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求仙记】第二十回 鹊桥终是奈何桥

台风过境,一片狼藉。许多水藻、贝壳与大小鱼儿被冲上了海滩,小鱼已经死绝,有一只海豚尚未断气,发出阵阵哀鸣。

裴休想将海豚送回水中,上官无咎催促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裴法师乃仙域之人,何必多管畜生死活?去找新老爷方为要紧。”裴休凛然道:“正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送此大鱼下水,也不过片刻之事,莫以善小而不为,这亦是修行。”上官无咎叹息道:“裴法师,你心太善,本该潜心修道,不宜涉足是非。”裴休有点不服气,但身为客人,不应拂主人意,便拱手道:“多谢上官先生赠言,我记下了。”

两人一齐将海豚推入海中,这只海豚似乎还通人性,在水中转了几圈,向他们发出几声愉悦的鸣叫,好像在致谢一般。在这须臾之间,另外两对人已经火急火燎地出发走远了,上官无咎拍了拍裴休的肩膀,说道:“咱们也快走罢!”

两人又沿着别业外墙搜查了一番,一无所获。那艘小艇尚在,只是被吹翻了,他们将小艇扶正,便又向山顶奔去。行到半山腰的那片树林,路变得难走起来——经过台风肆虐,路面泥泞,随处还有倒树断枝。

“这片林子要好好搜查一番,看看有没有新三爷的足迹。”上官无咎如是说道。两人各显神通,裴休在树枝间纵跃,犹如飞鸟般轻灵。上官无咎则施展“踏雪无痕”的上乘轻功,足尖在断枝落叶上一点便即跃开,鞋上不沾一点污泥。

见上官无咎身法飘逸,进退自如,裴休忽地心头一动,脱口问道:“上官先生居天南数年,是否听说过南海派?”上官无咎答道:“南海乃化外之地,哪有甚么门派?”裴休不甘心,追问道:“南海可有甚么前辈高手隐居避世么?”上官无咎稍加回忆,说道:“我曾听一名年近百岁的老渔民说过,武后年间有一位奇人从东海而来,自称虬髯客的弟子。老渔父不会武功,将那人吹得天花乱坠,实际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裴休喃喃自语道:“唐姑娘莫非是虬髯客的再传弟子?”上官无咎没有听见“唐姑娘”三个字,倒是听见了“虬髯客再传弟子”几个字,他轻摇蒲扇,笑道:“若说虬髯客再传弟子,我还真识得一位。”裴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欢喜,满心期待上官无咎说出唐遗珠的名字,哪知上官无咎续道:“那便是当年我在京漂盟中的义弟,聂七聂锋。”裴休顿感失望,上官无咎接下来的话他也没有仔细听,只记了个大概。

原来前朝隋文帝年间,天下重归一统,国事蒸蒸日上,但魏晋南北朝三百年的尚武之风未断,武人无仗可打,纷纷入京求官。虬髯客将这些武人组织起来,歃血为盟,互相扶持,是为京漂盟。待到隋炀帝继位,岂会坐视武人们在眼皮子底下会盟,授意奸臣宇文化及分化打击京漂盟,终于闹出了七煞反长安的案子来,是为隋亡唐兴的序幕。

虬髯客无意与本朝太宗李世民争锋,避居东海。大唐混一宇内,武人重聚京师,但没有了虬髯客这等绝世英才的领导,京漂盟再难成事,只能每天看着京兆尹的眼色过活。上官无咎离京前一年,忽有一位少年英侠入伙京漂盟,姓聂名锋,自称师出东海派,乃虬髯客的三传弟子。这个聂锋剑法超绝,攻如火,守如山,疾如风,徐如林,正是虬髯客的拿手绝技——檀公策剑法。他入伙后,便崭露头角,干了几件大事,使原本人心溃散的京漂盟重新一振,大有虬髯客之风。

