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没有澎湖湾

1  姥爷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有两家姥爷,分别在村子的东头西头。

  西头姥爷家生有一帮儿女,不知怎的母亲小时候就长了一身癞,姥娘常带着去东头姥爷家看病。

      东头姥爷家开着药铺,在县城里有买卖,无儿无女是个绝户,如此母亲就被东头姥爷家要了去。母亲记得他的祖父我的太姥爷为人和善与世无争,从来不发脾气不骂人,头戴礼帽身穿长袍马褂手拄文明棍儿坐着自家的高头大马车去县城“教书”。她的小姑我姑姥娘是个大美女,明眸皓齿岱岳桃腮,身着学生服秀发齐眉梳在济南府念书。原本前途无量能嫁一个上等人家,却不料祸从天降,只叹红颜多命苦老大嫁作常人妇。姥娘和母亲每每啦起个中原委总要唏嘘感叹一番,然后便怨恨起一个人来,乃至他的儿孙后代都不是好鸟,害得姑姥娘不能继续的读书考状元,害得姥爷一家从罪大恶极的地主小康生活一下跌落到骄傲光荣的贫下中农水平。

      太姥爷弟兄两个,母亲听姥娘说那位二爷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成天价与一帮狐朋狗友鬼混。就像是中了邪,忽然看上了一个戏姐,而且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戏姐背景关系错综复杂,终于得罪了一个大势力,被人打断双腿扔入大牢。虽然都已分家单过,太姥爷却怎能袖手旁观,打了一年多的花花官司,倾尽家产终才把人捞出,并成全二爷娶了那戏姐。本想此后过个平静安稳的日子,却不久那二爷一命呜呼,留下那戏姐给他生下个遗腹子,这当时在二爷二奶圈里传为佳话。太姥爷觉得二弟虽可恨但也算是性情中人,为情所死亦是可怜,也是为了留住二奶让她把二爷的儿子养大,便把余下的家产分给了二奶,还互换了住处,把一座齐整的四合院给了她。

      姥娘每次提到她的二叔公都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说他霸占了咱家的财产,说那个戏姐她的二婶婆教不出什么好儿子,说那熊孩子不一定是谁的呢。“那熊孩子”成了后来我和玩儿伴们最怕我却要称其为二姥爷的人。

      二姥爷成天拉拉着脸没一点喜欢模样,让我们望而生畏。姥娘说像死了八个爹是的又像是谁该他八百吊钱。没有什么能引喜欢他,除了一个人外。

  二姥爷不喝酒不抽烟不嫖不赌,姥娘又说一点也不随他那个死鬼爹,——独偏偏喜好唱戏,晚上在油灯下看戏文生生把一双眼睛熬成了高度近视。锄禾日当午时,锅着腰脸贴着青苗却还是闪着野草锄掉一地棒苗,当官的把他拉到地头开现场批斗会。

      二姥爷哈着腰头快塞到了裤裆里,手朝后反举着站在太阳底下,像一只没头的德州扒鸡,人们管这种挨斗的招式叫做“开飞机”。

      我知道这种招式是很折磨人的,我念小学的时候一个同学曾经上课时说话,被老师罚在讲台边举手站立,有半节课的时候这个同学说:“老师俺的胳膊没了”。老师镇定自若说道:你他妈的还学会撒谎了,这次先饶了你放下来吧。同学不动说:“俺的胳膊没了”,老师过去把他的胳膊一巴掌抷下来。我们也管这叫做“开飞机”,与“打飞机”却是天堂地狱的区别。

      领导们兴奋的手捧青苗点划着二姥爷说,王茂盛你这是在保护资本主义的草,咹——,在祸害社会主义的苗,咹——,你居心叵测狗胆包天想让我们的革命群众都饿死,咹——,可我们革命群众的眼是雪亮的,及时发现了你的反革命行动,咹——你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咹——,吆嚎——你还拉拉个脸梗梗个头还不服是吧?给我揍。便过去几个人把二姥爷没头没腚的揍一顿。

        晚上唱样板戏,让二姥爷演刁得一,二姥爷演的比刁得一还刁,演完又是一顿批斗。因为有设备这次增加了技术难度,让二姥爷站着板凳上“开飞机”。这要么练就二姥爷轻功水上漂的绝技要么掉下来摔个狗啃屎,当然二姥爷骨骼不惊奇毅力不坚强乃是凡人中的凡人。但当时的政策并不是坦白从宽优待俘虏,而是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所以即使你再贪生怕死怕胆小如鼠也只能坚强的挺着,哭爹喊娘叫祖宗一棍子也少不了。钢铁就是这样练成的!

