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电视里有档节目一一“最美乡村医生”,“最美乡村教师”,“最美……”,总之都是颂扬在偏远的、艰苦的、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工作的人。我看了有些感动,但是我老伴年轻时的经历忽然浮上心头,历历在目。电视里的场景与之相比直让我嗤之以鼻。
我老伴年轻时是个大美女。不是我自夸,而是大家公认。那时节没有人化妆,都是素颜朝天,但她那精致的脸蛋不仅肌肤细腻,而且总是白里透红,让人挑不出一丝不足。她身材娇小却绝不柔弱,浑身上下充满勃勃生机。她唱歌动听,跳舞婀娜,走路飘逸,说话如黄莺岀谷。
那时大家都穿粗布衣服,而且款式一统,颜色一统,这些衣服她穿在身上总是那么整洁、得体,让人看了舒服。总而言之,堪称最美!
2、她19岁高中毕业,在学校是公认的三好学生,各科成绩均名列前茅,而且一直担任学生会领导,无论是学习部长还是文娱部长的工作都做得有声有色。
谁都没想到高考时她会名落孙山,但谁都知道不会是因为德、智、体,而是因为……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高中毕业已经算了不得的学历了。她自知求深造而不可得,于是一头扎进了深山里,当了一名代课教师。那时候同一种职业都有不同的档次,就教师而言,就有公办教师、民办教师、代课教师之分。各类教师干一样的工作,领不同的工资,但工资的高低绝对与教学水平无关。
代课教师一一顾名思义,代人上课。谁因病、因事岀缺,代课教师就得顶上去。因此她没有固定的学生,也没有固定的学校。真是居无定所,教无定人。全区三乡一镇方圆几十公里,几十所完小、村小她几乎都跑了个遍。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地方倒算是青山绿水,可那时在众人眼中真真是穷山恶水。
处处山头林立,沟深崖高,路险林密。有的路到陡崖无法攀爬,村民们就在崖边靠上两根树干,用篾条绑上几条木棍就算是路了。每次攀爬都让她胆颤心惊,但想着那些等着她去上课的学生,总是小心翼翼,一身冷汗地攀上爬下。
山中的溪涧几乎都没有桥‘,有的只有几块石头踏脚,一遇涨水,石在水中,隐约可见,赤脚踏上去好像有人在使劲把她往激流里拖,她还是冒着风险,提心吊胆地淌了过去。
她什么课都能上。语文,数学,音乐,体育。 她什么地方都敢去,胆子大得让许多人不放心。
3、有一个刚毕业的中师生,被分配到熊站坳小学。她僱人挑着行李,兴冲冲去上任。当她一身臭汗,脚软腰酸来到学校,只待了不足十分钟便匆匆返回,拗着领导又哭又闹,说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荒山老林,孤零零一座破房,四周杳无人烟,我的生命安全完全沒有保障,硬要我去,我就死给你看……
领导拿她没办法,她可是个公办教师,不好处理,但是那里总得有人去啊。
“我去!”
年轻气盛的她瞧不惯那个其貌不扬,却又故作娇态的女人,一生气便来了个毛遂自荐。
“熊站坳”,那是曾有老熊出沒的地方,自然是偏僻而又荒凉,她敢去,领导也不放心啊!
有人打趣道:你敢去,我手板心头煎鱼给你吃!
结果她当然去了。领导还派了个老教师送她,并交待那个老师,她不愿意就带她回来。
到了学校,见到了几十个穿得破破烂烂却又天真无邪的学生,她便下定了留下来的决心。
放学后,学校一下子冷清下来。她看着空荡荡的教室,看着同样空荡荡的寝室,不免心里直打鼓。那老教师还没走,劝她回中心校去。倔强的她坚决地留了下来。
4、老教师走了。天快黑了,心更慌了。山风吹起松涛阵阵。在诗人笔下,哗啦啦的松涛声很美,但此时此地‘,荒山、破屋、孤零零一人,真是恐怖至极!