上官无咎虽然嘴上不停,但一刻也未分神,始终游目四顾。说到此处,他突然叫道:“看那边!”便向着一棵树奔了过去。裴休急忙跟上,只见那棵紫荆树下花瓣星罗密布,犹如坠楼美人。上官无咎小心翼翼地吹开一团花瓣,露出的烂泥中赫然有三个脚印。两人俯身下看,这三个脚印排成一串,或深或浅,显然是在暴雨肆虐后留下的。两人又吹开脚印前后方的花瓣,发现只有一地烂泥,再无行迹。

裴休纳罕道:“这是新三爷的脚印么?为何只有这孤零零的一小段?”上官无咎略一沉吟道:“这脚印确如老爷大小,前后段似是被人抹平,不知意欲何为。”裴休也道:“只有新三爷的脚印,却无那个人的行踪,想必轻功不凡。上官先生,你认为那个人会是谁?”

上官无咎摇头道:“台风过境,外来船只绝无可能登岛。少爷、夫人与阿牛都不会武功,那个人必然是一位宾客。当下线索太少,我身为管家,实不宜对客人妄加猜测,还是再看看罢!”

裴休想了想,心中暗道:“那人纵然轻功绝顶,但要将一路脚印统统抹去,也非易事。其鞋袜衣物一定会被雨水打湿,说不定还要沾染污泥。如此说来,朝食的时候,谁没有更衣,便没有嫌疑。”他努力回想,侯春确是换了一件粗布衣衫,侯春千里奔波,难得歇息,换一件衣裳原也应当。张行久除掉了官靴,只穿了一双宽松布鞋,或许是早上方醒,不想太受拘谨。刘志诚则披了一件鹤氅,看不出是否更衣。独孤问俗最晚上楼,也换了一身便服。客人中也就只有迦叶比丘没有换过衣裳了。若算上主人,孙姬一直未见,新周邦、上官无咎与阿牛倒是更了衣,但他们本就是此间主人,储有衣物,每日换上干净的衣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思来想去,裴休也猜不出是谁抹去了足印。上官无咎已沿着这三个脚印指向的方向,向山顶行去。裴休匆匆跟上,刚刚他是从树上俯瞰上官无咎的身法,现在则从后方观察,更为清晰。原来上官无咎的轻功并非无痕,在他足尖踩下去的那一瞬间,烂泥中仍然会有一个凹陷,但他抬足后凹陷便消失了。“上官先生不仅剑法飞快,内功也是惊世骇俗呀。”裴休如是叹到。

行了不消半炷香的功夫,两人便出了树林,那玄武巨像已在眼前。这真武大帝乃花岗石所雕,栩栩如生,怒目圆睁,杵剑直立于神龟之上。真武大帝高约两丈半,玄武神龟高约半丈,亦有一人之高,巨像通体三丈,人在其下,倍感压抑。

两人绕着巨像走了一周,并未发现新三爷的蛛丝马迹。裴休又来到巨像正面,向着真武大帝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就在他起身之际,忽觉那玄武神龟造型颇异——寻常玄武像的神龟,口或闭或微张,而这只神龟嘴巴大开,似要吞饮面前的海水一般。

裴休好奇,走近抚摸丈量龟口,不禁大吃一惊。这龟口向内并未变窄,黑麻麻得直通龟腹,宽度足够一个身型不太魁梧的人钻入。裴休掏出火折子,想钻入龟口,一窥究竟,上官无咎在身旁笑道:“古有温峤燃犀照牛渚,今有裴兄举火探龟口。”裴休赶忙将头退出龟口,尴尬说道:“我怕新三爷藏在龟腹,故而一看。”

上官无咎淡然道:“那裴兄可看见甚么没有?”裴休道:“龟腹中空,并无一物。”上官无咎又露出了笑容,说道:“这是自然,新三爷何等身份,岂会钻入龟口。”裴休刚点了点头,上官无咎不待他发问,先说道:“新老爷实是大善人,不忍见岛上的鸟畜被台风吹入大海,故而立像时挖空龟腹,供鸟畜栖身。”裴休赞道:“如此新三爷真是功德无量。”

