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了。刚到一家医院去做实习生。
日子是枯燥的,和我刚结束的校园生活完全不同。我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压抑而孤独。
我所在的口腔科没有夜班,五点半,科室里的医生护士都下班了。只有我,一个乡下长大的孩子,像一个被丢弃的人,在这个偌大的省城里没有回家的那一路公交车。
我就在吃过一碗方便面后的半饱状态下,沿着街灯初亮的某个路口一直走下去,看渐小的车牌号上的数字和各种匆忙回家人的背影。
某一刻,我忽然体会到无聊是什么感觉——就是这个世界的所有都和你无关!
我甚至在某处路灯幽暗的街角想 :怎么不出来三两个拦路抢劫的,然后,和我一顿撕吧后大叫:你个穷鬼,出来晃荡啥?我可能淡然一笑问:兄弟,要加同伙不?
哈哈!一个人荒唐到希望被打劫,可见寂寞到啥程度了!我那时候的真实想法就是这样的!不然,谁能写出这么深刻的体会!
我很想写一封信给我的同学,向他们倾诉一下我的惆怅。可是,谁不是和我一样——在感受初入社会的迷茫呢!当然,给家人是不能写信的,我怕无意间流露的忧伤被心思细腻的妈妈发现。
于是,我只能像一首歌里唱的一样:一个人,在空旷的街头流浪……
后来,我努力回想某些细节的时候,还是模糊了很多场景,只记得天气渐凉了,我的衣衫还是单薄的!
好了,铺垫写的差不多了,要进入有人物出场的模式了——
我不撒谎,我看到那家小店的时候,是欣喜差不多要若狂了的!
那是在城郊的一片平房区,临一条只有两排车道的小街边上的一个普通蓝色木门,木门半开着,门上是一块涂了墨汁的胶合板,可能被雨淋过,有点不平整了。上面用白粉笔写了两个字:租书。字写的很工整,笔画加粗了,一看就是女生的字!
我那时候,是喜欢读书的!我在本市读大学的时候,在市图书馆办过借书证,后来在还书的途中,弄丢了一本书,说是三倍于书价罚款,我一算:我的三十块押金是不够的!就听了同学的建议,只还了两本,就不敢再去借阅了。
直到看见这个“租书”的小牌子,我才醒悟:下班后的无聊,源于没有书看!
我一转身,就进了那个租书屋。有点低矮,有点昏暗。但是,看到我正对的一面墙和左右两面都是简洁的书柜和满满的书脊时,我就笑了。
我还看到挨着门侧的格子窗下是一个齐腰高的木质货柜,柜上有几个纸箱子,里面是VCD碟片。有花花绿绿的包装纸。
货柜后面的黑皮沙发里,坐着一个女孩儿,她低着头,在看一本厚厚的书。荷叶头漫过耳廓把脸挡住了一大半。只看到低垂的长睫毛,笔挺的高鼻梁和玲珑婉转的唇线。
说实话,在我没遇到她之前,我对女生是没感觉的。我上学那会儿,班里也有漂亮的女生,但是,养眼和心动可不是一回事。
我开始也没注意她太多,我能看得出人家就是一个书屋主人,在认真的看她的书,你干嘛打扰呢?
我转身在找我喜欢的书。那时候,当然首选武侠,武侠小说的首选当然是古龙。然后才是温瑞安,金庸,梁羽生,至于卧龙生 ,诸葛青云 ,黄易 ,萧逸 ,陈青云 ,柳残阳等人的作品,我只是当零食而不是大餐。
所以,当我把那本《圆月弯刀》捧在手里,问:“怎么租?”的时候,她才抬头。
她抬头,我才看清她的整个面容!怎么形容?用最俗的那两个字:“仙女”。
是的,你看到一个女孩儿,是那种第一眼看到都忘了呼吸的那种。除了说“仙女”,还能说什么呢?
她忽闪着会跳舞的长长的睫毛,一泓秋水样清纯和幽远的眼神,还有火焰一样的唇——除了用你的唇去覆盖没有其他灭火方式的唇!对了,还有她那圆润的下颌角,你纵然有千百次的尝试,也还要选择的唯一符合美感的弧线,就那么完美的若隐若现的延伸到了她的黑发里!
