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绿色的沙发里,穿黑色纱衣的美羽像只猫儿一样懒洋洋地蜷缩成一团,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的烟蒂飘散开一缕缕白色烟圈,徐徐升向空白的空中。房间里挂满了长长短短的旗袍装,地上堆满五颜六色的高跟鞋。她抬了一下眼,伸出自己的左手很细心地端详起来,仿佛许久不曾看见过一样,洁白修长的手,漂亮的圆弧形指甲,以及手指上的金戒指和宝石戒指。她,什么都不缺少。昨日辛河刚刚说要送她一个钻戒,她笑了笑,没说话,要送就送吧,反正她是无所谓。
美羽,美羽,牧瓦来了,点明找你。外头的戚妈妈在叫了。
美羽不耐烦地站起身,将脚塞进一双黑色高跟凉鞋里,一步一扭地走出去。出门的时候,她顺手掐灭了烟蒂,将它扔进了门旁的垃圾桶里。
牧瓦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客人,他五十多岁了,腰部长满一圈肥肉,满头白发,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喜欢动手动脚地乱摸。
美羽是不愿意接待牧瓦的,然而,这是她的工作,她只得依旧去了。她极力显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想要客人将她换掉,再选别的小姐,然而牧瓦却显出一副对她极其感兴趣的样子,盯紧了她半裸的胸部。戚妈妈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牧瓦与她。美羽开始为客人倒酒、点歌。美羽将话筒递给牧瓦的时候,牧瓦趁势捏住了她的手。美羽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她依旧转过头对他笑了笑,她看到他凑过来的肥嘴,却娇笑着躲开,但她看到了客人眼中掩饰不住的愠怒的表情。
于是她只得依着牧瓦了,牧瓦抱她坐到她的怀中,开始唱歌。牧瓦的歌声极其难听然而,她必须鼓掌,因为这是她的工作。每曲唱完,她都带着甜甜的笑容,转过头“吧嗒”他一下,用甜到发腻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叫“好听、好听”,然后用牙签插上一片水果,送到他的嘴里。
凌晨回到宿舍,她浑身疲惫地躺下。
喂,美羽,美羽,绫喊她的时候她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美羽居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的梦境是在一片纯美的蓝天之下。有青青的草地、五颜六色的花儿还有鸟声和风声。她穿着一件洁白的纱衣站在草地上,赤着脚。她听到有人在喊她,是好听的声音,不同于平时那些令人讨厌的客人。一个清秀俊俏的男子站在白云上对她微笑,她仿佛还听他在叫着,快上来,快上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美羽站在地上笑了,仿佛很想上去,但是她努力地跳了跳,跳不到那白云上,那男孩伸长了胳膊,也拉不上她。她突然就对那男孩愠怒了起来,不再往上跳了,男人都是骗人的东西,当那男孩再喊她的时候,她一动不动,理也不理了,她坐在草地上砸吧着口香糖。蓦地,天空突然阴了下来,蓝天白云都消失了,头顶是黑黑的乌云,身下的草地开始枯萎了,空中雷声隆隆。美羽浑身发抖,吓得大喊了一声。
浑身的汗水。
美羽,怎么了,怎么了?美香醒了过来,吐词不清地问她。
噩梦。美羽只说了这两个字,就蹬蹬蹬蹬地跑去了洗手间,她把洗手间的马桶的水冲得哗啦哗啦地响。镜子前卸妆后的脸,枯萎发黄。美羽突然笑了,笑得很怪,仿佛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嘲笑。
第二天,辛河约她吃晚饭,她去了,晚饭桌上,辛河送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钻戒给她。她初看到的时候爱不释手,她笑了笑,说了声谢谢。他要她赏他一个吻,她毫不犹豫地给了他。
辛河说再过三天就要回日本了,他要去给他儿子买点东西。他要她陪他去,她去了。她在商场里看见了一条漂亮的迷你裙子,她想要极了,辛河看了标价,一千八百九十块钱。不算贵啊。
辛河是要给儿子买玩具电动车。一千七百块钱。
我想要那条裙子。她拿眼睛盯着他,她知道这个日本老男人,在这个店子里曾经不花钱地玩弄了两个女孩子,她想报复他。
哦,不买我的,买你的?辛河用并不标准的中国话从喉咙里吐出一句。
人家想要那条裙子嘛。她撒娇起来了。
好啦好啦,买你的吧。他终于妥协。她成功地宰了他一次,她感到得意,她为那两个中国女孩出了口气,也为她自己出了口气。
但是,她从未穿过那条裙子,其实,她不喜欢那条裙子。
时间飞逝,她依旧每日同男人约会,晚上陪客人喝酒、唱歌。她的日语不是很好,但是她不喜欢看书,她是那种从小看到书就会头疼的女子。
画了细细的眼线,涂了水晶唇膏。脸上擦得白白的,她再次出门。今天,是正常的一天,她继续上班。
店子里突然多了一个小妹妹。长着一张娃娃脸,一副羞涩的样子。你是,她很好奇。
我是来参加面试的。那个小女孩开始害羞。
老板还没来,你以前做过没有?她问那小女孩。今年多大?
