满满地套用他们老师的话:“市场营销可不单单是搞推销,还有很多其他的内容……”然后说了很多很多我没听过的专有名词。我听不大懂,就问了一句:“那毕业后,你找什么样的工作呢?”

忽然他不说话了,嘴巴还半张着。

总之,既然已经跳不出这个泥沼了,他决定往泥沼里深钻一下,说不定真的可以从中找到一条康庄大道。过一年再见到他,再问他同样的问题,他还是依旧坚定着自己的理论,而且还说了几个听起来高级的工作,例如什么市场分析师。这回我无言以对了,说不定这个专业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浅显,是我太低估它了。

大三的时候,高中同学举办了一场同学会。有的同学上的是师范大学,以后铁定是要当老师的;有的同学上的是医科大学,吐槽他们的校名用繁体字写特别像“酱料大学”。总而言之,大部分的人都有了明确的目标,看上去对未来充满了期望。

“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一位同学问从同学会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说话的他。他挠了挠头,不像前两年那样自信地说出自己所学的专业,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市、市场营销,呵呵……”

“市场营销啊,”问的人半开玩笑地说道,“那就是推销咯?”

这只是一句活跃气氛的话语,没准备带上任何攻击性的意思,问的人当然只希望博得大家的欢笑,别的也没多想。如果是刚刚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听到这番定论一定会跳起来反驳,然后说一些专业术语为自己“翻案”。“市场营销可不单单是搞推销”,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呵呵,就是咯。”

我瞪大了眼睛,眼球都快要掉到地上了。惊愕之间,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不管那个问的人是否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欠妥,这件事已经被完美地解决了。他已经很有成熟的感觉了,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大四的时候,因为忙于寻找实习便稍微疏远了他一段时间,但我一直惦记着他,想要知道他最后会选择什么工作。或者准确地说,我更想了解他所说的那个什么分析师到底能走多远,是不是可以为这个被大家低估的专业赚回一点面子。当然,不是所有人最后的工作都和自己所学的专业相关,说不定等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了呢。

关于他这件事上,我大约只猜对了一半:他的确是完全变了样,但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变法。我下这样一个定论的契机,是在我为了实习工作不断努力的时候,他突然发来一条短信,邀请我出来吃饭。

对于好友的邀请,我没有什么理由拒绝,甚至还非常兴奋,便和他约定了休息日,就在他家楼下的小餐馆里聚一聚。

那天夜里,我在街边亮丽的白色灯光下见到他。他体形上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穿着风格更显得成熟,不再是随随便便一件套头衫,精致的西装让我误以为自己正参加一场商务会谈。他在小餐馆门口向我招手,当时我们之间只隔了一条小小的马路,现在看来就如同生死一般的距离。

越过马路之后,他用那只没有提公文包的手猛拍我的后背,笑着扯了扯我的衣服:“怎么还是这件,都看腻了。”他热情地将我向前一推,和我一起走进小餐馆。

他点了几盘便宜的家常小菜,然后叫老板拿几瓶啤酒出来。我吓得不敢说话,我从来不知道他那么会喝酒,拿开瓶器的手势就好像拉着女友一样温柔熟练。他把开好的酒瓶向我这里一推:“别和我说你不会喝,今天不用杯子。”

他移开只够盛一口酒的小杯子,和我用酒瓶乒乒乓乓地碰,接着问我现在做什么。我不喜欢谈论自己,就随口一说,然后反问他。

“我也在做实习。”听到我的回答后他说,“你猜我干哪行?”

我的脑子里跳出来各种不切实际的职业,最后猜他现在是“市场分析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职位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以前听他这么说过。

他愣了一下,随即自己拿着酒瓶来碰我面前的瓶子。“没想到你还记得啊,我自己都忘记了。”

“我跟你说,我现在是一家大公司的销售。”说这话的时候,他用手撑起了上半身向我凑过来,好像正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不好对此作出评论,这个我早在几年前就猜到的结局让我觉得充满了矛盾和苦涩,忍不住和他一同举起酒杯,仰脖子大喝了一口,趁着啤酒里的泡沫和火辣辣的滋味将苦闷一同吞下。

“销售、销售也挺好的。”我想到了那些来我学校进行校招的公司,有不少是招聘销售的。“销售的职业规划都很好,辛苦半年一年就能当上主管、经理,到那时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忙了。”