两人继续向山另一侧寻下去,又钻进了半山腰的小树林。他们寻得甚是仔细,几乎将每一片落花都吹开,但是仍无所获,完全没有新三爷的足印。如此走了一里路,二人忽看到前方有两个人影在树间翻飞激斗,他们急忙跑过去,只见相斗的那两人以树枝代替兵器,正是侯春与独孤问俗。张行久也蹲在一旁,边嗑蚕豆,边笑嘻嘻地看热闹。

上官无咎大声斥道:“侯司直!独孤别驾!你们在做甚么!新少爷在哪里?”张行久吐掉蚕豆壳,笑道:“俺与侯司直从东向西沿着海滩寻找新三爷,未到半程便遇上了独孤别驾,俺就问‘喂,独孤兄!你怎么找得恁快!少爷呢!’独孤别驾这么说的,‘我担心老爷安危,走得快些,可惜还是一无所获。大少爷还在后面,马上就到。对了,你们发现了甚么没有?’”张行久虽然一脸憨相,但嘴并不笨,模仿起来独孤问俗说话还有几分像。他又续道:“俺刚说了一句‘我们也没找到甚么线索’,哪知话刚说完,侯司直就出招去抓独孤别驾的手腕,独孤别驾哪里肯让,两人便斗了起来,从沙滩一直打到这里。”

上官无咎“哎呀”一声叫道:“张校尉,你怎么作壁上观,不将他们拉开呢?”张行久边嚼豆子边说:“俺武功不济,官职微末,怎敢相劝。”不等上官无咎回话,侯春先嚷了起来:“上官兄,裴兄弟,你们莫要相劝。这厮极为可疑,待我擒了再细说!今日谁要出手阻拦,便是与大理寺过不去!”

侯春功力本较独孤问俗深厚,但两人各持轻飘飘的树枝,独孤问俗可以剑走轻灵,侯春却无法施展他那密如春雨的刀法,是故两人战了个平手,拆解近百招还是未分胜负。此刻独孤问俗见侯春讲话,趁其分神,突施狠招。

但见独孤问俗以退为进,撤开两步,弯腰用树枝在地上一挑,一团烂泥便疾射向侯春。侯春刚向上官无咎喊完话,回过头来就看见一团黑影撞向自己。他不慌不忙,挺刺木棍,直戳泥团中心。烂泥糊在树枝上,侯春运起绵劲,将泥团进势陡然止住。他正要反攻,哪知泥团倏然炸裂,化为十数个泥点,劈头盖脸砸向侯春。

一边旁观的裴休不禁叫道:“侯司直当心!”他与侯春同行近二十天,颇有英雄相惜之情,不由得为侯春捏了一把汗。独孤问俗的暗器手法固然厉害,但令裴休叫出声的却是他的剑法。独孤问俗快步跟进,手中树枝似疾风般连连刺出,每一个泥点后面都跟着一抹剑影,顿时笼罩了侯春全身几处大穴。

侯春将木棍舞开,行云流水,连绵不绝,来回一扫便将射来的泥点通通挡下。但侯春手中拿着的毕竟只是一根树枝,没有厚背刀,终究少了一份厚重。独孤问俗十数道疾风剑影凝聚为一道长虹,荡开侯春的树枝,直指他的咽喉。

“燕云剑客,河北称雄,当真名不虚传。”侯春叫道。他此际回招已然来不及,何况他的武学招式用轻巧的树枝施展则威力大减,纵然来得及也拦不下独孤问俗的全力一刺。却见侯春一拍自己的树枝,沾在上面的泥点猛然弹起,激射独孤问俗的右手腕。

独孤问俗本不想闹出人命,这一招虽然瞄准咽喉,但所用力道只能令对方立时晕倒,几天说不出话来,倒不会要了性命。只不过如此一来,他手上就慢了一慢,就在木棍将要中的之际,他忽觉手腕一麻,不由得向外一偏,木棍便从侯春脖颈错开。

侯春本可立即反攻,或能一举拿下独孤问俗,但他并没有,反而连退数步,摸了摸脖子,佯惊道:“我头在否?”这在独孤问俗看来不啻为嘲讽,怒叫道:“侯春!大家同朝为官,没有朝廷降旨,你凭甚么拿我!今日你纠缠不休,莫怪我不讲江湖规矩!”