十九岁。没做过。那小女孩低垂下头。
十九岁。她突然笑了一下。你先坐一下吧。她说,戚妈妈一会儿就来了。
哦。那小女孩很听话。
十九岁,她一边喝着果汁,一边回想那小姑娘的话。她的十九岁是在哪里呢?
她记得十九岁的时候,她曾经也是这般的害羞腼腆的,她曾经是一个人们所说的好姑娘。她还有一个男友,是她高中的同学,他们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可是她妈妈嫌那男孩家里太穷了,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如果要嫁给他,那么以后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妈妈了。”
那个男孩走了。她挽留不住他,他走之前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妈妈太瞧不起我了。我继续留下只会破坏你们母女之间的感情。”她在泪眼朦胧中将他送上香港的飞机。男孩没有回头。男孩比她大三岁。她只记得他的白色蓝格子布衬衣在阳光下的空气里翻飞起衣角。那瓷器一般的白色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淌下。
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给过他电话,后来,她在家里呆了一个月之后就去了广州。
后来,开始在日式的咖啡厅里打工,再后来,就做了这个。
在日式咖啡厅的时候,有一个新加坡的男孩喜欢上了她,要她做他的女朋友。她起初不肯答应,但是后来,他紧追不舍,她便点头同意了。
她和他在一起三年,他比她大九岁。他很宠她,她也很乖。是他在养着她,像养着一只金丝雀。后来,他告诉她,我有个老婆,在新加坡,我和她离婚三年了,我们有个女儿。女儿归我老婆。现在我要回去了,我们说好了三年之内都忘记不了对方的时候,我们就复婚。
她没听他说完,突然变得非常生气,拿起床边的花瓶,砸向他的脸。他躲闪开了。
她原来只不过是他聊做消遣的对象而已。梦醒了,一切都散了。
他消失了。
她再也打听不到他的任何一点消息。她伤不了他。他们住的宾馆就要到期了。她没钱住宾馆了,只得住了小的旅馆,后来,她被一个中年女人带进了一个音乐吧里,开始做这个了。
她的肉体是迷人的,她进来这里一年多,觉得自己已经将所有的男人都看透了,他们都是野生动物,原始的,还未进化。她只需要施展小小的媚人技巧,就可以轻易地让他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做她想要他们为她做的任何事情。她每天同男人黏在一起,但是她从心底里瞧不起男人。她只是尽力地将自己肉体的魅力发挥到最大,达到她所想要的一切目的。
辛河是一个骗子。牧瓦是一个色鬼。还有牧野,是一个既好色又好吃的老男人,他的腋下有狐臭。她从心底里厌恶他们,瞧不起他们。但是她又离不开他们。她无比讨厌自己所寄生的这些歪脖子大树。
那个十九岁的女孩还坐在那里。她在轻声读日语。
小妹妹,你是日语学校毕业的么?
那小女孩笑了笑,不是。我刚刚开始学,因为我知道这里的客人都是日本人。我得要好好学习日语。她笑了。还是一个天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妹妹呢。她突然有点可怜她,对那小女孩有些说不出的怜爱。似乎想让她离开这里,但是她终于没有说出口,何必呢?
