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巷子在高楼的阴影里躺着,只有下午三点到五点才能见着阳光。框出巷子的是些一两层的老房子,用石灰刷白的砖墙,矮小的玻璃窗,石棉水泥瓦,照映着刚涌入城市的农民茫然的心境。建房子的人刚从乡下出来,口袋的钱也不宽裕,能省便省把房子拉起来能收到租就好;住进来的人拎着原本装化肥洗净了后装着寥寥几件衣物的尼龙袋子,在街头彷徨而新奇地张望,晚上能有个不沾风雨的地方可以睡觉就行。将就,初来乍到的他们对眼下都不太在意,他们的眼睛越过时间盯着将来,那里有看不清但想必是美好的生活。
城市像张开口的巨兽,把这一股脑涌过来的人囫囵吞下,合它味的就咽到胃里,不合口味的就吐西瓜籽似地吐出去。巷子里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和地里的韭菜正当季似的,只要巷子这根茎还留着,就不怕长不出新苗。有人被精心洗净,下了锅,添上油盐酱醋,摆进精致的盘里,上了桌,沾着了这城市金钱的气味,卖了份不错的价钱。有人才割下来就被择出去,不甘心于呆在满是腐叶烂菜的垃圾堆里,干脆灰溜溜地卷了铺盖从哪来打哪回。
一来二去,口袋里鼓了的搬走了,口袋里瘪了的滚蛋了。虽说也天天的有人再补进来,但轮转之中,一月下来,那些黑屋子就总有那么几天得空着。房东长了心眼,开始拐着弯问那些新租房的做什工作,也不特别明显,觉得会长住的就在租金上少报个三毛五毛,觉得住不了两天的就多报个一块两块。慢慢的,这巷子汰来的就都是些长租客了。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巷子里那些房子的门前就挂上了些粉色的灯。起初只是一两个,房东也见着了,三教九流他也没个忌讳,就任它们在那亮着。他的放任,大概鼓励了那些灯,一盏接一盏,最后那腻人的粉色的灯就像路灯一样点亮了巷子,指引着男人们的欲望。
慢慢的,巷子就专做这行了,也有了些名气。房东趁机提高房租的时候,也会看着那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的年轻姑娘想,自己怎么没想到这条道呢?现成的房子,再在大街上拉些姑娘,自己可以坐着收钱了。可他到底只是这么想想,没那魄力纵身跳进这条自古流到今的欲望之河里,他最终选择站在岸上,看这些姑娘怎么在河里挣扎。他躲在夜色里,数着那趁黑来趁黑走的男人的数量,依此来调节他房租往上升的幅度,不动声色地默默抽取他觉得应当属于他的那一份。都租着我的房子呢,要没我的房子,能有男人来?私底下,他理直气壮。巷子里那会汇聚着男人的命根子,还有他们的钱包,姑娘们躺着就能挣钱,自然换地方的少,想挤进来的多。他的巷子,那么多的房子,每月里加起来会空出来的也没几天。对于这种状况,房东更是满意,觉得这是他精明会做生意的佐证。
巷子,和巷子里的姑娘,一起在时间的漩涡里打着转。巷子那些砖墙上草草糊上的白石灰开始剥落,露出老态龙钟的沧桑颓败模样。巷子里的姑娘们也奔着职业的暮年而去,胸大概被男人摸得多了,早早地向着地球靠近,皮肤不再紧致光滑,松跨的过程中更横生出许多的纹路。哪怕她们往脸上倒饬更厚重的粉,廉价的化妆品也遮不住她们骨子里流淌出的斑驳。
巷子和巷子里的姑娘一起老了,男人们早就不怎么来了。她们也知道那是因为有更多的人挤进这行当,有口袋鼓鼓的人聚起一群和她们当年一样水嫩的姑娘,他们盘在酒店,ktv,会所那样敞亮的地方。巷子没本钱和那些地方争,她们也同样没那个本钱了。