我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上的“辛苦”到底是怎么界定的。像农村里的农民伯伯,他们说自己一年种几十亩田,就是辛苦;像路上开公交车的司机先生,他们说自己一天要开几十圈,就是辛苦;当他说自己,这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大四实习生,每天在自己小小的办公桌前打上百个电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对这个词的理解又加深了一些。

“我现在一听到电话的忙音,就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黑洞。”他拿着酒瓶眺望我的身后。“它嘟嘟地响,在这段时间里,我在心里不断重复自己的话术,电话被接起来之后怎么开场、被拒绝之后怎么说服别人,一遍一遍地讲,直到电话真正被接起来后,我就把准备好的东西吐出来。”

他接着告诉我,很多时候这些电话只需要几秒钟的接听时间,好像只是为了听客户说一句肮脏的粗口。“那天我放下电话,竟然有一群穿得像人民警察的人走进我们部门来找我,我吓了一跳,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后来聊了之后才知道,他们接到投诉,这个月我给同一个客户打了七十多个电话。”

七十多个。就好像一个刚刚进入热恋期的纯情少女,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要知道自己的男朋友在干什么,如果是我,我也会被扰得想要分手。

“但是这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打电话。”他高昂起他的头,“只要开了单、交上尾款,我就有提成,客户的电话也就不会再响了。”

他还说到了一个很神秘的术语:“资源”,在他的眼里,那些客户就是一串电话号码,可以被存储在手机的通讯录里。“招聘海报上说得好好的,说什么‘大数据’支持,事实上就是在电脑上找别人的号码,不管别人是不是真的需要,只要那串数字长得像手机号,就值得去按动电话机上的按钮。”

“这周我开了3单。”他向我伸出三根手指,“只要我下周再有3单,我就是公司的新人王。”

我盯着那三根手指。他的皮肤非常粗糙,指节粗大,伸展开的时候显得僵硬,甚至有些颤抖,随时都会蜷缩回去。“新人王?那一定被主管表扬了吧。”

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椅子被他用腿顶开,桌子上的碗都跳了一下。“‘下周一定要再开3单!什么都不要想,再开3单下来!’”

我看着他在白色灯光下微微泛绿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旁边一桌的客人瞥了我们一眼,周围安静了不少。

“他是这么对我说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重新坐回座位给自己灌酒。他真的很会喝,我还没有喝到半瓶的时候,他已经独自打开第二瓶了。

这一瓶他一口就喝了半瓶,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本子,我下意识地摇头,以为是他公司的什么企划,他一定是喝醉了,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敢给我看。那是一本黄色封皮的实习报告,上面用俊秀的字体印着他所属大学的全称,姓名、学号栏都排得齐整。他伸手作一个微微托举的动作,示意我随意翻看。

那实习报告很薄,没几张纸,上面的每一页都是一天的工作总结,大体上等于是一本日记本。借着餐馆明亮的灯光,我仔细地读了他第一天的实习内容。上面写他刚刚进入公司,是如何学习合理利用大数据平台收集资源的,每一个句段都是对工作的精辟认识,连我这个外行人看了都觉得有道理。

“这个,”他看见我在看第一天的总结了,随手一点,“就是在说我怎么找电话号码的。”

我听了差点没有晕过去,“找电话号码”几个字就可以总结完的事情,他竟然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一页纸。

我不相信他说的话,就去看右边的第二页。这一天他学会了如何处理资源,对资源进行筛选、分类,最后还分析了客户的类型。看完我没有抬头看他,我已经隐隐有了感觉,好像知道他会怎么说。

“这天嘛,就是打电话。”

我认命似地点了点头,接着往后翻一页。

“这个客户,他已经说了下周就会交定金,当我把电话放下的时候,看到旁边总管一直在听我的话术。‘下午再打电话,让他明天就交定金。’他这样告诉我。过了两个小时我就又打了那个客户电话,说什么项目很急啊、要截止啦,尽快支付定金。那半天里,我给他打了四个电话。”

我听他说完这个故事才低头看了这一页上的总结,上面写他如何和客户平和地沟通、交流,客户又是如何完全配合他完成操作,最后两人愉快地结束了这趟通话,无法想象这是在描述他刚才说给我听的事。

