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吾愿相随
紫蕤又回过头，那涉及秋水的双目再次深沉地望着那个她从遗忘中遍寻千年的男子。她的感情一直那么含蓄，隐晦到连她自己在最初都没有意识到。只是，她心中真的太难割舍那段缘分。她终于无法再控制自己，大口大口的鲜血不住地从口中溢出。一边呕血，紫蕤一边勉强说道：“陆吾……咳咳…我…我的记忆好乱……咳咳...过去的事，你……咳咳…你能帮我再…..理一理…好不好…咳咳……”她几乎是恳求着说出那段话语，她知道她大限将至，她真的想在魂识尽灭之前再回忆一下过去。至少这一次，她不会再留下任何遗憾。没有遗憾，便不会再执着寻觅。
陆吾点了点头，他笑着的看着紫蕤。命入绝路，自知将死，这本何惧之有。千古别离，此刻重逢，即使不过片刻，也依旧是上天垂怜。若那一剑不刺向墨兰，根本无法硬生生将紫蕤的魂魄从墨兰身上逼出来。生死同瞬，两极相生，这句话，紫蕤很早便说过的。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与你初遇的情景。不是因为千年的守望太过遥远，只是那个时候，我还太小。我只知道，是你救了我，将我这个没人要的杂种孩子重新送回寒渊族村落——那个本该属于我父亲的地方。因为有你的照应，村子里的人这才不敢怠慢，总算没把我给饿死……”
陆吾缓缓揉着紫蕤早已僵硬的双手，十指相扣。他颔首，一个吻轻轻落在紫蕤苍白的额头。一滴浊泪，无声地滑落他的脸颊。
“小的时候，我总听村里的老人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那个昆仑山的故事中，他们偶尔会提到一个紫衣的仙子，曾经救过我的命。我想，那便是你吧。每当我心情郁结的时候，我总会仰望遥不可及的昆仑仙山，因为我知道，你在那里，而你就是我的希望……”
“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随采药的阿公登上昆仑，却因为一场莫名风雪拦阻，与人失散。是你，那个紫衣仙子，再一次救了我。我从未见过那么高傲的女子——那份高傲，与寒渊村子里那些人的满眼势力是不同的……”
“我长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渐渐喜欢上了你。起初，我也觉得自己很荒唐。可我不在乎的。我从小便不被世人所接受，我何须理会他们的看法……”
“后来，我为令你获取自由，甘为咎殃……犯下大错。是你，是你又一次救了我……这一次，应该是搭上了你的性命，我只知道等我醒来之后，我已经被送到了紫翠丹房。我听照顾我的丹童说，送我来的是一个身负重伤，寡去情缘的紫衣女子。而那个女子将我送来不久之后，便消失不见了。真可笑，我非但没有帮你，却害惨了你…….”
“再后来，不知道多久过去了，我曾经在鹤羽殿中暗自手留过一个，面容损毁，功体尽废的紫衣女子。我只是觉得她与你身形相似，却并不知道你为了救我，度了我的罪业在你自己身上……后来，那个女子又突然不见了……”
陆吾断断续续地说着他与紫蕤的一些往事，言至于此，不由让墨兰想起她方才一路上山时的所见所闻——发生的这一切竟是惊人般地吻合，可见陆吾在此时卸下了他全部的伪装，在紫蕤面前倾吐真心。
陆吾的手缓缓拂过紫蕤飘散凌乱的长发，小心地替她梳理整齐。鹤羽殿的影响早已支离破碎，月影交叠，如砒如霜，周遭一切静谧到令人绝望。四周空回荡着陆吾低沉的诉说，闻之如泣。
不知是否为墨兰的错觉，墨兰只看到紫蕤原本苍白的脸色突然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胸口的剑上，出血也已经止住。她的手指依旧十分僵硬，颤抖着，挣扎着，却貌似感受到与陆吾十指相扣时指间传来的阵阵暖意。墨兰愈发觉得伤戚，这不过是紫蕤回光返照罢了。
叹息良久，紫蕤终于又开口了。这一次，她的话语不像方才那样有气无力，正色中带了少许默哀：“陆吾，你可知，这段情，本就是你我一生的劫数。错过，从来是命运为我们安排的结局；灾祸，根本是上苍对我们逆天而行的惩戒……我生于昆仑，本与天地同寿；而你，轮回罔替，无止浮生。因为那副相克的命格，多少次，我听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少年与我擦肩而过的脚步，却不敢接近……直到…直到我再也无法坐视你被人惨下命蛊，将绝非命...... 原本，我刻意与你疏离，可是终究是陷入了情网。我一次次救你，却一次次害得你步向歧途，为我一人，背负着偿不尽的罪业。寒渊族灭，疫祸人间，这一切，非吾所愿。我这一生，自恃孤傲，不屑于任凭天命操纵人生。怎料，最后换来的结局竟是那样痛彻心扉……”