此时,用语音形容她的美是多余的,我后悔没选一本金庸的书了!那样说就可以大声一点的说:你是“神仙姐姐”吗?你也叫王语嫣?
可我知道她决不是王语嫣。她叫什么呢?我没有勇气问。
我交了十元押金。急匆匆的跨出低矮的木门。我像溺水的鱼,需要呼吸!是的,我糊涂了,说都不会话了。
我回来的路上,没有看擦肩而过的行人,我满脑子都是她的样子,她就在我左边,不,也可能是前面。她不是在走,她是在飞!
我不知道谁有过一见钟情的体验,当然还有一见倾心,都是一个意思吗!就是你想到她的时候,会不自觉的笑,因为,你不想让她看到你哭么!
我似乎就那么一直傻傻的笑着,不然,第二天的时候,不会让那个一脸严肃的老科主任说我:你捡钱了?还是冲撞喜神了?
哼!我觉得他庸俗!他哪里知道一个小男生的心思?
我原计划还想着隔天去还书的,可是,我压根就没读完怎么还回去。我昨天不是一直在想她吗?对了,我临睡觉前是画了一张速写的,尽了我最大的努力,还是觉得没有画出她风采的万分之一。
可是,我想去看她和读书之间选哪个?要知道,五毛钱一天的租书费在当时的我可不是说忽视就忽视的!但是,你和一个病人说正常的话,那更是笑话!因为我病了。
于是,我还没有看完一本书就去还书。无非就是让一种相思不要过了今夜。
那一年,我是从秋天开始,不能用频频光顾来形容去那家租书小店的次数。应该是踏低了她的门槛吧?
但是,我没有你想象的粗鄙。我有点像一个君子。至少,我没有打扰她!
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缺少诚意?不是的!我那时候还不会撩妹!说白了:我只是傻傻的暗恋她。
我什么都没做,除了在还书后选择下一本书的时候越来越慢。你知道的,几乎一天一本书,我在那堆剩余的书里可选择的就越来越少了。
由秋叶纷飞到片片飘雪再到迎春花开……
直到阳光明媚的夏天,我还是一个于她来说,最普通的顾客。
我几乎看着她四季里不同的美!不!是每一天里不同的美!
我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她的门前。我不用敲门,似乎回到自己的家。她依然不说话,多数时候和我第一次看到的一样。或者,她有时在安静的看着窗外,窗外是一条瘦瘦的小街。我知道,她不是等我。
有一天,我放了五角钱在她柜台上的时候,她说:明天,你不用这么天天交钱了,你每个月给我十元,就好了!
我没有说谢谢!我出了门后,有点后悔忘了说谢谢!我在那一天的日历往回翻看的时候,好像查到了二百五十页。但我,不记得这和我的一丝喜悦有什么关系。
我真的是愉悦的,我看到了她对我的好!其实,我是想对她更好些。只是不知道如何去做。
当又一个秋天要来的时候,她说:我可能要搬家了?
为什么?
她说:附近的一个中专学校迁了校址,我这个小店主要靠这些学生租书来维持的。
我真想脱口而出: 那我去哪里找你?但是,我没勇气!
我黯然神伤,我在那一夜,突然学会了写诗。
我的诗里有惠特曼,有舒婷,有席慕蓉,有月色,有波涛,有红豆和相思鸟。
我把所谓的情诗写在粉色的日记纸上,撕下来,叠成小船,叠成心形,叠成鸟翼,也叠成泪滴……然后,夹在我还回去的,轻轻放在高处的每一本书里。
我知道,她不会看到!虽然,我很想让她看到!
日子,就这么下去也好!
日子,不会因为你的期待而停止改变!
路口的那个中专学校在九月份关闭了大门。同时,关闭的还有那扇蓝色的小门。
我还有最后一本书没有还回去,那是一本我看了一半的《飘》。
那里依然有我夹带的一首小诗:
我是高处激流中的一粒通明
不是追逐歌声
也不贪恋景色
只在意你掌心的温暖
那纵身一跃里的坚强
是否能够
换你回眸一笑
然后 将我在漩涡边
温柔的打捞
1998年9月9日
这应该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首情诗了吧。
或许,是最后一首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