      村子里识字的人不多。姥爷写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脾气又好,常与人代书看信。红心的爹下关东去了东北,每次寄回信来都让姥爷给看,姥爷念着念着脸就变了色,信里叫他爹以后别再让姥爷这种成份高的给看信写信了。他爹大骂:这个混账王八蛋小私孩子。

      国人正流行由政府坐庄的真人版“斗地主”。姥爷作为地二代的角色让都让不掉的,不似现在都抢地主,为是地主身份而骄傲自豪,所以不是造化弄人乃是人弄人。姥爷虽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身为主角即使做做样子每次都得出演,而“农民”却不是每次都好心情。

     母亲很生气很心痛,与当官的吵也吵了骂也骂了于事无补,便找个很贫很贫的贫农嫁了,从此不忍常回家看看,又怕姥爷姥娘艰苦的岁月寂寞难捱,我的一段童年就就留在了那里。

      这时“游戏”已近尾声,思变之绪如暗流涌动。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姥爷挨斗的文件,要不就已丢失,因为那个当官的还在。那是个包村干部,我和小伙伴儿们都认为他很坏,却不是因为姥爷,是与我们相关的一件事情,我们好好的整了他一下,为此二哪红心都付出了惨疼的代价,至今回想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犹在耳边。

      姥爷爱好抽烟,在他的西墙根下种有一溜烟叶,熟了后放在太阳下晒干,用手捻碎放在烟袋包里,抽时装上一袋点燃,深吸一口,咕噔一声咽下肚,闭上眼慢慢顶上一阵咳嗽来叫道:“好烟,有劲儿”。

      姥爷死于肝癌。那时我刚上小学,母亲带着我去奔丧,碰上她的小姑带着女儿也来。一进村她们都嚎啕大哭起来,我却没能如母亲嘱咐的放声大哭,只陌陌跟在后面。熟悉的屋子当中陌生的放着一张床,姥爷就躺在上面,一床大红被子从头盖到脚。母亲与姑姥娘已痛哭欲绝,哭吧多时止住悲声母亲扭着我的脸说你怎么不哭呢?亏姥爷白疼你了,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呢?姥娘把我揽过去说别吓着孩子孩子这不哭嘛。我已泪如雨下,任姥娘怎么也擦不干。

      唉!我怎么不会哭呢?亏姥爷白疼我了,我的心怎么那么狠呢?

姥爷病中几次说想见我,我都以功课紧过一阵为由搪过。我难以想象根本不敢去想象姥爷的感受。

      唉!我怎么就不哭呢?亏姥爷白疼我了,我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呢?没没想起都悲由心起。

        ——那已经成了我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痛。


  2   傻臭子

        清晨的乡村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鸟语花香。红心、二哪、立明等一帮小伙伴儿来找我玩儿,我放下饭碗就往外跑。姥娘一把没抓住拿半块馒头边追边叫:“吃饱了呵,你这帮熊孩子唉!”我们已经跑出老远。

        我们在村子里游荡,来到红心的家前,这里地势开阔是个小广场,村里开会唱戏什么的都在这里,人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时也来这里胡吹海嗙。

        我们开始玩游戏,无非砸元宝、打尜尜、弹溜溜球、藏迷糊瞎就那几样来回倒腾。总有自以为是的大人在旁起哄捣乱,我们便停止游戏往他身上吐吐沫,他一撵我们就四散乱逃,刚一转身我们又围拢过来,他东抓一把西抓一把甚是狼狈,最后只好悻悻地走人。

        我们觉得这比游戏好玩儿多了,有时常主动去骚扰他们。倘有倔强者执着的非要逮住一个,那却是他更大的不幸。一般这时被捉的多是更小一些的,你还没怎么的他那里已倒地大哭,像受了天大的欺负,且边哭边骂,骂你的大人名。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骂的你忍无可忍索性当一回“屎”,刚举起手他妈已寻声而来:

      “在家就听见嗷儿呼天的寻思谁呢闹半天是你爷们俩。”