陆吾见紫蕤语气渐渐恢复常态，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的声音依旧有些颤动，却听着不再悲伤：“紫蕤，这些事，即使时过千年，你我心知肚明，别再说下去了……你累了，休息下吧……我就说，我就说你的伤会好的……很快，等你好了，我们……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昆仑，去紫翠丹房……永远不再涉足红尘，好不好？”
胡不归去？胡不归去？可覆水难收，一切，又怎能轻易回到从前。
紫蕤摇了摇头。
她安静地凝视着陆吾苍老却又与他那副面容极不和谐的双目，依旧的波起涟漪，那样的情动牵肠，她昔日分明在紫翠丹房见过，怎能忘却，怎能忘却！只是那个时候，她方才借昆仑清气重生，神识混沌，失去记忆。她开始懊悔，若非她一念之差，飞升天界，或许再等一等，等到她在紫翠丹房寻到恢复记忆之法，她便可以不顾一起的与陆吾相守。后来的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了。
想到此处，紫蕤不禁再次嗟叹：“陆吾，除却今日久别重逢，我想我此生最美好的日子应是在昆仑度过的……昆仑山，鹤羽殿，要是那时我的记忆还在该有多好。只可惜，那么好的日子，回不去了……”
“好在…好在我今生至此，已无遗憾。你一世甘为咎殃，皆是因我之故。此番罪业，我与你一同承担……这副魂魄虽然可借昆仑清气重生，永生不灭，但吾之神识今后终究不再现尘寰。往后昆仑山上，再无紫蕤此人。你，神识寄灭，而吾甘愿相随……”
十指相扣，已是用尽了仅剩的力气，紫蕤继续道：“我答应你，到那时…我们…我们……再不分开……”
“一同归迹尘寰，消散于天地间？紫蕤，这算是你给我的最后的诺言吗？”陆吾无奈地轻声笑笑，话语中透露出太多苍茫。停顿少顷，他深吸一口气，又对上了紫蕤即将涣散的眼眸，道：“也罢，也罢……此番心意汝若问，不负相思不负卿……”陆吾深知，此话既出，便是答应紫蕤承担满盈恶灌，但他并不后悔。为了紫蕤，他从未曾后悔过，或是万劫不复，或是痛改前非，与他自己又有什么分别。
几乎未经思考，紫蕤接上陆吾还未说完的话：“承君此言，本当与君共赴黄泉。”这句话，她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不敢言明，可千年过后，洗尽前尘，到这一刻，她再无畏惧。
“去吧……”紫蕤娇羞一笑，紧紧靠着陆吾，疲惫地闭上了双眼。霎时，紫蕤的面容变得愈发惨白，直到最后一丝血色从她的面颊上褪去。支离破碎的鹤羽殿，褪去了它最后一身残影，只剩下寒冷的月光，渲染着无垠的黑暗。残月映雪，纷纷然飘落，如大片的粉蝶一般，破朔迷离。柔风轻抚，吹动着墨兰淡薄的衣裙，亦吹散了紫蕤因为神识之力勉强凝聚出来的身形。紫蕤就此化作一缕紫色尘埃，随风散去，坦然离开。她带走了她的梦，她的痴，她的愿，她的誓言。
陆吾绝望的看着紫蕤再一次消失。他伸手，欲抓住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却眼睁睁地看着指间飞尘就此无情流逝，眼看他自己也要一同消失殆尽。一瞬间，他心中却有另一番盘算。轰然一击，贯透灵元，陆吾掌气毫不留情地向墨兰心口猛然袭来，暗藏了他一言难尽的悲愤与无奈。
步履踉跄，口溅朱红，墨兰胸口剧痛袭来，仿佛有人将什么东西强行塞进了她空虚的心房。一时间，墨兰目眩昏花，耳边嗡嗡作响，仔细分辨，那声音竟是薄弱的心跳律动——那种感觉，还是她在人世间第一次听到。未几，又有一股无形之力随着方才掌气灌入心间，流通全身，悄然治愈她日积月累的伤痛与疲倦，支撑着她弱不禁风的身躯。
“哈哈哈哈……”陆吾狂笑不止，“你都死了，我要那颗心还有什么用！给她罢，给她罢！哈哈哈哈……”作茧者自缚，三万荒魂，终成赤子，最后的魄元，竟然属于出自陆吾自己。
心中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往日的七情六欲尽数涌上心头，其中五味陈杂。墨兰感叹，原来陆吾方才竟然将那颗他炼化已久的赤子之心交给了自己。这一刻，她的人格总算是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