独孤问俗使出八步赶蝉的功夫冲向侯春,侯春舞开树枝欲加阻拦,独孤问俗却招数一变。他原本使的是以刺击为主的剑法,现在却是以粘砸为主的杖法,大开大合,迅猛无比,看似一通乱打,实则声东击西。若是厚背刀在手,侯春还能化解这番攻势,现下仅凭一根木棍,被逼得连连后退。

裴休惊道:“这是恒山派的铁拐李乱披风!”恒山派掌门张果与罗公远多有交游,裴休曾经见过这套拐法,故而识得,他心中暗道:“这个独孤问俗方才说甚么不顾江湖规矩,看来是他偷学了恒山派武功。偷学别派武功是江湖大忌,可见这家伙不是甚么好人,或许他真与新三爷失踪有关。”

这样一想,裴休就要跃入场中,助侯春拿下独孤问俗。他身形方动,上官无咎却似看出他心思一般,淡然说道:“武林成名人物,使别派武功,确实坏了规矩。但这并不足以断定独孤别驾是偷学武功的江湖败类,或许另有机缘巧合也未可知。裴法师还是不忙动手得好。”

裴休闻言,脚尖一转,硬生生止住冲势。“上官先生所言极是。”裴休拱手没好气道。他收招并不全是因为上官无咎相劝,而是因为上官无咎已经伸出两指,他若继续跃起,怕遭上官无咎施袭。上官无咎若无其事地将两指握回,拱手也行了一礼。

这边两人不动声色进而复退,那边两人已经分出了胜负。侯春主动连步急退,令独孤问俗够不着,他便无需防守。独孤问俗哪里肯罢休,猛冲追上。恰巧侯春后背抵上一颗紫荆树,退无可退。独孤问俗大笑道:“看你往哪逃!”说着就抡起木棍,劈头砸下。

侯春却也笑道:“来得正好!”便直直刺出一招。方才侯春一直在用刀法,这中平直刺却是剑法的套路,但独孤问俗并没有放在心上,木棍一转,就砸偏了侯春的树枝。哪知侯春这招后劲十足,并不撤招,从新的角度继续刺向独孤问俗胸口。独孤问俗大惊,再用木棍一封,他自忖道:“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方才或许是这厮留力三分,才能来个出其不意。这厮现在总该招老气竭了罢!”岂料侯春气势更盛,一下顶开独孤问俗格挡的木棍,树枝正正点中他胸前的膻中穴。独孤问俗胸中一滞,登时瘫软在地。

侯春取出一段绳子,就要去缚独孤问俗。上官无咎已飘然而来,出手如电,抓住绳子,劝道:“侯司直,独孤别驾怎么说也是在下的客人,若你没有真凭实据,请恕在下不能让你拿他。”侯春哪里肯松手,便要扯回绳子,上官无咎默运内劲,绳子终于断为三截。

侯春愤然道:“上官先生!你这是甚么意思!”上官无咎淡然一笑道:“无他,只求侯司直给一个说法,免得将来江湖上的朋友轻视我们新府。就算独孤别驾偷学了恒山派的武功,江湖事江湖了,也轮不到大理寺来管罢。况且方才侯司直所使的暗器功夫与剑法招式,亦非你们淮西惜春门所有,你又作何解释呢?”