可她们离不开巷子了,哗哗地数着钱的时候她们都没能离开,更别说现在成天只盼着天上掉钱还妄想什么离开。
周边的楼越来越高,挡着她们的视线,也挡着了她们的光明。
(二)
中年女人搬了条椅子,坐在污水肆意流着的巷子旁。她在晒这巷子里下午三点的太阳,她最近老觉得屋子时刻泡在水里头,她得出来晒晒,以防止自己在那阴冷和潮湿里发霉。
她的脸朝着巷子口,看那里临街的美发厅外转个不停的花柱,想起了以前她门口挂着的粉扑扑的灯,或许还有那时粉扑扑的她。她转过头,看了眼原来挂灯的位置,灯泡破了,可还那么残破地挂在灯座上。她都以为它不在了。也不亮了,她感叹。她没有兴出再换个灯泡上去的念头,当年那些灯能指引着男人们像飞蛾一样扑过来,可现在哪怕她挂再多的灯,男人们也不会来了。
她有点羡慕那美发厅,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时,心里就更佩服那个她认识的老板当年选巷子口那个位置的远见。从那往外走,就是一条挺繁华的街。当年巷子热闹时,他能顾着巷子里的生意,盘发,染发,烫发,多少姐妹包括自己在他店里变换着头上的花样。现在巷子没落了,他还能朝着大街上的生意,在巷子里姐妹们头上操练出的手艺,足以让他赚得一些口碑。
那会他还是个小伙呢,来找自己时也说过为了盘下那个店借了钱,而他又经验不足,招来的人手就更是不让人省心了。再后来,他还上了账,娶了个老婆,好像就不再进巷子里来了。上次见着的那是他小孩吧,眉眼是有些像他的,也得近二十了吧。他老婆那会就丑,现在更是胖得没个人形了,可给他生的这个儿子还行,挺机灵一小伙,看着有他年轻时几分式样。
太阳暖洋洋的,晒得她慵懒又舒坦。她就慢慢地想着这些事,没个目的,就和她对将来一个模样的态度。把美发店那些知道的事想了个遍,她就不再看它了,从巷子口探看外面街上漏过来的繁华碎影。一辆辆的车过去,各种各样的人露个侧脸就消失。他们走得真是匆忙,好像背后有人拿鞭子在赶着他们。走这么急干嘛呢?她想不出个清晰的答案来。她刚来这城市那会,因为房租便宜就在巷子落了脚,起初也想过找份工作,可同乡的姐妹们进厂后起早贪黑拿那么点钱让她有点抗拒。接着,巷子里的灯就挂起来了。她从窗子里看着那些男人进进出出,大概明白了她们在做什么营生。没份工作,她从老家带的那点的钱很快就不够用了,饿了几天后她就找着一家挂着灯的房子敲开了门。她仔细地问了情况,那姐妹知道她是有意思入行了,就送了她盏灯,还免费请她吃了顿饭,顺带着告诉了她些不清不楚的规矩。回来后,她就把灯挂上了,当天晚上,就迎了个陌生男人进屋。自那之后,她的脚就在这巷子生了根,现在更是想挪也挪不动了。所以她是真的不明白大街上的那些人为什么走那么快,既没有什么事情催着她非得去做,她也没有想着要去追逐个什么物什。就这么等着,等着,不愿意动弹,更别提挣扎,以前是些迷离的梦幻,以后……她觉得哪有什么以后。她也不盼着以后,是没盼头的那种死心。
巷子口进来了一个男人,比她年纪可能得大点,穿着一件不知道哪个工厂发的体恤,原本印着的字已经洗得模糊。男人有些畏头畏尾地走过来,这让她觉得有点好笑,巷子和巷子里的老娘们都破败成这鬼样子,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她没有起身,下午难得的太阳让她有些发懒,连这难得的客人也不想招呼。虽则知道只要她起身,男人就会进她的屋子,成为她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男人还是向她走了过来,问她:“做吗?”