        你刚解释句俺可没打他,他妈说:“小孩子不识数不能和你比该揍,揍你就给我往死里揍,揍个折胳膊折腿的 闪口气俺可没钱看去。”回身照小孩一巴掌骂道:

      “闲着没事你逗弄狗去行吧,再不有本事就打日本鬼子去,家走。”

        那小孩被她妈领回家,闪下你又窝囊又气没处撒,好比王八钻进烟筒里憋死又窝火。一会儿那小孩吃着零嘴又回来了,还冲你做鬼脸,你只有苦笑。

        二哪说这是咱的地盘,在咱的地盘上咱谁也不怕谁也不敢惹咱们。

        ——除了一个人外。

        这个人是二哪的哥哥名唤大臭子,我们叫他傻臭子。

        这家伙小的时候得发烧烧坏了脑子不大说话,拧着头歪着身子走道。吃过饭他就拿只盛水的铁筲出来,找个最好位置往地上一坐,翻过筲底在面前一扣伸出两个手指开始敲,无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这家伙已经敲出了相当高的水平,边敲边摇头,而且越敲越快越摇越快,最后你都看不见了手和头。二哪告诉我们说不知道敲坏了几只筲后又拦不住他,他爹订做了一只加大加厚版的。

        因为争抢地盘与我们常有擦枪走火。这家伙可一点也不手下留情,只要被他锁定目标基本上你就在劫难逃。再有吃过我们亏的那些人一起哄,但见这家伙站起身跺着后腿嘴里打着嘟噜,像在发动摩托车又像一头发怒的野驴,然后狂叫一声,像摩托车放个炮又像野驴放了个屁拧着头斜楞着身子向我们冲过来。只要被他抓住这家伙就伸出三根手指使出自创的“锁喉功”,掐的我们“咔咔”直翻白眼哭都哭不出来。

        姥娘进敬老院后我再没去过东头那里,也没有了他们的讯息。

        有一年冬天我们全家去敬老院看望姥娘。东拉西扯说到二哪一家,姥娘说傻臭子已经死了。我很惊讶,这家伙傻归傻,可傻吃迷糊睡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啊。姥娘压低声音说:“是被二哪和他爹用被子捂死的。”

        常有村里人赶集时到姥娘这里落落脚,她听村里人说因为家里有个傻子二哪和他兄弟老大了还没找到媳妇,比他们小的的孩子都满地乱跑了。三儿买了个外地媳妇,四儿去当了养老女婿,二哪好不容易找了个二婚带个小孩儿。傻臭子经常吓唬人家,还揍那个孩子跟那小孩儿抢奶吃,吓得那媳妇儿领着孩子跑了好几回。二哪一怒砸折了他哥的腿,这下好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啦。

      “没人管,只有他妈伺候”,姥娘说这个傻臭子也是越来越不让人喜,摔盆子摔碗嚷着找媳妇,有几次差点掐杀他妈。姥娘又压低声音说二哪和他爹要药死他,被他妈减了量,结果药个半死傻臭子又还醒过来闹腾起来摁也摁不住,最后二哪他爹盖上被子把他捂死了,对外就说病死的。

      “小辰子不是个好玩意。”小辰子就是二哪他爹。

        我们惊诧不已,感叹世态炎凉人情的冷暖。冷静下来又想到事实或许不一定是这样,这些都是二哪一家人说的,其实傻臭子傻得很厉害,不大可能有要媳妇的思想,或许二哪一家人愈来愈觉得养着傻臭子是个负担累赘。其实村里人已有此种猜想。

        金钱利益面前亲情已沦为何物?

        人来到这个世界应该是多么的幸运,却有多少人为了一点儿微不足道利益活的没有自我没有尊严。生命是何其短暂,想想那些逝去的亲人渐行渐远的朋友,昨天还为一个毛争个不休转瞬已是天上人间。所以呀我们要珍爱生命,按照自己的感觉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去过每一天……睁开眼孩子要等着拿学费,老婆要去买柴米油盐酱醋茶,老人要等钱看病,老板打电话说不用来上班了……钱钱钱,吹胡了这么多还是要道义放两旁把利字摆中间,他妈的爱谁谁要不就——歇一天?

