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吴心没空去想这些无聊的问题,她的时间很紧迫,新开的准星级店装修已毕,招兵买马就可以试营业了。这时,财务部的郑经理提出了困难,资金不太够了,还完银行贷款所剩无几,装修的工程款还没结清,还有几个供应商的钱都欠着。而从进账来看,所有的分店业绩都在持续下滑,有几家勉强维持收支平衡,根本无利润。吴心问:
“贷款跑得怎么样?”
“不太好,他们听说我们关了两家店,对我们的综合评估有疑义,正在协商。”
不得不说,那个痞子齐正存影响了吴心。在眼看山穷水尽时,她想到了他。当然她不寄希望他能帮她,而是他让她想到了一个解决目前困境的方法,就是融资。齐正存跟他借了四十万就是以融资为借口的。这虽然冒些风险,但不失为非常时间的一项非常手段。资金搞活了,一盘死棋就下活了。
吴心的人脉广,出手大方,巾帼气质,所以融资是很容易的。消息一出,熟人和熟人介绍的,或者慕名的,陆续前来放钱。一张张欠条开出去,财务部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供应商的钱要还,以让他们继续供应优质的食材;员工的工资、奖金必须按时足额给付,惟其如此,才能保证他们的积极性;装修的工程款经过协商倒是可以分期付清,但不能拖太久。
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有了钱的支撑,所有店的生意马上好转了,投放广告、除价促销、各种联谊会、微信点赞免费用餐等活动搞得如火如荼。吴心必须要让公司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赚钱,因为融来的那些钱占据了多一半的利润,三年的返利就抵平了本金。而为了更快地赚钱,又需要投入巨大的成本,又需要向民间吸收更多的资金。这就好比是赛跑,在限定的终点之前,她跑赢了,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跑输了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因为谭蓝的欺骗,吴心好长时间没再联系她。谭蓝不停地打电话给吴心,吴心都没接,再打,就被吴心拉入黑名单了。谭蓝在微信里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带着血和泪的忏悔,吴心一句也没回。这天,有人敲开她的办公室,进来的是谭蓝。一进门,谭蓝就泪水涟涟地跪在了吴心面前:
“心姐,我错了!”
吴心终于还是不忍了,教训了一顿吴心,就答应继续支助她完成学业。谭蓝痛心疾首地把自己的内心剖析了一通,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吴心看。还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再不爱慕虚荣了,再不逞能摆阔了。”
又说:
“我跟钟南也分手了,要一心一意地扑在学习上。”
吴心说:
“谈恋爱我不反对,毕竟这么大了,彻底地不接触异性也不人道,但要把谈恋爱做为向上的动力,而不能当成堕落的理由,是愉悦心情的,不是快乐肉体的。”
又说:
“世界大着呢,时间长着呢,享受的日子在后面,现在把身体搞垮了,将来后悔也来不及。”
谭蓝含泪点头,说:
“心姐,我决定了,做不出点成绩我不谈恋爱,至少要像你那样成功才考虑个人问题。我为爱情付出了太多,大夫说,以后可能不会再怀孕了。”
又说:
“钟南就是个自私鬼,她看中我的,就是钱,他以为我家里很有钱。我傻,为了迎合他,毫无底线地付出,差点失去了你,心姐。”
她的眼泪滂沱,言辞恳切,吴心被打动了。
而钟南,忽然一天加上了吴心的微信,表示他不能失去谭蓝,吴心借机把他教训了一顿。其后,每个早晨,钟南都会发来一条问候的信息,摘录大段的早安心语,诸如“美好的一天从早晨开始”之类。吴心起先礼貌地回复一句谢谢,慢慢地就不再回复,而钟南还在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地发着。有一天很晚了,吴心洗了澡,正要睡觉,手机响了,钟南又发来了微信:
“姐,我喝多了,知道我为什么喝多吗?”
吴心没回,他自顾自地发着:
“我想你了!”
又发:
“我知道我很唐突,你肯定以为我是在说醉话。”
又发:
“是的,我是醉了,但我很清醒,酒让我内心的感情更加炽热。”
最后说:
“所以,姐,我爱你!”
类似的表白,这么多年,吴心收到了太多,如果是其他人,她会漫不经心地回复一句:
“别说胡话了,睡吧。”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钟南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她比他大差不多十岁,对她而言,这简直带着侮辱的意味。她很生气,想把他痛骂一顿,想想又不必,便回复了一句:
“小朋友,你来迟了,姐有男朋友了。”
钟南发:
“我不在乎,我只想让你快乐,幸福,其他都不在乎。哪怕你有无数的男朋友,我都不在乎。”
又发:
“我可以做你的之一,但我保证你是我的唯一。”
一股恶心之感泛上心头,比刘二婶的寻死表演更让吴心恶心,她再没说一句话,直接拉黑了他。睡在黑暗里,她在反思,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样的心理,是自己表示过什么吗?还是自己对任何人的任何要求都来之不拒让他也想占点便宜?