牧瓦来了,她得要去陪他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宿舍里只有美羽一个人。楼下是一个公园,她今天也没有约会。从窗口望过去,阳光灿烂,绿绿的草地上,男孩们在踢足球。女孩们牵着风筝在奔跑。她突然有种想去躺在草地上的欲望。
她从柜子里找出许久不穿的白色衬衣,蓝牛仔,还有一双发黄的白色球鞋。她站在镜子前穿上它们,然后将自己长长的黄色卷发扎成了一个马尾。镜中的自己,似乎有些陌生。
草地上是热闹的。公园里有肯德基。她要了两个汉堡和一杯热牛奶。
她提着汉堡和牛奶坐在公园草地无人的一个角落里,远远地看着踢球和放风筝的孩子们。享受着这无人打扰的清闲中午。
她突然感觉十分自由。
吃完了,她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蓝蓝的。白云在天空中荡漾。她突然想起了许久前做的那个奇怪的梦。蓝天下的白云里有个男孩在呼喊她。她笑了笑,胡思乱想罢了。
她在草地上躺着躺着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有个男孩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对着她在描些什么。她很好奇地要走过去。男孩却示意她不要动。说来也奇怪,这男孩轻轻地一示意竟然让她不由自主地静止在当地,她乖乖地坐在哪里任他画她。
她发现男孩穿着白色衬衣,蓝色牛仔,一双洗刷的干净的白跑鞋。平头、皮肤白皙,画板搁在他的膝盖上,看起来是一个小男孩。她笑了。
她对着他叫,画我吗?
画好了给你看,他说,不要动,不要说话。
她只是觉得他可爱。他在画她。
坐到后来,她有些不耐烦了。好了没有啊,她问。
快了,快了,不要着急。
太阳是一个火红的圆球,慢慢地沉沦下去,只露着金色的边边儿。然而天空里布满晚霞,还是很美丽的。最后,那一丝金边儿也消失了。
“你瞧。”他终于画好了,将画儿拿给她看。她笑出声来。
“送给你。”他说,在暮色中,她似乎看见他羞红的脸。
“谢谢。”她大笑。
男孩拿着画板跑开了,“我叫安琪,”男孩边跑边喊,“你叫什么?”
“陈思思。”
陈思思,这是她的中文名,好久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了。
“思思姐,你真美。”男孩“咯咯”的笑声被暮色淹没了。
陈思思拿着那幅画回了宿舍。
“哇塞,谁替你画的,美羽,真美。”美香跑过来喊道。
“美羽,新来的那个小妹妹好厉害啊,我看见牧瓦今天和她一起了。她把他哄得欲仙欲死的。”绫凑过来说。
“她叫什么?”美羽似乎不经意地抬眼问了一句。
“新来的那个小妹妹日文名叫梦。”
“梦。男人的美梦。”美羽似乎喃喃地自言自语。
“你要小心哦,不要让你的客人被她抢走了。”绫好心提醒了一句。
美羽甩了甩脑袋,将牧瓦那张讨厌的脸甩出了脑海里。她躺在床上将这幅画展开来看的时候,觉得她真的很美。画中的女子一脸纯真的表情,金黄的卷发,她的身下是绿草地,她的模样惬意而安详。
她的蓝色牛仔破了一个洞,球鞋黄黄的,然而眼神调皮机灵。
我有这样纯真的表情吗?美羽笑问自己。
在风尘中惯了的她,还会有这么纯真无暇的表情吗?是的,这几年的风尘,让她腻了,也倦了。
她喜欢这幅画,喜欢画中的她。仿佛她并不是她。她有些嫉妒画中的她了。
她将这幅画挂在了自己的床头。每日睡觉前和起床后都对着她凝视,仿佛在寻找某些失去的东西。
美羽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没事做的时候就到楼下的公园里去散步,她买了条牛仔和一双白球鞋。再次遇见男孩的时候,他坐在草地上画一棵树,那是一株小小的万年青。
“你在做什么,安琪?”美羽从他身后绕过去,蹲在他身边。
“你来啦,思思姐,你看,这棵树在阳光下真好看,仿佛一株永远不会倒去的小塔。”
美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是啊,一株小小的圆锥体式的万年青在阳光下泛着碧油油的光,仿佛翡翠。那绿色的叶片几乎就要滴出水来。
“你每天画画吗?”美羽坐下身来,问他。
安琪抬头笑了一下:“暑假里,我每天都画画,有时候在公园里,有时候去小树林。”
“小树林,”美羽笑问,“这附近有吗?”