        反正我们是要歇歇了,我们累了,我们饿了,我们要去弄点儿吃头了。

    3    都是舅

        二姥爷家和姥爷的家中间隔一道矮墙,他的北屋归了公当做仓库,冲门是个花生囤,里面的花生种是东队社员明年的希望。花生囤下头被老鼠咬出了窟窿,花生离离拉拉撒了出来,这里是老鼠们的天堂,也是我们的提货站。

        我们悄悄翻过矮墙,溜到二姥爷的北屋门前。一般只要我们不出声即使二老爷在家也不会看见我们,二姥娘是个善良的人,对我们很友好。我们趴在地上瞄准老鼠咬的窟窿,用根秫秸一头窝个圈从门缝伸进去往外掏花生。等我们装满荷包起身要离开时,长生舅已挡在面前,我们只好交上“落地税”走人。

        长生舅就是能引喜二姥爷的那个“例外”。

        他是二姥爷的儿子,二姥娘生了许多闺女,最后生了这个儿子,唤名“长生”。二姥爷看见谁的孩子都有气,唯独看见长生喜的了不地。长生舅比我大,跟我们不是一路。有时也来找我玩,却心不在焉,盯着姥娘挂在梁头的篮子转。那里放着姥娘给我做的“好好”,吓得姥娘不敢离屋。后来我用偷出的一荷包炸面糊换了长生舅一把洋火枪。他玩的东西永远比我们的先进一代。

        长生舅领着我在他屋里东拐西拐,钻过一个黑洞眼前豁然开朗,我的面前出现一个大湾,湾里荷叶茂盛荷花盛开。原来已经到了房屋的后面。姥爷他们许多家的房子一个挨一个紧靠着,我从来没有转到后面去过。只见长生舅小心翼翼的拽一根线,猛然从湾里拖上一条大鱼来,其实他早已下了钩在里面。我后来也叫姥爷买了摔钩却什么也没钓到,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对这个失去了兴趣,因为有了更好玩儿的,村里出了一个很大很大的事——支书他爹死了。很多人都去看,连外村的也来了不少,我们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什么也看不见。雨罐姨发现了我背起我来看。雨罐姨是长生舅的四姐对我老好,我不知怎的却大哭起来,原来是看到支书摔老盆子我也要摔。这东西由长子摔,无子女谁摔谁就是继承人。

        姥娘说:“上你奶奶家摔去。”

      姥爷出丧时盆子是长生舅摔的,他却没能受到家产,便与我家断了道。母亲权衡利弊变了卦,姥爷的几间破屋几棵枣树归了公,姥娘去了乡里的敬老院。

        有一年春节后我去看望姑姥娘,与长生舅相遇。长生舅背已驼,高高的个子一下矮了下来,状态比年龄苍老许多。他常年在工地上干活,挣点钱全替儿子还了房贷。我给他倒酒,他自顾自地喝很少夹菜。

        姑姥娘信耶稣,在里屋做完祷告出来说长生啊不是我说你,你得去看你大娘,你要是不去就也别上我这里来了,你怪你大娘把那几间房子归了公,可不归公她就进不了敬老院,你觉得不好看,可再靠你管你的负担就更重了,你也别瞎听人说房子里有什么银元铁元,为了捞你爷爷咱家可是倾家荡产,地主只是个臭名罢了……

      长生舅只闷头喝酒。

      长生舅始终也没有去看望姥娘。

    姑姥娘的儿子与长生舅重名是公务员内退在家,一个月退休金六七千,成天做保健保养。长生舅搞不明白同样是人,同样干了一辈子,差距就这么大呢?

        长生舅与二哪搞在了一块,成了酒友。一盘花生米几杯白酒下肚就开始吗起了娘:“农民就不是人,就是不拿农民当人……”吓的二姥娘直说:“闭嘴吧,快闭嘴吧。”

        母亲说太姥爷喜欢字画书籍,从来不允许别人碰,打他骂他游行批斗都能忍受,唯独动他的书籍字画就是要了他的命。那么多的书画被付之一炬,太姥爷一辈子治病救人积德行善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

        母亲痛恨那些人,那些人又怎么样了呢?那些人是谁呢?……我们就是那些人。母亲后来讲着讲着就没了感情,像是在讲一个应该发生的故事。

        西头太姥娘已过百岁。母亲说仍耳不聋眼不花,就是糊涂了,吃完饭就到村中央的大道上骂人。骂某某某xxx你这些穷鬼分了我的房子分了我的地你也没富了还是穷鬼……人家都已死多少年了。