她眯着眼,从男人脑袋后照过来的阳光有点刺眼。她有点看不清男人的脸,也不愿坐起说话,但她还是接下了,说:“做。”
做了这行,就没那么多讲究。再说光景也不如从前了,送上门的生意,她没有推出去的理由。
男人问她多少。她比了手指。男人接受了,她才从椅子里掏出身子,和男人进了屋子。
“你这里一股子发霉的味。”男人掩着鼻子,闻不惯她屋里的味道。
中年女人在脱衣服,说:“将就点吧,这阵回南天,什么东西都像水里捞出来的。反正也就一会的事,你又不会在这住一宿。再说了,我这挨着大街上近,算好的了,里面的更潮,有些屋里都能积出个水塘。”
男人也就不挑剔了。
完事后,男人依谈好的价数了钱,穿上衣服走了。开门时,他停了一下,接着就出去了。他没带上门,因为另一个男人在外边等着,他出去,那男人就窜进来了。
“钱呢?钱呢?”
她正在穿衣服,钱还没收,这男人一把抓过钱,一溜烟跑了。
她衣服也没穿齐整,追出门,只看到男人就要消失在巷子口的背影,破口大骂:“杀千刀的,你死那牌桌上算了,那钱老娘就当给你买棺材了……”
(三)
中年女人骂累了,也就消停了。太阳还没溜走,所以她又躺回了椅子上。
经过这么一出,她的气力仿佛都被这太阳晒干了,此时的她就像傍晚时分菜地里那些蔫不巴拉的菜叶子,还得是六七月里的。可她还是愿意被这日头烘着,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察查到这世间还有一丝暖意。
在这谁都可以不费力气就轻松取得的温暖里,她倦怠地闭上了眼睛,再没有闲心去看那巷子口的美发厅和大街上不相干的人,满脑子都是如今天天钉在牌桌上不愿挪动屁股的男人的影子。
怎么就会和他在一起了呢?她有点恍惚地想。
那会,她挺着个大肚子。孩子是谁的?谁知道呢,那些男人提上裤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可孩子是她的,在她肚里呆着呢,时不时她就能感受到孩子的存在。他或者她会翻个身,伸个胳膊踢个脚,她都能觉察到。而且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他(她)在长个呢。她是那样的欣喜、兴奋而又有点慌乱地面对着生活中越来越多的不便。怎么能不慌乱呢?她是那么个情况,姐妹们都劝她把孩子拿掉,她也起过这个心,甚至去了那个把诊所开在地下室的医生那,可到了门口,她不愿意进去了。好像是从那一刻,才真正下定了决心吧。可还是慌乱呵!两条腿都肿了,肚子高得见不着自己的脚了,可一切都还得一个人面对,没有人能帮她。姐妹们除了叽叽喳喳围着她问这问那,就是忧心以后孩子出生了,她一个人怎么带大。她也担心,这担心让她更加慌乱,慌乱地处理着每一天的琐碎事,慌乱地迎接仿佛定下了决心但实际上经常动摇的等待着的未来。那会,她多想有个男人替她分担着。
大了肚子,生意是铁定做不成了,她每天都去巷子口的美发厅坐坐。除了那,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美发厅的老板那会老婆也怀着孕,越发稳重了,他总是和她说些对孩子的期许,幸福、期待与她如出一辙,但没有她所忧心的那些阴霾。那是她第一次有些后悔自己踏错了道,内心也更强烈地盼着有一个男人在自己身边。
他那会总往美发店跑,长得又矮又瘦小,却留着一头长发,今天染一撮黄毛,明天又洗了染成白的、棕的、红的,反正怎么丑怎么来。她那会可看不上他,就这么一男人,没份正经工作,人又没相没貌的,还整天穷讲究臭讲究。
为什么后来就绑一块了呢?