“刘老师!”一一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 是学生在叫,难道她还没回家吗?
“我是焦小英,我奶奶来看你了。”
听见学生的声音,她胆气壮了。岀门见到焦小英和她奶奶,她激动得想哭。
“那些领导太不是东西!把这么娇滴滴的大姑娘弄到山里来,太狠了!”焦奶奶是个五十来岁的农妇,洁洁白白,一脸慈祥。这时却是在愤怒地骂着那些当领导的。
“奶奶,我是自愿的”,她急忙安抚愤怒的焦奶奶。
“走,到我家去!”不容分说上前拉着她就走。
焦小英也上前拉着她的手说:“刘老师,我们家很干净的,你如果怕我就陪着你。”
5、她到了焦奶奶家,见到院子不大,却真的干净整洁。焦奶奶嘘寒问暖,像自己妈妈一样,焦小英小鸟依人,像自己小妹妹一样。让她心里暖洋洋的。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和焦小英一起上学校去,临走时焦奶奶反复叮咛:放了学一定要一起回来啊!
到了学校,见有好几个学生带着家长来了。都是来请她去她们家的。
“刘老师,我们家离学校近,还不到两里路。”
“刘老师,去我家路平顺,不爬坡上坎。”
“刘老师,我妈妈做的饭菜特别好吃,保证你喜欢!”
她感动不已,连忙道:“谢谢、谢谢你们,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的。”
上课,语文、算术。
课间,唱歌、跳舞。
刘老师很累,很高兴。
每到放学,总有几个小女孩赖着不走,等着老师决定去不去她家。
看着她们眼里的真诚与渴望,真不忍拒绝。
一晃就是期末。
其间,学校领导来过,看了看,问了问,满意地走了。
同学、朋友来过,为她抱不平,劝她去做别的工作,小住几天后只能悻悻离去。
高中班主任朱老师专程找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县财政局招人,学校推荐了你去。
“我走了这些学生怎么办?让别人去吧。”
朱老师搖摇头,遗憾地离去。
放假了,她是悄悄地走的。
她舍不得离开,也知道学生、家长们舍不得她离开。
6、领导指派她到同心小学去,那里有个女教师请了产假。同心小学是乡完小,条件不错。但是,领导说:那里有一个“反革命集团”,你千万要和他们划清界线!
她惴惴不安地上路。渡过马边河,立即就爬坡,坡长近十里,累得她气喘吁吁,终于上了山顶。山顶风光很好,梯田层层,林木葱葱,小路蜿蜒,茅舍炊烟袅袅。她无心欣赏,只觉得山上的小路比爬山轻松了不少。
终于来到了学校,她见到那三个“反革命”,竟然是三个精壮的小伙子。后来她知道了,他们分别来至乐山、眉山、峨眉山,离乡背井,举目无亲。年轻人耐不住寂寞,凑钱买了一台半导体。听广播,听音乐。千不该万不该听到了台湾的声音,更没想到被警惕性很高的校长知道了,于是层层上报,定性为“反革命”,鉴于尚无实质行动,给了个控制使用的处分。
小伙子见到漂亮姑娘自然是十分热情。可她不敢接受。对于她的冷淡,他们似乎也有些理解,知趣地回避了。
热热闹闹地上课,冷冷清清地休息。
校长给她布置了个任务:课余去教村民唱歌、跳舞。一到周末,村民热情地来接,她认真地教,村民们认真地学,学完又送她返回学校。这给她平淡的生活增加了点乐趣。
每周星期五,是家访时间。校长没让她去,但她不想破坏规矩,放学时跟着一个学生去她家。哪知那学生的家离学校很远,大约有十来里。去时有学生带路还不觉得什么,回来时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她在林间小道上转来转去,不知所措。天快黑了,山风在林间怪叫,宿鸟偶尔一声惊鸣,又累又饿又怕一一想哭!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喊:刘老师!刘老师!