        我的大舅没媳妇,二舅找了个外地的。村干部对大舅说再让你奶奶乱骂街停了你们的低保。

        大舅说“随便,指你那点熊钱早饿死了。”

        二舅害怕,却也拦不住太姥娘。就真停了。太姥娘走了半天路来到乡政府大骂大闹:你们这些王八蛋…………你们这些穷鬼分了我家的房子……

      乡里的人有权不敢使有火没处发,拿起电话对村干部劈头盖脸臭骂一顿。村干部带上二舅火速开车赶来把太姥娘拉回村,二舅把太姥娘关在屋里任其折腾,到时送饭送水。

        后来太姥娘糊涂的更厉害,不吃不喝就死了,享年103岁。

        太姥娘有三个儿子,都死在了她头里。大姨说那时候听说共产党要来了,对地主要斩草除根,她的两个叔叔揣着几张大饼当夜跑到了济南府。在济南弟兄走散,一个落在了浙江舟山,另一个则跑到了台湾。太姥爷上吊而死。

        那年弟兄两个回家探母,乡政府领导设宴招待。一个乡干部说二位赵先生啊,你们算是咱乡里走出去的最知名的人物了,希望二位老先生不忘家乡父老为家乡投资引商,我代表家乡人民代表政府给予最热烈的欢迎,最优惠的政策,最快捷的服务,政府各部门全力配合。大家热烈鼓掌。两个姥爷说行行行是是是,也就没了下文。其实两个姥爷在当地混的也是一般,有个小生意即使拓展也到不了这个穷山僻壤的地方。

    4    二哪

        有一天我们突然发觉我们的“吃头”没有了,原来是那个当官的“动了我们的奶酪”,他和村干部带领社员拉着花生去播种了。我们决定找过去,去疯狂的吃上一顿“最后的晚餐”。

        我们沿着麦田边的沟沿往前走。空中飘舞着漫天的柳絮,有阵风吹过,绿油油的麦田轻轻翻动,麦苗在悄悄绣着穗。春暖花开阳光灿烂黄土生芽,正是种瓜栽豆的好时节,地里到处是忙碌的社员。

        立明他爹赶着两架牛在耕地,一群喜鹊“喳喳”叫着跟在新犁开的土地后面寻找虫子吃。立明他爹冲我们打招呼,我们谁也没理他,以前我们准过去牵牛扶犁摆弄一番,今天我们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还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要紧的事吗?

        终于我们找到地方了,远远就看见那个当官的挥舞着胳膊指手画脚指挥着人们干活,地头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红旗。我们精神亢奋互相提醒着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溜达过去,我们在地的另一头蹲下来扒开新埋的一趟趟土垄,扒出的花生用衣裳擦两下就填进嘴里。我们真不该带小孩子来——就是坏事——虽然我们也不大。空旷的田地本来就没处隐蔽,当官的早已看见了我们,恐怕很快也就会弄明白我们在干嘛,那个小孩儿发现了他的大人,居然高举着花生炫耀着跑了过去。这一下让当官的彻底明白了我们的行为,张着两条胳膊大声咋呼着朝我们跑过来。我们抓紧扒出最后一颗花生惊叫着一哄而逃。

        我们详装离开,想等当官的走了再杀回去。谁知当官的看出了我们的意图,派了一个人守在地头,这个人是二哪他爹,就是让他爹不要叫姥爷这种人给看信的那家伙。他现在回来当上了小队长,凭这家伙对局势利弊的把握能力和对主子点头哈腰奴颜婢膝的奴才相,我们打消了让他高抬贵眼的念头。

        我们的情绪有点低落,天气有些闷热,有人解开了衣衫坐在地上扇风。我说应该治治他们,伙伴纷纷响应摩拳擦掌。红心说今天有检查的。红心每次都是中立派,这家伙不言不语,眼珠子乱转老是在想事,姥爷姥娘都说这小子心眼子太多。他爸爸是支书,后来他接班当了村支书,村里人背后没说好的。