她的肚子愈发见大了,别说提东西,光是空着手走一小截就得停下来喘气。可她还得去菜市场买菜,还得去士多店买些日用,那会也不像现在都往家送。好像有那么一回,他见着了,就帮她提着送到了家。那之后,他好像经常替她提些东西。其实,心还是不错的,一来二去,她对他也就有了些改观。
可那会也还没在一起啊。他们也就是在美发店见过几回,熟个脸,他替她提个东西,也没和她说上几句话。他们算是认识了,可名字,是干什么的,也没有互相问过。她觉得他肯定知道自己,毕竟住巷子里,身上自然贴着抹不掉的标签。
她在过去的光阴里捡到一些以为忘却了的碎片。
原来是那一次。她和平常一样坐在美发店,突然就阵痛了。他也在,正在把留得披肩了的长发理去,那会突然就不时兴长头发了,就和那阵男人突然时兴留长发的风一样起得莫名其妙。他和美发店的老板赶忙搀着她回巷子。他可真矮,还没她耳朵高呢。样子也滑稽,长头发理掉了半边,还有半边就那么在风中谜一般地飘着。把她送回房子后,美发店的老板得回去看着店子,就只有他了。他二话没说,飘着那半边头发就去地下室叫来了医生。
孩子顺利地生了,是个女孩。可那会她是真被抽干了力气,别说做点什么,连下床都费力。他替她买菜,替她做饭,替她哄女儿,和她说女儿长得漂亮。这样得有个把月吧,一直到她出了月子。其实她早就能下地了,可他让她多躺着,至少也得等月子坐完了。他问她喜欢吃什么,总是照着买,有时也会多出些肉,或是条鱼,或是只鸡,并且总是劝她多吃些,说对孩子好。她就那么躺着,看他进进出出,看他忙忙碌碌,看他矮小的个子费劲地搬大瓶的煤气罐,看他抱着女儿在房子里四处走着摇,笨拙地讲一些不成故事的故事。
她也看到了他在自己给女儿喂奶时眼睛里的火热,于是,某一天,她把他叫上了床。是啊,他是唯一一个上了她的床,而她没有收钱的男人。
(四)
那之后呢,他就总往她怀里拱,男人一见着了腥都和那猫似的。也难怪他,憋着半辈子的火呢。后来她才知道,在自己之前,他还没沾着过女人。这事他还腆着个脸不好意思承认,有什么呢?他能不嫌弃自己,自己那么脏。
他往怀里拱的时候,她总觉他就是个孩子,身量还没长开的半大孩子,在往妈妈怀里找奶吃。他确实和女儿抢过这事,那会她竟觉得了一股羞意。那么多男人见她身子时,她都没个羞臊,那会哪里冒出来的羞意?
虽说男人矮小了点,也不体面干净,可自己的情况她也知道。碰着了就碰着了,再打着灯笼也不定能找个什么样的,而且他对女儿好,抱着女儿哄的时候多像个当爹的。这事哄不着她,她细细地确认他是不是一时假模假样。这往后,她就想着和他过日子了。
身子骨都养利索了,她也没有开门迎客,她想着就算不结婚,也可以和平常夫妻一般过下去的。她从没和他提过结婚的事,过去干的营生让她怕这话一出口就把他赶跑了。他也没提出过要和她结婚,她有些期盼着这事,但从不问他。后来她寻着了答案,就更不会去揭这事。
女儿半岁了,她奶水足,所以长得又白又胖。眉眼间都像她,这让她更加满意。可烦心的事更多,照顾小孩算得上一桩,另一桩却是她们要揭不开锅了。做这行的,钱来得快,去得也溜。轻快钱,轻松用,像拧开的水龙头,哗哗地流。谁也没想着要去积攒,谁也不知道积攒下来干嘛。三张口呐,只出不进,她那会手头蓄着的那点都贴补出来了,再没个来钱处,就真要断炊了。
“你去找个工作吧。”她那会逼着没法了,终于和他提了这事。
“不去。”
“不工作,哪还有饭吃。”
“去了也找不着。干搬运的嫌我没力气,干组装的嫌我慢,那会刚来时满世界找,哪份活都干不长一个月。”
“那你靠什么活过来的?靠在老娘这骗吃骗喝?你还是个男人?你个窝囊废。”
好像是他们头回吵架。
男人把孩子塞回她怀里,咣当一声摔门出去了。
一天两天,他也没回来。她开始如常地过着,喂饱女儿,喂饱自己,困了睡,女儿哭了醒,好像他没来过。可这骗不了自己呵。到了第三天,她抱着女儿满街满巷地去找他。也不知道他在哪,有些什么朋友那可以去,她就心慌慌地找着,总觉得下个地方会遇着他,可哪都没他的影。
这么找了得有个把星期吧?他怎么回来的?好像不是找着的。
女人想了很久,也没法记起这件事。反正他就这么回来了,比以前好像更勤快了,可绝口不提出去工作的事。
好像就是这样,外面那盏灯就又亮起来了。那天晚上就进来了个男人,他抱着女儿在外面逛。那男人走后,她窝在被窝里哭?