侯春将两段绳子掷于地上,盯着上官无咎,干笑道:“上官先生真是装糊涂的高手,我是在查偷学武功的事情么?好!你听仔细咯!昨晚独孤别驾说他不认识日月郎君明有常,但是明郎君曾破河北绿林连环寨,独孤别驾当年正是在连环寨入伙,他们焉能不识?此其一。”侯春顿了顿续道:“独孤别驾撇下新少爷独自寻岛,显然是想找甚么,不便与人言语。此其二也。”

张行久也已靠了过来,在一旁叫道:“啊,俺懂了!侯司直你是暗示我们,独孤别驾绿林习性未改,杀了新三爷抛尸岛上。他撇下新少爷先寻岛是怕我们发现!”裴休在一边点了点头,显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放屁……”独孤问俗艰难挤出一句。上官无咎摇了摇扇子,说道:“侯司直,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还是没有真凭实据。新老爷与安节帅虽然天南地北,但素来交好,独孤别驾岂会对新老爷下毒手?”侯春忽地哈哈大笑,令三人好生尴尬。笑声方歇,侯春振声道:“谁说我抓他与新三爷失踪有关?我拿他是因为,他是截商船的海寇!”

上官无咎冷哼道:“侯司直莫要冤枉好人!独孤别驾乃燕赵壮士,怎么会是南海海寇?他在船上步履都不稳,焉能杀人越货!”侯春笑道:“上官先生莫恼。咱们回去与那天竺老和尚对质一番便知。”上官无咎搀起独孤问俗,说道:“好!就依侯司直所言。如果此事与独孤别驾无关,还望侯司直能给新府一个说法!”

几人气氛尚未缓和,忽听有人呼哧呼哧小跑过来。除了独孤问俗还不能行走,其余四人各拾起一根粗壮树枝,警戒起来。却见跑入树林的人身材修长,一身华服,正是新周邦。上官无咎将独孤问俗交给张行久搀着,而后迎了上去,作揖说道:“少爷辛苦了。”

新周邦抹了抹汗,喘了口气问道:“找到老爷未?”上官无咎摇头道:“还没有。”新周邦怒道:“废物!废物!”他踱步到独孤问俗身前,一皱眉问道:“别驾这是怎么啦?”

独孤问俗捂着胸口,断断续续道:“侯……侯司直……污我……是……是海寇……要拿我……”新周邦拂袖道:“侯司直!找人你不出力,内讧反拖后腿!你若没有个说法,待找到阿耶,我必请他老人家上表朝廷参你一本!”侯春也不辩解,只是说道:“等回去与天竺老和尚对质便知,到时候看看是谁告谁。路元叡案至今不到百年,殷鉴不远啊,殷鉴不远。”

新周邦戟指道:“你!你!你不是欺负老实人吗!”已气得快说不出话来。裴休忙拉开侯春,欠身道:“侯司直一心为公,不徇私情,他破的案子数不胜数,正因此被称为及时雨。既然他已经说了找迦叶比丘印证,大家不妨回去再下定论。我相信如果侯司直误判了,他必会向新少爷与独孤别驾负荆请罪的。”

“哎呀!”张行久一跺脚,也打圆场道:“诸公!现在要紧的是找到新三爷,别再为旁的事争吵不休了!”一说到新三爷,新周邦又焦躁起来,不停地自言自语:“阿耶,阿耶,你在哪里?”张行久吃掉最后一颗蚕豆,望着大海的方向说道:“昨晚美人儿唱的甚么‘富贵功名和道骨,碧波浪里一同消’,新三爷怕不是葬身鱼腹了?”

新周邦尖叫一声,窜到裴休面前,一边叫道:“妖道!妖道!一定是你搞的鬼!”一边要去抱住裴休。裴休不想做无谓的纠缠,一跃便退到半丈开外,并说道:“心经乃本派内功心法,实不能告之诸公。在下可以私下说与少爷听,少爷一闻便知新三爷失踪与心经无关!”

新周邦一扑不中,差点摔入泥中,幸而上官无咎身形一晃,就将他扶了起来。新周邦大嚷大叫道:“你们听听!这个贼道害了阿耶,又想要害我!”上官无咎扶稳新周邦,沉声劝道:“少爷,莫急于一时。待回去问问夫人,一切真相大白。”说到这他瞥了瞥侯春,又道:“况且大理寺的人在此,若有人敢害新老爷,侯司直岂会坐视不理?”

