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章是在从巴黎去往香槟阿登大区champagne ardenne的路上,火车临近出发,后座女孩的男友追着火车小跑了几分钟,挥手比心,看得人忍不住挂上夏天的笑容。恍惚间,总有那些时刻,某个瞬间无时不刻提醒着自己:你在法国,你现在在巴黎。
每次出发去一个新的地方其实都要经历很长时间的恐慌,我称之为临行恐惧症。
已经仔仔细细思考斟酌了很长时间的决定,公之于众的决心和笃定都会在出行前全然倒塌。当时在天河机场出发去台湾时是这种心态,此时从图卢兹来巴黎也是同样的心情。只好反复问自己,为什么要去?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我去能够得到什么?机会成本有多大?
我成长在一个惯以“说服失败论”的家庭,写不完就不要写了,吃不下就千万别吃,考试不过那就别学了。就算是马上要上车的前五分钟,也尝试说服我不要去了,回家吧,家里什么都有。我年纪尚小的时候,经济不独立,倒确实被这样的言论掌控,订好的车票因为“我是为你好”这样立场跑去车站取消。追根溯源,如果小的时候能多去一些地方,应该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如此强烈地“往外逃”的心理,也不会有之后独自出去一次后洪水泛滥般地继续出走。
现在回看那些印刻在生命里的风景时光,回首想去抓住重温的瞬间,倒都是在这样不顾结果的考虑后偶然而得的。
巴黎的地铁有着近百年的历史,我拖着装了被子和五谷杂粮的行李箱在从一条线到另一条线,一个入口通向另一个入口的重复中开支自我质疑。
地铁站是没有电梯的,只有最原始的低矮台阶。为了省力硬生生地拽着布质老式行李箱和比它更陈旧的台阶发出滋滋滋难听的声音,我反复思考着一个人的旅途中最艰难的部分到底在哪?
临行前难,抵达时更是难上加难。
也便下定了决心,如果有一天朋友要远行或是抵达,我必定是要去接送的,即使是一同乘坐公共交通,我也要在纸板上写下热烈的欢迎或是欢送的文字。陪伴,是为了告诉朋友“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即使未来有多不确定,也有我可以陪你走过这一段最需要人陪伴的小路。
时间往后推至今天,或是遥远的未来岁月,这种不确定和怀疑都会慢慢降低吧。为了低廉的租金,我住在巴黎南部的一个外省,实习的地方在巴黎的北部,另一个外省,每天都要转三次地铁。听了大家对我关于巴黎安全问题的警告后,越发不敢拿出手机,只能听着音乐观察行人。
有时尚未出一个地铁口,就能听到另一端传来的卖艺艺人的音乐声。透开那破旧发出轰隆隆声的地铁,原始毫无修饰只有光秃秃的墙壁的地铁站,需要用手用力往上抬起阀的地铁门,每天接近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全然像是一次光怪陆离的冒险。
你永远不知道你身边经过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国籍,肤色,年龄,装扮,语言。那些年迈耸着身体用手帕擤鼻涕的老人,却像个落魄流浪在此地的贵公子,那些全身上下背满了各种大小包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优雅地站在车厢里的女人,那些打扮时尚戴着大耳机满身荷尔蒙的年轻人,那些已至中年沉稳坐在椅子上的黑人大叔,还有许许多多和你同样肤色的中国人,亚洲人。
为什么会有国家的概念,为什么土地会因为肤色而划分,为什么时至今日踏上另一片土地对一些人来说还是如此艰难?为什么我身居巴黎,每天重复着从南至北,再从北回南时以我不知道的方式跨越了如此多区?
想起出发时是春天里最冷的日子,那个没有行人的早晨,无声地和近一年熟悉的街道道别,又经历几个小时的路程来到一个新的农家小院。为什么呢,为什么人在熟悉了一个地方,将陌生人变为生命里不可割舍的好友,将陌生的街道变为从远方归来熟悉心安到要流泪的家之后,还是会想要走?离开,亦或是逃离?不想每周一都去欧尚这样的购物习惯,逛腻了市中心的商店,跑遍了运河的前前后后,几乎每一个地铁站都去发过报纸。我住了一年的城市很大,但是活动范围即使在我努力后依然并无太大的改变。如果那条回家的路因为重复而让我心生倦怠,为什么不逃呢?