        二哪说“该治,妈的就是给我们吃一点也使不了。”可怎么治呢?又打不过人家?二哪对我的话从来言听计从。

        我们继续低落向远处张望,社员们正干得热火朝天,今天原来真的很热,我们才注意到他们有许多已扒了光脊梁,衣裳就放在地头。那个当官的也只穿个背心在指手画脚的比划。

        我眼睛一亮对二哪说你去把你爹引开,红心跟小点的放哨,我和立明从沟里过去把他们的衣裳偷过来。

        二哪有些打怵但还是切切诺诺地答应了下来。远远的他就停下脚步又蹦又跳吸引他爹,二哪他爹横眉怒骂却不肯离开阵地。沟里有半沟水,我和立明只能忍着乱草的刺扎从沟坡里爬过去,看看再靠前就要暴露目标,我们示意二哪抓紧时间。二哪真是豁出去了骂起了他爹,而且好像想起了什么居然越骂越起劲,骂小辰子操你妈……小辰子忍无可忍怒吼着撵了过去。我和立明迅速冲过去一人抱了一抱衣裳返回沟里。

        二哪与我们会师在另一条的大沟边。我们把那些褂子反过来正过去穿在身上玩耍,玩够了就扔进了沟里,那些衣裳却许久不沉底,我们脱了裤子下去把那些衣裳踩进泥里,比赛着看谁踩得深。然后我们挖了泥巴来玩儿。开始我们还对刚才的行为惴惴不安,慢慢就完全投入到游戏当中,忘记了所做的事情,直到太阳落山才意犹未尽的回家,却不知一场暴风骤雨正等着我们。这让我在以后懂得了人生得意之时必有灾祸降临。好像很多人是在上初中时才知道这是老子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而老子那时就深有体会了。

        姥爷只是很轻的打了我两下,况且还有姥娘护着,我还是早早地躺到了炕上。我听到外面人喊狗叫,听到大人的打骂声,听到小伙伴们那么夸张的哭叫声,尤其二哪的哀嚎那么的凄惨那么的无助一会儿紧一会儿慢,他哭声颤抖着好像跑到了姥爷的院门前,小辰子的怒骂声也由远及近,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喘,姥爷在外面劝着劝着就与人吵了起来,渐渐那哭声又去远了……我不知怎么睡着的也不知后来怎么了……

      二哪他们有两天没来找我玩。

      5    锅腰子

      快长大时,一个常与我逗玩的老头说:“爷们唱个叉。”

        我一笑。他对旁人说:“这爷们小的时候那么皮那么坏,现在和个大妮儿似滴。”

      我不记得小时候到底多皮多坏,而那些叉我更不记得了,只是一个还有印象,好像是:咱俩好咱俩好咱俩上山去拔草,你一筐我一筐咱看谁先浪的慌。唱这种歌谣的确不像是好孩子。我记得是锅腰子教的,但应该绝不是他一个人,他们绝不是坏人,但也不能算什么好人,如我们许多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多面人。在面对共同的利益的侵害时装聋作哑甘做缩头乌龟,而却会为了丁点的一己私利敢与人挥刀相向沦为行凶恶人。对于强权恶势我们即使不至点头哈腰奴颜婢膝也是心存敬畏难免阿谀奉承,对于弱于自己的总会高高在上言语极尽耍弄讽刺。我们作为一种动物有趋利避害欺软怕硬贪生怕死的本能,这是与生俱来。克服了这些本能你就具备了成为英雄、超人任何非普通人的先决条件。圣人说人之初性本善,耶稣基督说人有原罪,我有些迷茫,但我们还是先见识到了这种原恶的可怕。

        姥娘的家前有一个小湾,那时我总觉得那小湾好大好大,弯弯曲曲与拴住舅家后的荷花湾相通。村民在湾边洗衣裳,鸭子在里面嬉戏觅食,我们则下湾洗澡撵鸭子,扎猛子偷洗衣人的衣裳。惹得那些老娘们小媳妇大呼小叫,她们骂“熊孩子”,我们就打澎澎溅她一身水。小湾予我们最大的乐趣是弄个罐头瓶子撒上碎窝头系根绳扔进水里,玩儿上一会儿提上来里面便有惊慌失措的小鱼小虾,运气好的话能逮住罐头瓶子那么大的鲫瓜鱼,拿回家姥娘给炸了来吃。最烦人的是往家截鸭子。姥娘喂的鸭子从来不知道自己回家,每天傍晚姥娘拿个盆子边敲边“鸭哩哩”的叫,我和姥爷围着湾边一圈圈的边喊边投坷垃,有时截回家姥娘查查不够还要挨家挨户的找到很晚。为了鸭子骂架也是家常便饭。