侯春哈哈笑道:“没错!没错!走,回别业去!一审孙小红,二问天竺和尚,两个案子一起办!若是裴兄弟当真害了新三爷,我绝不庇佑。若是独孤别驾真的有罪,你们也不要阻拦。如何?”不待上官无咎答话,侯春便拉着裴休往回走。上官无咎给新周邦展了展衣服,说道:“少爷,我们也回去罢,待向夫人问清楚,再寻老爷。”新周邦刚刚点头,张行久就凑了过来。

张行久将独孤问俗交与上官无咎搀着,笑道:“独孤别驾就劳烦上官先生照料了,俺与少爷有些话要说。”于是六人便向别业折返,侯春与裴休行在最前面,新周邦与张行久走在中间,上官无咎扶着独孤问俗走在最后。因嫌隙已生,侯春与裴休距离后面四人足有三十多丈远。

侯春边走边感慨道:“这里水很深啊,裴兄弟是仙域中人,最好能超然物外。”裴休叹气道:“现在新少爷怀疑我,我又如何独善其身?”侯春忽盯着裴休,严肃问道:“裴法师,你真相信有白日飞升之事吗?”裴休一愣,有点没底气地说道:“我虽未亲见,但经上说有,师父也说有,我们修行也正是为了此事。不过新三爷虽然是大善人,但修炼并不得法,岂有听一夜心经便可飞升成仙的道理?”

侯春拍了拍裴休的肩膀,说道:“好。那新三爷要么就是躲起来了,要么就是内讧被杀,抛尸大海了。”“内讧被杀?”裴休大惊道:“侯司直,这是怎么回事?”侯春回头望了望,确认没人跟上,便小声说道:“昨晚酒宴不欢而散,我回到房中正要歇息,忽听隔壁隐隐有念经之声。我便知那天竺老和尚住在隔壁。”裴休接道:“所以大兄便与迦叶比丘秉烛夜谈了。”

侯春笑道:“苦也苦也!我平生最忌讳光头,却要与和尚秉烛夜谈。但为了探明截船一案,不得不往。这个老和尚,汉话虽然说得流利,但就是爱打佛谒,说话云里雾里,半天指认不到凶犯。”裴休笑道:“有道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兴许迦叶比丘真不知道呢。那大兄是如何断定独孤问俗就是凶犯的呢?”

侯春微微一笑说道:“我断的云山雾绕的案子还少么。一夜长谈,我毕竟还是从大和尚那里知道了几点。”他屈指边数边说:“其一,大和尚的船可不是寻常商船,他们从大食来到南海,不过用了一个多月时间,船是好船,船长也不是一般人。至于他们所运财货,除了普通的琉璃与香料外,还有一颗夜明珠。据老和尚说,这枚夜明珠足有拳头大小,夜间自亮,莹莹绿光,煞是好看,是大食国进献给天子的贡品。”

裴休疑道:“又是奇石,难怪大兄怀疑新三爷有路元叡之举,不知道他原本要将这枚夜明珠送给哪位公卿名宿。可这毕竟是朝廷贡品,如果当真是新三爷干的话,他也忒胆大了吧。”侯春摆摆手,示意裴休不要说话,听他说即可。他续道:“可能劫船的人也不知道这是贡品。至于大食国为何没有大张旗鼓派出使团,只是委托这个老和尚轻舟千里赶来,到底是另有所图,还是投石问路,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他们去年才和朝廷在怛罗斯打了一战。”他又掰回去一根手指,续道:“其二嘛,据大和尚所说,海寇的船是一条艨艟,并非寻常水贼三五成群的小船。即如此,这艘船不是新三爷的,就是广州都督的。而根据本朝军制,艨艟从不单独出动,或三艨艟配一楼船,或三走舸配一艨艟。除非整个岭南道都在包庇广州都督,否则这艘艨艟一定是新三爷的。”

侯春舔了舔舌头,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其三,这老和尚虽然不会武功,但也绝非没有见过世面,是个经历过阵仗的人物,我几次试探他,他始终面露微笑,眼睛都不眨。他说海寇是甚么样,那决然不会记错。据他说是,海寇有十数人,皆黑衣蒙面,为首的有两个,自称唐氏兄弟。皆使快剑。裴兄弟,你想想,此刻人在岭南道的剑客中,谁的剑最快。”