“当然了。不过那片小树林很少有人去的,那是,”安琪顿了一下,仿佛故意卖关子一般地不说话了。
“那是什么?”美羽急着问。
“那是我的秘密基地。”安琪眨了眨眼睛。
美羽笑了。
美羽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她一直坐在那儿看着安琪作画。一声不响。有时候看着他的头发在通过树叶缝隙漏下的阳光里像一根根小小的金刺。头顶,是大株的梧桐那浓密的绿色叶片。
临近中午了,美羽看安琪的画儿才作了一半,安琪也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美羽悄悄地起身,到公园里的肯德基里买了两杯冷饮和两只汉堡。
“安琪,先吃东西吧。”美羽将汉堡递给他。
“谢谢。”安琪抬起头来。
“怪我来,打扰到你了。”美羽道歉。
“哦,没有,没有。”安琪笑起来很好看,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谢谢你上次的画儿。”美羽笑道。
安琪笑了。
回到了宿舍,美羽居然开始拿着铅笔在纸上描描画画。
“美羽,在干嘛?”美香将头凑过来。
“没干嘛。”美羽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画儿。
“看看嘛,看看又不打紧,大惊小怪的。”美香说。
美羽拿开了手,是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孩,膝上搁着画板,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手里拿着画笔。头顶是梧桐树手掌般的叶子。
“哟,美羽,你还会画画呀,看不出来呀,真的是才女。”绫凑过来说。
美羽似乎是害羞般地掩起了那幅画。
“美羽,快说,那个小男孩是谁?”大伙开着玩笑。
美羽害羞地笑着扑到了床上,大家闹着闹着就散了,美羽笑着笑着却哭了。
美羽自己买了画板和颜料,也去公园里。她穿白球鞋、蓝牛仔和白T恤的样子,看起来很清纯,脸上,只抹了淡淡的粉,眼线画得很淡。
男孩依旧在那里,今天,他在画天。天很蓝,白云很亮。空中不时有白色鸟儿飞过。
“早上好,思思姐。”男孩抬头对着她微微一笑。
美羽搁下画板和男孩并排坐在草地上,她画远处的四角亭和湖水。
“你也画画,思思姐?”男孩笑着问他,嘴角扬起,很感兴趣的样子。
“怎么,不行吗?”美羽眼睛一抬。
“当然可以,我又没说不行。”男孩宽容地笑了,小男孩似的他突然像个包容的大哥。
于是他们一直画着画儿,中午在华莱士吃了午餐,就坐在浓密的荫凉里画着画。初夏的风,拂动男孩的白色衬衣,也拂动美羽的金黄色卷发。
“思思姐,你今年多大了?”吃晚饭的时候男孩问她。
“你猜。”美羽头也不抬。
“嗯,二十岁吧。”男孩笑道。
“那就当我是二十岁吧,”美羽说,“你呢?”
“我今年刚满十八岁。”
“你还在读书吗?”美羽问。
“嗯,开学了就去啊,我报的是武汉大学的美术系。”
“真好。”美羽低头喃喃道。
“你在做什么呢,思思姐?”男孩撕下一条鸡腿放进她盘子里,“你太瘦了,应该多吃点肉。”
“谢谢。”美羽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你明天还来公园画画吗?”美羽笑问。
“明天我去小树林,你去吗?”男孩笑,又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能够去吗?”美羽低头。
“只要你愿意去。”
“真的?”美羽抬头,眼睛都亮了起来。
男孩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美羽向戚妈妈申请放假,戚妈妈说:“美羽最近有什么事情吗?”