她惊喜。听得出来是那几个“反革命”找她来了。她默默地随着他们回到学校。发誓再不一个人进山乱窜了。
两个月不长,她离开了同心小学。
把一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形象留给了学生们。
把一个能歌善舞的形象留给了村民们。
把一个美丽善良的形象留在了小伙子们心中。
7、水星寨,是在一个独立的山头上,地势无比险要。
从前有不少富商巨贾为避匪患,找到这个山头。他们用石条筑起高高的寨墙,在寨墙内买田置地,营造了各自的安身之所,到而今虽已破败不堪,仍依稀可见当初的豪奢。
只有一条小路蜿蜒而上,路上处处设险,易守难攻。当年那些富豪们倒是安全了,现在却让人难过至极,上山下山都会惊岀一身冷汗、累岀一身热汗!
她被派到水心寨去。
水心寨小学是一个村小,以前学生寥寥。不久前山下开了两个不小的煤矿,矿工们的子女只能在这里就近上学。学生忽然增加了,只能增加班级。
她背着简单的行李,艰难地上到山顶。山顶风光无限,可惜她早已累得没有力气去欣赏了。
虽然只有几十个学生,却有1一4四个年级,只有两个教师,只能搞“复式教学”。所谓复式教学就是不同年级的学生坐在同一个教室里,老师三言两语让一个年级的学生先复习或作业,然后马上去给另一个年级学生上新课,上完这个年级的课,再教另一个年级的学生,很累,却也有趣。
教学倒是有条不紊,课外却麻烦不断。
山下的煤矿,青工很多。不少还是技术员、工程师。他们上班不忙,下班更闲。一听学校来了个美女老师,一有空便不辞辛苦地往山上爬。一见美女,两眼发直,送花递信,忙个不迭。她下课一进办公室,总能见到一桌子鲜花一一有五颜六色的野花,有洁白浓香的黄桷兰。一打开抽屉,就能见不少纸笺,或写着令人肉麻的话,或写上不知从哪抄来的诗。她一概置之不理。私下里他们叫她“水星公主”,她听了一笑置之。
最可气的是每天上学的时候都有学生送来信函。她只得在班上严厉地宣布:无论是谁再帮人送信,我就决不理他了!学生们怕了,从此再没人敢当信使了。
有个叫廖乃英的女孩,十分乖巧,特别招人喜欢。据说她哥哥姐姐都能唱会跳,二胡、竹笛演奏得有板有眼,是矿上的文艺骨干。一有晚会总是全家登台,赢得全场喝彩。她拗着刘老师到她的家里去,要她教哥哥姐姐们唱歌、跳舞。放学了,她抓着老师不放手,拖着老师往山下走。
她的家是矿上盖的简易平房,却收拾得整齐干净。家里只有母亲带着兄妹五人,很是清苦但却不乏温馨。她们的母亲气质高雅,兄妹几个很有教养,对刘老师也彬彬有礼,尊敬有加。听他们演奏,听他们唱歌,是一种享受。吃着她母亲做的简单的饭菜更让她感受到一片亲情。他们当然用不着她教,不过她和她们几姊妹成了朋友。这友谊一直延续到几十年后,逢年过节,生朝满日乃英都要上门祝福,从不间断。
水星寨现在已被开发为旅游景点了,不少六七十岁的老人偶尔还会对游人讲起他们的“水星公主”老师。
8、从1962年到1972年,她顶着“代课教师”的头衔,吃着每月24斤的居民口粮,领着每月24元的工资,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大山里奔波劳碌。她拒绝了进财政局当干部的机会,拒绝了到石油部门学习石油化验的诱惑,甚至婉拒了她那在大学任要职的二伯伯让她到南京大学读书深造的邀请,只为了一个原因一一她爱山里的学生!
我看着坐在沙发上,正愜意地看着电视连续剧的老伴,近80了,还是那么精神,还是那么美!我不由得想起了一首歌:“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