裴休压低声音,惊道:“当然是‘关中第一快剑’上官无咎与‘燕云剑客’独孤问俗了。”“照啊。”侯春接着道:“而且还有一条佐证,方才上官无咎亲口说了,独孤问俗不谙水战。老和尚也提到过,激斗中曾有一阵大浪打过,那所谓的唐氏兄弟中的一人,登时步履不稳,栽倒在地,险些被老和尚的师侄拿住。但无奈另一人武功太高,终于杀害了船长,将老和尚与他的师侄都击落水中。待老和尚醒来,已在岛上别业,师侄则下落不明。”

裴休想起刚刚上官无咎为了阻止他助阵侯春,竟暗运一招相威胁,这样看来上官无咎与独孤问俗必脱不了干系。他正想将此事相告,侯春先说道:“不过我还拿不准,劫船到底是新三郎指使的,还是上官无咎单干的。若真是他指使的,却又救下老和尚一命,让人不会怀疑到他头上,那真可谓是老奸巨猾了。”

裴休忽又想到,昨晚他教授新三郎心经后,回房时曾听到有人鬼鬼祟祟,便一时好奇问道:“大兄,你与迦叶比丘谈到几更天?可否听到有人未眠走动?”侯春沉思半晌说道:“昨夜暴风骤雨,根本看不见星月,我实不知谈到了几更。至于说走动之声,我回房后倒是听见有人下楼,其余便一概不知了。”裴休暗思,这或许正是我下楼罢。

两人一路谈话,脚程却没放慢,此时已到了树林边缘,别业就在眼前。侯春道:“咱们等等他们罢!免得有人说咱们提前回去串供。”二人遂等齐众人,才一起回到了别业。

新周邦一路小跑冲进院子,叫道:“八姨娘!八姨娘!”众人跟上,却见阿牛正跪在院中,坦露上身。刘志诚正用拂尘鞭打阿牛的后背,迦叶比丘则立在一旁,嗡嗡念经。那拂尘本是至柔之物,在刘志诚手中竟似软鞭一般,随着刘志诚轻轻一拂,阿牛那健壮的背上便显现一道血痕,痛得他哇哇直叫。

上官无咎飞身闪入,想要抓住刘志诚的拂尘。刘志诚身法亦快,足尖一点便向后飘起,稳稳落在玄坛之上,刚一落地就双膝盘坐,一动不动如神像般庄严。鞭刑一停,迦叶比丘也停止了念经,过去想要扶起阿牛。阿牛一把推开迦叶比丘,痛哭流涕,不敢起身。

上官无咎向刘志诚作了一揖,问道:“刘真人,这是怎么回事?”刘志诚眼珠滴溜溜一转,吹了一下眉毛,冷笑道:“新府家门不幸,贫道代主人惩戒一下仆人而已。”上官无咎见刘志诚话只说一半,便又向迦叶比丘作揖,还没开口,迦叶比丘直接答道:“刘道兄怀疑阿牛与夫人有染,故施鞭刑。”阿牛一听,伏地抱住上官无咎的腿,哭喊道:“是……是她勾引俺的!先生饶命!先生饶命!”

新周邦过来一脚踹开阿牛,怒道:“混账!八姨娘岂会勾引你?”刘志诚又吹了一下眉毛,说道:“少爷明鉴,你们刚出去找新三爷,我们便撞见了阿牛握着孙姬的手。两人含情脉脉,必有私情。”阿牛急忙叫道:“俺是去送药的,真是她勾引俺的!少爷开恩啊,少爷开恩啊!”