美羽笑了笑:“好久没出去玩了,我想出去玩玩。”
“才三天没出去呢,是和客人一起出去吗?”戚妈妈笑问。
“不是,是一个朋友。”美羽很兴奋。
“哦。那,批你三天假吧。”戚妈妈说。
美羽终于跟着男孩去了小树林,他和她的背上都背着画板。颜料盒子提在美羽的手中,在自行车后座上,美羽惬意地眯着眼睛,欣赏路边的风景,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
“思思姐,你很少出来玩吧,你做什么工作的呢?”头戴绿色遮阳帽的男孩转过头来看着她笑了一眼。
美羽心里咯噔了一下。哈哈笑了:“你猜?”
“又要我猜。”男孩笑了,“看你的样子像是时装模特,或者是根据你的性格,像是幼儿园的老师。”
“哈哈,”美羽在自行车后座上笑了,声音咯咯响,“我像幼儿园老师吗?”
“是啊,对人亲切,天真活泼,要不是经常和小孩子在一起,怎么会这么纯真呢?”男孩笑。夏风将他的声音送到美羽的耳边来。
美羽的心里甜甜的。小树林果然很隐秘,到了郊区,绕过一片清碧的湖水,然后经过一片果园,最后才到了小树林里。树林里香樟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梧桐树浓密的绿色枝叶,还有高大的银杏。头顶的阳光细细地洒下来。很亮,很精美。草儿碧油油的,树林里闪过一只白色的野兔。美羽忍不住惊喜地叫出声来。
“怎么样,美吧?”男孩放好了自行车,然后将手伸过来。美羽犹豫了一下,抓住了它。
有被树叶湮没的鹅卵石小道,树林里还有白石桌凳,只是都有毁坏的迹象。男孩拉着美羽的手开始奔跑。
“你要带我去哪里,自行车不锁没关系吗?”美羽停住脚步看着他,不肯再向前。
“没关系,这儿很少有人来。我说过了,是我的秘密基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男孩转过身看着他,他的白衬衣上已经沾满汗水。
男孩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土坡上,土坡上有一个小小的木质六角亭,亭子里的柱子上的红漆剥落了,露出了木头本来的颜色。
土坡的另一面,被湖水环绕着,清碧的湖水旁,居然长着丛丛的芦苇,阳光在水里奔跑,与天上的白云竞赛。不时有水鸟跃过水面,飞向水天交接的远方。
美羽没有发现,丛丛的芦苇荡里,居然有一只淡粉色的小船,船顶的淡红色塑料板篷在芦苇丛中忽隐忽现。
男孩将系在亭边大树上的绳子解开,将小船拉了过来,小船娇小玲珑,船舱里放着两只木浆,内有一个小小的储藏室。
上来吧,男孩跳上船头对美羽喊。
美羽战战兢兢地从岸上跳上去,一下没站稳,擦点扑进男孩的怀里。
男孩将船划了开去。
天很蓝,白云游荡在湖水里。阳光照不到船舱里,男孩划了一会儿,就任凭船儿飘荡了,男孩拿出画板对着美羽看。
“干什么,你又要画我?”美羽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不要动,就这样坐着。男孩的眼神很专注。男孩看着美羽,美羽的身后是一片清清的湖水,穿白色T恤的她脸儿红彤彤的,金黄色的卷发散开在肩头。
男孩画了很久,美羽一直安静地坐着,盯着他眼前的男孩,她什么也没想。
美羽有些饿了。她看着男孩。
男孩似乎懂得她的心思。“我去做饭,”男孩说。
船舱里居然可以做饭,男孩拿出两只很短的鱼竿,装上鱼饵,将线抛入湖里。又将两只鱼竿都分别固定在船板上的两个铁扣里,铁扣上挂有小小的铃铛。只要竿子有小小的动静,铃铛就会响起来。
不一会儿,电磁炉上锅里的水开始沸腾了,充电器还闪着红光。
两只铃铛都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男孩专注地收线拉鱼。水面噗通地一声响,一条胖鲤被拉了起来。男孩赶忙捉住它的腮将它抛入船舱里。
“好了,这一条就够我们吃了。”男孩说,慢慢拉起另一条线,是一条中等胖的鲫鱼。男孩用小剪刀剪断了鱼线,鲫鱼带着嘴上的鱼线和鱼钩远去了。
美羽一直觉得自己像做梦一般,从男孩拉着他从小树林里到这船上。
“安琪,你怎么懂得这么多?”美羽突然问了一句。
男孩正在拿刀刮鱼鳞,他转过头对美羽笑了笑:“思思姐,我从小是在海边长大的。”
“哦……”
“我爸爸是个渔民,后来在我五岁的时候,出海之后就再没回来,后来我的妈妈改嫁了,嫁给了我现在的爸爸,也就是后爸,他是日本人,”安琪已经洗干净了鱼儿,于是,他将整条的洗干净的鱼肉放进了滚烫的锅里。又放了各种调味料。
美羽吃了一顿很丰盛的美食,带回了安琪为她画的另外一幅画。背景是青碧的湖水,在一个粉红色的小塑料船里,她的眼睛亮亮的, 充满惊奇,仿佛初生的婴儿对世界那般好奇的表情。脸蛋圆圆的,金黄色的卷发被湖风吹得飘起几缕……
“美羽,最近变得有些不正常了哦,谈恋爱了?”美香凑过来问她,“吃晚饭没有,哦,一身火锅味,吃鱼火锅啦?”