        有一天,拴住舅一伙没缘由的往湾里扔一只猫。他们分散在湾边脸上异常兴奋,猫游向哪边哪边的人便赶过去等猫游上岸抓住猫尾巴再扔向湾中央。那只猫也不叫了,在空中翻滚着落入水中溅起一大团水花。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看着那只猫又从水里冒了出来,无助的不知游向哪个岸边。我们看的心惊胆寒,那些人呵斥着我们退后跑向猫游来的岸边。那只猫就这样游上岸再被扔下去,那些人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邪恶地笑着在等待着一个结果。

        我们已看的麻木没有了兴趣,我们离开了小湾。太阳肆无忌惮地炽烤着大地,知了和蝉躲在树荫里争相鸣唱着自己的音乐。这时要有一个西瓜吃“应该是极好极好的啦”,我们就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地方。在村里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我们总会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千方百计弄来尝鲜。偷桃摸瓜在土坡上挖个洞点火烤棒子烤地瓜……

        村子东头是个大场,队里收获的庄稼放在这里打压晾晒,秸秆也堆放在这里,我们常在秸秆上翻跟头捉迷藏,要是钻进棒子秸垛里不出声谁也别想找到。

        场边有个大道往东通向遥远的远方,我们曾试图走到路的尽头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当走到一个小桥上我们停下了脚步,前面的路依然还是那么遥远望不到尽头,我们胆怯了,我们累了。我们猜想那尽头一定是无比美好乐园,那里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有我们想要的一切。那里是我心灵的港湾。许多年以后我时常梦里回到小桥边遥望远方。

        路边有个小沟,溪水潺潺,五彩斑斓的小鱼欢快的嬉戏玩耍,看见我们慌乱的藏进水草里,我们追了半天却是两手空空。沟的对面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油菜地,金黄的油菜花肆意怒放,凤蝶乱舞。我们走了进去,浓重的花香迷醉了我们,我们在里面转来转去看到一个很大的大坟迷失了回家的路,直到姥娘呼叫着从远处找来。第二天我睁不开眼,一直梦着在那个有大坟的油菜花地里转。姥娘把我背到一个老妈儿妈儿家里,老妈儿妈儿双腿夹住我,姥娘按着我,老妈儿妈儿拿一根缝衣针扎我的嘴唇,一针下去便是一串血珠,我拼命嘶喊哭骂却是动弹不得。却也好了。

        当下这条大道由于太阳的暴晒车辆的碾压已泛起厚厚一层浮土,我们走在上面“噗噗”作响,烫的脚板生疼。我们故意夸张地跺着脚,吹嘘曾经吃过或听过的美好的瓜果。往前走不多远过一片芦苇塘便是队里的园畦,由那个叫“锅腰子”的看护管理。锅腰子是个光棍子,长的名副其实腰快锅到了九十度,却很护短不允许别人叫他“锅腰子”。他是姥爷的本家,论辈分我要称其一声姥爷。这个人干事很认真,姥娘说他太抠门,跟他要个瓜果哄孩子都不给还是本家。锅腰子后来死的很是凄惨。

        再往前已远远看见了园畦边的小土屋,我们放慢了脚步,为了不暴露目标我们躲进了路边的沟里。沟已经淤的很浅没有水,蒲草无精打采地打着蔫,我们猫着腰慢慢往前走,不时有人忍不住探出头去张望,被我们厉声喝回。很快靠近了目标,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我们趴在沟坡上慢慢探出头观察寻找最佳下手时机,任茅草刺菜扎的肚子生疼我们也不发出半点声音。假如我们当中有哪位将来成了英雄,他的这次行动所表现出的为集体主义的牺牲奉献精神定能写进英雄的成长史里。

        锅腰子拿个铁锨正在远处吆喝驴子拉动水车提水浇畦子,改完畦口他又躲进了小屋里去乘凉。我们眼看机会来到,迅速爬出沟坡爬过滚烫的大道爬到园畦边,西瓜畦 靠近小屋,只能有人引开锅腰子才能偷西瓜——没人肯去,肯定没人肯去。看来今天是没西瓜吃了,我们临时变阵就偷边上的韭菜。我们把背心掖进裤衩,手里捋满韭菜就顺领口塞进背心。