新周邦怒不可遏,一手拔出随身匕首,一手拉住阿牛的头发,就要将匕首抹向阿牛的咽喉。迦叶比丘却一把抓住新周邦的手,口念佛号道:“应知自性乃摩耶,摩耶作者大自在,彼之肢体即众生,一切遍住此世界。世界无非摩耶幻影,少爷不宜仓促杀戮,枉损业力。”

侯春也走了过来,朗声说道:“按照本朝律例,奴婢有犯,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若无罪,主殴杀部曲,徒一年。新少爷,你这一刀下去,轻则杖打一百,重则流刑一年。”新周邦沉默半晌,终于放开阿牛,嚷道:“八姨娘呢!带我去见八姨娘!”

刘志诚道:“新三爷呢?此事由三爷定夺为妥。”上官无咎摇头道:“老爷下落不明,故而才要向夫人一问究竟,昨夜那歌谣究竟是怎么回事。”张行久拍掌道:“这下又多了一个案子,侯司直请吧。”刘志诚倏地起身,说道:“孙姬还在屋里。”众人便搀着独孤问俗,押着阿牛,一同进了求仙楼。

新周邦来到孙姬门前,敲了敲门,说道:“八姨娘,请上二楼说话。”屋内毫无回应,新周邦又问了两声,仍是寂静一片。新周邦推了下门,发现门被用桌子从里面顶住了。

侯春拉开新周邦,一掌将门劈开。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件红裙,在梁下摇曳。孙姬已悬梁自尽,面如纸白,原来的那双媚眼已如死鱼眼一般突出,盯着门口的众人,很是瘆人。

侯春箭步冲入,抱下孙姬,一探鼻息,摇头道:“没救了。”新周邦颓然坐在尸体旁边,喃喃道:“八姨娘,你怎么这么傻。”而后他抬头盯着侯春,说道:“侯司直,现在可以给八姨娘一个公道了罢。”

侯春没有答话,他发现孙姬的手里还攥着一张纸,便掰开了孙姬的手,抽出来读到:“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两句出自《古诗十九首》,全诗写的是: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阿牛一听这两句,便瘫坐在地,双手捶胸,嚎啕痛哭。刘志诚一把抓起阿牛,冷笑道:“人一死,就有人要哭。人一哭,就有人要说真话。说罢!将你与孙姬的奸情交代清楚!”他这样说着,却右手暗暗伸出大拇指,以重手法戳向阿牛的大包穴。

这一指若中,阿牛必然当场气绝,众人还会以为阿牛是悲痛欲绝而亡。幸而裴休在一旁瞥见,灵机一动,作势要来扶阿牛,右掌迅疾伸出,抢先护住了阿牛的穴位。

刘志诚见状并不收招,一指点在了裴休手心。裴休顿感一股阴寒之气袭来,整个手掌不由得酥麻起来。不过裴休也是有所提防,急运玄功,化解了这股阴寒之气。

熟料刘志诚并不撤招,又有一股寒气再度攻来,更胜第一股。裴休提了一口气,玄功真炁源源不断,他额头已渗出汗来,总算消解了这第二股寒气。

可是裴休还没来得及缓口气,第三股寒气又如浪潮般涌来,更胜前者。裴休无法再不动声色,扎了一个马步,叫了一声“嚯”向外一推。但听“啵”得一声,刘志诚震了一震,裴休与阿牛则跌倒在地。裴休倒地的瞬间,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今日侯大哥打伤独孤问俗的手法,不也是这三叠劲么!

众人侧目望来,不明白裴休与刘志诚为何动手。两人还未做解释,阿牛不会武功,尚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望着众人目光,以为都是在质问他的,遂颤声说道:“俺与小红本是青梅竹马,但小红被老爷强娶走了。俺心中苦闷,便寻机托身于新府,做一个下人,想找机会带小红远走高飞。今日诸公外出寻找老爷,俺本想带小红出逃,奈何小红不走,拉扯间被刘真人撞见。俺为求活命,便反口咬定是小红勾引俺。事已至此,俺也不求活命了,但求少爷给俺一个痛快。”新周邦咬牙切齿道:“想死得痛快?没门!我要把你浸猪笼!”

“慢!”侯春起身正色道:“请大和尚为孙姬念往生咒,其余人先上二楼,本官还要开堂审问!”阿牛依依不舍,被押上了二楼,身后传来了一阵梵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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