记不清了,一切就像梦一样。
(五)
她给他和女儿租了个房子,那会巷子还热闹着,她供得起。
她也不盼着他了,只想着把女儿好好养大。
他跟女儿亲呢,跟那亲生的没区别。他带女儿玩,他去学校给女儿开家长会,他陪女儿的时间比她还多。她知道自己离不了他,特别是有女儿的牵扯。养着就养着吧,就当养个佣人,她也想开了。
至于自己,从那会起她就再没别的念想了,也不做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梦了。
就这么耗着吧。
哪怕后来巷子里生意落了,有些姐妹攥着一份钱,抹去在这巷子里染上的风尘,回老家换个头脸找个男人嫁了,她心里也没有起一丝涟漪。那个念头都在那晚的被窝里哭没了,连带着她的神,她的魂。
后来的钱就难挣了,男人们来得少了,女人们也不争气,兴起了窝里斗。她也学着了强悍,家里两张口呢。她可谁也不会让,扯头发,撕衣服,她谁也不怕,就这么霸道着。她们都怂了,见着她开始喊一句大姐。这称呼怎么流传开的?有着这一份敬畏,她也不多占,赚够三个人吃的份,供着那出租屋,在别的地方观照着她们。有人为了生意闹起来了,她也过去评个理,这回照顾这个,下回照顾那个。就这样,巷子里最惨淡那阵挺过来了。
女儿一天天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出落得和她年轻时一个模样,俊俏,靓丽,可早早地不读书了。男人也被她晚上叫来和她睡巷子,在这事上她得防着。
可晚上她得开门做生意,男人总不好站屋里,他没个去处,又不能总在大街上游荡,就这么着,他学会了坐牌桌子。他那身板是火柴绣的,那脑袋里装的也是浆糊,上了牌桌,输多赢少。可在牌桌上他捡回了精气神,敢跟她顶嘴了,敢直来直去地要钱了,不给还学会闹学会抢了。
可她还是随着他,只要不把瘾给养大,在外面欠一屁股债,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着他。而且他这边耗在牌桌上,就没个心思去盯着女儿,女儿从小和他亲,她最怕的就是哪天他们间生出点什么。那让她怎么活?
还有着一层,她不大去想,可偶尔总会冒出来。她这天天的给他带帽子,她觉着亏欠。他那么窝囊,她认为自己是顶大的原因。和着个这式样的女人在一起,还能有什么想头?能不窝囊?不窝囊能看上自己?
这根刺她不愿去碰,一碰就觉得扎着心疼。过去了的,其实哪里真的过去?而重来?那就更不用去想了。
她就这么半睡半醒地想着,想着想着也就顺了些气。可还有件事扎在她心口呢,拔也拔不出,就钉在那,好似她动上一分,就能把她穿个透心凉。
就是昨天,女儿穿得前所未有的光鲜,化着和她年轻那会一样俗气的浓妆,蹬着双高跟鞋,叭哒叭哒走到她门口,就站在她现在躺着的这地方,一脸骄傲地告诉她:“我找着活了。”
她看着躲在女儿身后的他,觉得说不尽的猥琐和厌恶。
(六)
总有双手在卡着她的脖子,让她心窝那口闷气吐不出来。这防着,那防着,最终女儿还是踏上了她的老路。偏偏这事她还说不得,骂不得。她只恨女儿不争气,却知道他是连带着受了气。这么大个女儿了,主意都是自己拿定,他顶多是牵个线,带个路。可她还是觉得厌恶,掉茅坑里的狗,光顾着吃粪,都忘了要爬出缸。今天的女儿是光鲜,可以后呢,还不是沿着自己这条老路?