“她怎么了,怪怪的。”绫穿着新买的内衣走过来,“看看,我这件内衣穿着是不是显得胸部比较挺一些?”
“嗯,不错不错。前凸后翘。”
“绫穿比基尼一定迷倒众生。”梦凑过来说。
“哈哈,当然……”
“你们说,如果我去考武汉大学的艺术系,人家会不会收啊?”美羽一直静静地坐着,却突然吐出一句。
“考艺术系,你疯了吧?”美香说。
“你感冒发烧啦?”绫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美羽于是不再说话了,她知道不用再说了。
第二天,美羽去建设银行查了自己账本上的存款,还有二万七千元钱。
第三天清晨,美羽从宿舍的窗口望下去,看见了穿白衬衣的男孩,他在画她所在的宿舍。她慌忙地把头伸了进去。
“早上好,你在画什么?”美羽出现在公园里,从男孩身后绕过去,坐在他旁边。
“画那个窗口。”男孩说。
美羽抬头看了看,正是她宿舍的窗户,窗口还挂着一串淡蓝色的风铃。
“窗户有什么好画的?”美羽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似乎在颤抖。
男孩抬头似乎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沉默。可怕的沉默。他都知道了么,美羽的心里在敲鼓。
“你都知道啦?”美羽低头。
“知道什么?”男孩头也不抬。
“哦,没什么,”美羽的手脚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你有个日文名叫‘美羽’?”男孩突然抬头问。
“这、这、”美羽涨红了脸,说话结巴起来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男孩突然抓住她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美羽说着想要逃走,刚刚在心中的计划与
美好幻想瞬间崩塌了,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安琪不说话。起身离开。
美羽看着他离开,眼角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滴在草地上,啪嗒啪嗒地响。
他再也不会见她了,美羽在心里想。她坐在深绿色的沙发里抽烟,酥胸半裸,烟圈在手指间袅袅上升,那些白色的烟雾飘啊飘啊,却怎么也挣扎不出这个窄小的房间,它们只能在空中飘飞一段时间,然后慢慢消失于无形。
“美羽,美羽,客人叫你。”戚妈妈在外头喊。
“不去。”美羽突然脾气暴躁地吼了一句。
“客人点名要找你,客人过来了。”戚妈妈走到房间门口轻声敲门。
门开了,门口站着戚妈妈和一个穿白色衬衣的男孩。
“怎么是你?”穿着过于暴露的衣服站在他面前的美羽,脸一下子羞得通红。
小房间里,头顶的幻彩灯亮着,水果盘里的水果寂静。换了一件白色长裙的美羽坐在他面前,依然浑身不自在,手不停地搅动着衣裙的边角。
“你怎么会来?”她低头,不敢看他。
“帮我点歌吧。”他只是笑,“来,坐过来,坐到我身边。”
美羽抬头盯着他,身体一动不动。他却自动地靠了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他的唇压上她的唇。
“不,”美羽在他怀里挣扎着。
“你每次都是这样对客人么,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对我呢?”男孩松开他,他的眼睛盯着她,他在笑。
他的笑容像尖锐的刀尖扎上她的心,她的心在滴滴地流血。美羽无力地望着他,望着面前这个嘲笑她的男子,他令她无地自容,她不由得掩面哭了起来。
“别在我面前哭,我不同情女人的眼泪。”安琪牙缝里吐出的话,简直像是恶魔。
不,他不是安琪,他不是她心中的那个安琪。
她哭着哭着就软了,眼前一黑,倒在沙发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躺在他的怀里,他对着她在笑。她正要惊讶地坐起,他却将唇凑了过来。他的吻悠长而梦幻,她沉醉了,不自觉地抱紧了他。