“我拨第五次客户号码的时候,他是接起来了,但很快就挂掉、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来不及说任何一句话。”

我不信邪,随手翻了一页,正好讲的是另一个客户的事情,说他的客户遇到了操作上的困难,他就和工作同事们一起来解决问题,最终完成了操作,愉快地结束这次通话。

“这个客户,”他的手指点上了纸面,“是个大客户,原本也没什么,合同也已经签了,定金也打了,还剩下一点尾款。主管叫我们部门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工作,分时分段地打他的电话。那个场面是真够壮观的,我们就像一组特务一样,这个人刚刚挂上电话,喝几口水后就看向边上的同事,那个同事就立刻拿起电话拨相同的号码,用不同的话术跟客户说尾款的事。每一个人讲的话都不一样,那一天我才知道话术的魅力。”最后他告诉我,“那客户最后被烦得不行了,只好把手机关了,那通电话正好轮到我,关机提示语音实在是太好听了。”

我每翻一页,他就能和我说一两个他的客户的事情。虽然这些客户都不是一个人,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交流和事件都没有重复,但最后的结局几乎都是一样的——要么说几句难听的话后直接挂断,要么索性关机。

我翻了几页,忽然看到了今天的日期,原来这个周末他加了班。然而更加令我吃惊的是,今天的日期之后,后面的日子也被填写得满满的,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

“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一个根本不存在于过去的日期问他。

我看这份报告实在是太入迷了,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不停地喝酒,早就已经喝醉了。他像是被人打肿了脸颊,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每天都是打电话,没有什么好写的。”

这份实习报告一共十一张纸、二十二页,写满了黑色的字。但在我看来,它根本没有记载任何东西,是一片空白,甚至连这二十二天的天数也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虚假之物。我抬头去看他,他瘫坐在椅子上打着酒嗝,眼眶有些泛红,我稍微有些理解他,如果一个人连续撒了二十二次慌,为什么不能容忍他向朋友买醉呢。

“我就是……一个打电话的,一个打电话的。不要再给我看鸡汤视频了、不要再让我拔身上的毛了……”

他几乎是哭着告诉我,他们公司每天早上要提前半小时上工,围在一起看关于人生哲理的视频。偶尔换成做游戏,又一次美其名曰“增强执行能力”,要求把男同事身上的毛上交,拔到准确数目位置。至于是拔哪个部位的,我就不便说了。

餐馆接近打烊的时候,我把已经不省人事的他扛在后背上离开,还好他把聚餐的地点选在他家楼下。我按照他充满酒气的提示上了楼,敲开他的家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男人。

“小伙子喝醉啦。”男人打了个哈欠,“我记得他是做推销的,推销不好做呀,房租交完哪里还存得了钱啊。”

看来除了“推销”这件事外,我还搞错了一件事。由于大学离公司太远,他不得不在外头找房子租住,房租是他工资的一半还要多。我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借口安慰这个已经醉死的人和我自己:他可是公司的新人王!一定会有很多提成和奖金。

几天之后,我正在忙着完成自己的实习报告时,突然手机震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来电号码,首先一行黄色的字体撞进我的视线:“被xxx人标记为推销/诈骗”。三位数的人数吓了我一跳,下意识地下滑准备挂断电话,却又猛然想起另一件事,就是缘分在作怪一样,我接了这通来电。

“喂!”还好我没有把挂断键拉到底,我没有猜错,里头传来的果然是他的声音。

“您好先生,我是XX公司的小X,我们公司正在针对……”

我静静地听完了他的所有话术,以表达我对他的人和他的职业的尊敬,但鼻头还是有些酸涩。我知道他已经没有“资源”了,他已经窘迫到给我这个朋友、熟人打电话来充数,更不用说什么这周再定三个单子下来,争做什么新人王了。

“请问您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吗?”

我慢慢地做深呼吸,尽量不要让他听出我的情绪有所波动。“我没有想要投资的想法,对不起。”

“是吗,这样。”电话那头也停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打扰您了,再见。”

也许是觉得没办法面对我了,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现在再想起他这个人的时候,总会隐约浮现出一个背影,他迎着黑暗之中发着光芒的门洞一步一步向前迈进。然而,他所走过的每一条路、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是用谎言和违心铸就的恐怖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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