        ——我们这些人注定成不了大气。我们商计是趴着偷的,不知谁突然站了起来大喊大叫,却是发现了前面的黄瓜架,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就现出了原形,尖叫着飞扑上去。我们也岂肯落后,爬将起来争夺胜利的果实。不知谁又是一声惊呼,我们只顾兴奋却不知锅腰子已扛个铁锨来到眼前。我们呐喊着“锅腰子来了······”一哄而逃,锅腰子歪头仰脸在后面紧追不舍。大道上腾起一溜尘土,像刮过一阵妖风。我不知怎的落在了后边,原来是姥娘做的鞋太大跑起来不跟脚。堪堪要被锅腰子逮住,我急中生智,弯腰抓起一把沙土回手扬去,锅腰子正瞪眼张嘴拼命追赶,冷不防正中面门。我听得身后吭咔怪叫,趁机一溜烟跑回家。锅腰子随后赶到,还没动手我已哇哇大哭。

        姥娘从院里跑出来嚷嚷道: “小长哪你想干嘛?孩子不就拿你个破黄瓜吗?至于吗?瞎活这么大年纪跟个小孩一般见识,你也不撅起腚来比比,亏孩子还叫你个姥爷呢!白瞎了!要是吓着俺孩子我跟你没完……”

        锅腰子满脸汗水和着泥土甚是狼狈被姥娘噎的脸红脖子粗,半天嘟囔出一句:“他叫俺锅腰子呢。”

        有一年年后我去敬老院看望姥娘,这已经变得像例行公事。我放下东西心不在焉地听姥娘絮叨,听烦了就粗暴地打断看看表,像是在看下班的点说该走了,姥娘又絮叨着送出老远。

        却不知从何时起姥娘变得不大爱说话了。

        姥娘说锅腰子死了,我吃一惊。姥娘说是年三十吊死的,三天后才被发现,锅腰竟也没吊直。原来锅腰子的房子地基被他弟侄们占着却不管他,他也进不成敬老院,干活越来越力不从心只能在村里要饭吃,想想没什么混头便在园畦的小破屋里上了吊。姥娘甚是感伤,说是老姊妹了死了也没能去吊望吊望。我想劝慰一下说:人早晚都得死,只说了半句边就噎住。是啊人早晚都得死,但好像却不应该是这么个死法。

    6    上学

      忽然有一天小伙伴们渐渐变少,只有几个更小的来找我玩,我们依旧漫天遍野的瞎跑。一个黄昏,那些小伙伴们又齐聚在小湾边,迎着夕阳的余晖他们拿着书本背起了:大海大海你等着,长大我来做贡献,海鸥飞,海水蓝,海浪乐得把头点······

        终于我也要回家上学了。

        我哭着闹着还是被父亲按上了自行车,姥娘在后面抹眼泪说不行就再待几天吧。老娘把我们送出村子一直在后面跟着,直到出去很远我回头看去,姥娘还站在那里张望。

    7  回家

      公社里每五天一个大集,差不多每集姥爷都带着我去赶。半道上有个拖拉机站,姥爷和一些赶集的人常到此歇歇脚抽袋烟。姥爷领着我在集上挤来挤去与人打着招呼,姥爷把我领到一个包子棚里放下,就又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去找寻属于他的乐趣,我吃着包子玩弄着新买的“猴子爬杆儿”等着姥爷回来。姥爷喜欢逛牲畜市,有将散的买卖姥爷能慢慢的给圆成,买家就会给姥爷块儿八角的钱。倘有卖东西的夸自己的货质量有保证,或买东西的钱不够多要赊账都说:王茂斋可以担保。很多人认识姥爷姥爷却不全认得他们。

      包子已吃完玩具已玩烂,姥爷还没回来,我来到棚外,看着黑压压蠕动的人群像一窝下雨前乱哄哄爬来爬去搬家的蚂蚁。我却步了,挨着供销社的墙根坐下继续等姥爷回来,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等我再睁看眼时不知已过了多久,集市上空荡荡的已没有几个人,白花花的太阳照耀着空空荡荡的街道格外刺眼,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兀自刺耳地响着,姥爷从集市的一头姗姗来到,背起我向着遥远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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