宁嘉姐说感觉这几个月来我经历了很多事情,什么事情能让我放弃写作三周呢?无非是新年回来后,搬家换房子,参加了四次考试,为了考试去了两个大城市,学校罢工,写论文答辩,兼职,期末考试,去参加大大小小的活动。现在申请学校,来巴黎实习,继续找兼职。
爱折腾,人之天性,不可移,不可变旧。
即使是这样,也并没有觉得自己过于忙碌或是被剥夺时间,在我看来上述任何事情基本上是没有意义的,那些过了很多年之后还能深刻唤起回忆的,其实不是这些让人感觉生活琐碎忙碌的事情,我才不愿意记住自己考试的成绩,申请学校时反复地填系统去骚扰另一个学校的指导处。
但是我不会忘记去波尔多时的深夜狂奔,在里昂和大山撞进一个又一个的壁画。在图卢兹时的暴走,送黎友的践行餐以及那段和电车一样长长的谈话,和Kuma桑的创业计划直至放弃,乐乐姐最后定格在车窗上的脸,屋外大雨屋内和宁嘉姐Pierre喝能补充热量的茶,在Francesca和Rémi家吃到第一次去时的白菜肉汤,Jenny过来拿走她当时借我的厨房用具,我们在小屋内告别。
还有最后和同学老师聚餐时那个风大的夜晚,我们一群人往地铁站的方向走,我凑过去给Marie说,谢谢您啊,谢谢您去年同意没让我上暑期学校。真的,非常感谢,可以说确实是改变我命运的一件事情了,我现在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里,但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却觉得1000欧是完全可以让我放弃一切的东西。谢谢你,要不然,我不会有这么精彩特殊的一年。
Agnes,是一个自称每次害羞就会转过头写板书的老师,感性得让我担心她怎么做好一年年地送别学生。在回去的路上拿出女士烟来抽的时候,倒是让我们所有人吓了一跳。但是回去的路上,她基本上保持沉默,我知道,她想哭了。
还有其他的在我每时每刻有各种关于方向选择的问题时,都会积极回复我的其他的非常优秀的老师。二大罢工了一整个学期,学校里面被罢工的学生闹成了垃圾场养鸡场墙绘集中营,直至前段时间警方强行解封学校。但是这些,都不影响我对二大的喜欢,想起曾经和一大的两位素食主义外国朋友去吃饭,他们谈起对学校的印象,对自己的学校不甚喜爱,却很欣赏二大的人文艺术。
和国内老师结束视频答辩的那天早晨,我在重述完《诚惶诚恐stupeur et tremblement》中职场里的男女性别歧视后,镜头转向系主任:“那你在巴黎好好的啊。”就突然想起我曾经因为想去台湾旅游逃课加逃考试的事情,还有为了考驾照也逃课最后受到处罚。离经叛道的人在整齐划一的学校环境内很难受到来自老师的肯定,但凡有所参差不齐都基本上会被完全忽视,甚至是强行改正,以至于从师生发展到朋友这样的关系很难实现。但是不得不承认,有个性这样一件简单的人设,却真实地让我在二大受到了侧目。
这是来巴黎第七天写完的文章,期间又经历了很多事情,从出火车站时站在巴黎蒙帕纳斯站的中心神经质地转了个圈,推开短租房的门时感觉穿越回乡下的夏天,在像蜂窝一样的地铁站里晃来晃去,第一次去实习的地方时仿佛走进了武汉汉正街,每天接受中餐中国零食投食,下班的路上和另外两个实习朋友一起在听不到对方声音的地铁里侃,去兰斯一日游,平躺在火车站的草地上,感受到所有的焦虑全部消失,到处去试工,在包子店变得全身油腻腻。
直到现在,在转完三条地铁后,我在12号线上完成的结尾。
我想起刚上大学时写给四年后自己的那封信:希望四年后的你,最年轻最富有对生命热情的年岁里行于异土,希望你能体验到行走的快意,奋斗的激情,那时的你仍然能自由地行走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