“离开这里,好吗?”安琪抱着她,温柔地问,“离开这个地方。”
美羽微微点点头。
一个月后,一袭白裙的美羽出现在武汉大学的艺术系里。她从小就喜欢画画,高中也是学的绘画。她是旁听生。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孩坐在她的身边。
快要下课了,温婉的女老师从一摞厚厚的画稿里抽出了两张。
“大家好。今天要说的是,陈思思的《男孩的侧影》与安琪的《女神》是画得最好的,大家都要好好加油。”
思思和安琪相视一笑。课桌下,他们的手悄悄地拉在了一起。
半年后,因为美羽表现突出,被武汉大学艺术系破格录取了。
“嗨,陈思思,你的参赛作品《小海鱼》又获大学组银奖了呢。”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边跑边朝她招手。
“那,安琪的《天边的云》呢?”思思问。
“我的是金奖。”安琪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把她吓了一大跳。
“我是铜奖。”那女孩说。
“喂,香子,我们一起去吃饭啦,庆祝一下啦。我们这三个美术系的精英豪杰。”安琪说。
“唔,庆祝是应该,不过,我今天……”
“怎么,不方便,有事啊?”安琪问。
“有人约了她呢。”陈思思掩口而笑。
“哦,香子也恋爱了,什么时候请喜酒?”安琪大笑。
“讨厌。”香子红着脸跑开了。
饭桌上,思思涂了脂粉的脸。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小的皱纹。
“思思,你觉得大学生活快乐吗?”安琪在饭桌上问她。
“嗯,当然。”思思笑了,思思本来就天赋过人,只是迫于家里经济条件,高考考上武汉大学的她却读不起了,于是决定结婚了跟那个男孩一起出去闯天下。往事从心头弥漫而过,仿佛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纪。
“祝贺你,”思思举起了酒杯。
“你也一样。”
安琪喝醉了。思思吃力地将他扶着回宿舍。一路上,安琪嘴里不停地喊:“思思,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思思笑了。眼泪却从眼角滑落开来。回到了宿舍,浑身疲惫。思思卸妆后看见镜中自己的脸,思思已经二十六岁了。不再是清纯的少女。
思思似乎是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也舍不得,安琪。”说着说着眼泪就滚滚而下。
大学三年里,思思学到了很多东西。安琪要继续考研。思思看着镜中自己的脸,眼角出现的鱼尾纹越来越明显,化妆品再也挡不住它,思思绝望地将粉底与眼影都洒落了一地。
思思毕业了,一个人乘坐了去广州的飞机。
这是第二次去广州。思思像是在走回头路,但是谁知道呢。围着白色丝绸围巾的她坐在飞机上,是一个美丽的少妇模样。与第一次她十九岁的那次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她,绝然不同。
思思笑了。安琪会来找她的吧,但是还是走了。安琪还年轻,他才二十二岁。而思思,已经老了,是该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了。
曾经爱过,就已经足够。思思再也不企盼更多的了。
飞机在云朵里穿行,太阳很近。
安琪,安琪,思思在心底叫。安琪,你永远都是我心中的安琪。
思思的离开,安琪完全不知道。当香儿告诉他思思已经离开了武汉的时候。安琪手中的书本洒落了一地。那么,亲爱的读者,安琪会踏上寻找思思的旅途吗?我们不知道。思思又一次地逃避了,但是她有她的苦衷。下面的故事,或许没有了,或许还有很长。就让每个读者心里都有一个不同的结局吧。
2011-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