他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这份心?她恼恨的是这个。
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女儿也掉进来了,这下她彻底没盼头了。
巷子里传来一阵对骂声,接着肯定得打起来。她都听见了,可懒得睁开眼。自己的事都管不住,还管她们的闲事。
“大姐。”没一会,她就听着有人在身旁喊她。
她睁开了眼,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定了好一会才缓过劲,从椅子上起身。“怎么,这会就想起我是大姐了?嚼舌根子那会就看我的笑话,开心吗?”
昨晚女儿离开后,她入了行的事就传遍了巷子,她不用想,都知道她们一张怎样幸灾乐祸的脸。
过来的女人可不愿接话头,只急着说:“都打起来了,死命的打。地上那么脏,也没管了,就在地上滚,扯不开。”
“又不是头回打,让她们打着。”话是这么说,可她还是跟着过去了。
避过那些黑色的肆意流着的污水,她来到了打架的地方。两个女人在地上的污水里打着滚,谁也没把对方制服,头发都互相扯散了,蓬在头上,衣服也都扯成了碎片,东一块西一块地挂着。别的女人都从房子里探出头来,指点着,微微地笑着。巷子里就这风气,谁和谁没为了生意生过痦疵,有这当面的把戏看,都愿意远远地欢喜地看着。
中年女人看了眼,没找到男人的影,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一般都早跑了。可地上这两女人才不管这个,男人跑了又怎么样,为了那本就已经踏碎过千百回的一点可怜的自尊,她们今天非得分出个胜负。不过就是个婊子,也敢骑我头上屙屎屙尿?她们这么想着,当然并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可越是这样,这架就非得打,而且非得往死里打,往赢里打。
“大姐。”
“大姐。”
地上的两个女人看到中年女人,不分先后地喊了声,可也没就此撒手,都还扯着对方的头发。对方用一分力,这方就再紧一分力,可不会相让。
中年女人没有吭声,就这么看着两人扭打。
两人仿佛受了鼓舞,这下更不会饶了对方,都恨不得把对方的头发薅下来。
突然,中年女人向旁边走了两步,再回到巷子中间时,手里多了个靠墙放着的笤箒。她倒拿着笤箒,也不管谁是谁,照着两人就是一顿招呼。
“叫你们打架。叫你们为了男人打架。叫你们不停手。都是些茅坑里呆久了的苍蝇,连茅坑是臭的都忘了。”
两个女人身上吃了一顿棍棒,疼得不敢再打下去,松了对方的头发,从地上爬起来就往自己那屋的门里窜。
“还有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个的,枉我家女儿平时见了你们喊你们一声阿姨。你们就这么乐得见她栽坑里来?”
中年女人指着那一个个站在门口的女人,破口大骂。
(七)
中年女人有些颓然地往巷子口方向走,咚咚地从那些污水沟里踩过。
巷子里的太阳,下午五点就落下去了,巷子安静地重新躺回高楼的阴影里。从巷子深处起来一股冷意,随着风往巷子口吹。中年女人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双手叉在胸前,紧紧地抱住自己。
回到屋子,屋子里更像是个寒潭,那样的湿,那样的冷冽,都往她骨头缝里钻。
她把自己塞进被窝,被子也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可毕竟没有那么冷了。
她的脑袋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记得,但又什么念头都抓不住。
她窝成一团,有点想哭,但发现泪水都在那一年那一晚就流干了。
是啊,好久没哭过了呢。
她逼着自己睡觉,只有睡过去,她才能暂时地逃开这一切。
半夜里,她被砸门声吵醒了。
她听到了男人的哭声,可以想像,他肯定又跪在了地上。
他总是这么窝囊。
她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