被表白是幸福的,但吴心却哭了,伤心地哭了。
此刻,她隐约有种认识,自己所谓的成功,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没有人比她更失败。
生活还得继续,公司的运营能力已达到极限,但郑经理说,现在进出基本维持着一个平衡的状态,要想把融来的本金还清,暂时还无法测算。也就是说,现在公司没一点抗风险能力,遇到一个困难,一次意外,就有可能导致资金链断掉。
吴心知道,她只想把饭店做火,投入的成本巨大,利润紧缩,要想实现内部的自给自足已经很难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咬牙挺着。她全力以赴地协商银行贷款,但银行这玩意儿,地球人都知道,是人类历史上最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机构。不会雪中送炭,只会锦上添花,说的就是他们。所以吴心继续向民间融资,继续扩大经营,她已孤注一掷,只能把赛跑的终点尽可能地延长。
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连母亲她都很少给打电话了。这天,母亲给她打来了电话,说话的却是王恩奎:
“吴心,你快回来哇。”
“我妈怎么了?”吴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怎么不打电话?”
这时听到电话那头发生了争执,母亲喊着:
“把手机给我!”
接着,听筒里便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心心,妈没事,妈能处理,别听老王瞎叫唤,你忙你的,别回来。”
母亲越是这样说,吴心越是担心。母亲对吴心,向来是报喜不报忧,如果有好事,以前没手机都要搭上村里的拖拉机到乡里给吴心打电话炫耀一番;如果有什么难事,她就自己挺着,及至吴心回村从村民嘴里才能听到。
挂了电话,吴心连午饭都没吃便开车上了路。这时,母亲又打来了电话:
“心心,我知道劝不住你,那你慢点开车,不急。”
顿了顿,又说:
“就是家里遭贼了,丢了点东西,妈睡得死,没察觉。”
吴心松了口气,母亲没出事就行,家里的东西全丢了,只要母亲完好无损,就是万幸。
一路全速狂飙,回到村里时,已是下午四点。刚进村口,她就觉得不对劲,村里传来了鼓乐声。在农村长大的她,立刻便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死人了。只有死了人才有这种特有的鼓乐,密密麻麻的鼓,尖利刺耳的钗,荡着回音的锣,悲伤幽咽的笙,撕心裂肺的哇哇儿头(唢呐)……
吴心的脑子嗡了一下,像被什么重物击中了,她手脚一软,差点把车开下路基,幸亏反应及时,踩住了。转而一想,不对,母亲路上还给她打过电话,问她吃面还是吃炖肉。这才多大点工夫,不会是母亲,死了人是肯定的,那么死了谁?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继续向前走,钱为的工程队早撤出村里,路两侧立着路桩,上面用白灰写着“心路102”之类。左侧有条叉道,蓝色的路牌上写着“心房”,但吴心不去心房,那里没她的家,她的家还在老地方。快到时,望见自家院子里搭起了黑色的灵棚,棚顶挂着瘆人的冲天纸,鼓乐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妈——”
吴心轻呼一声,几乎要崩溃,眼泪夺眶而出。
可是进了院子,又让她十分奇怪,母亲拿着个洋盆站在门口,王恩奎蹲在房檐下抽着烟,他对面的灵棚前,摆着一张炕桌,围坐着七八个,喝着茶,说着话,都穿着惨白的孝服;灵棚里停放着一口暗红色的棺材。鼓乐队架在那里吹打着。吴心跳下车:
“妈,这,这……”
她指着这让她无法理解的布置,除了做梦,谁能相信。她认出那几个孝子是老丁的儿女。老丁年轻时七狼八虎五娇六凤生出好些个,老伴早年没了,莫非棺材里装着的就是老丁吗?可是灵棚为什么要搭在她家院里?
“别管他们,回屋来!”
吴母说着,便回去了。吴心着急地跟进去:
“妈,这是咋回事?”
“没事,你别管,该吃吃,该喝喝,让他们闹去。”
吴母往洋盆里挖了一碗面,放在炉台上和了起来,一边说:
“王恩奎就是多事,该他管的不管,不该他管的腿能跑断。你原本就不该回来,这晦气让你沾上,多不好。”
“到底是咋了嘛,妈?”
这时王恩奎走了进来,坐在小板凳上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村子用作灌溉农田的大通渠,接引着黄河水,水势上涨时,因怕渠坝耐不住洪水决了堤,村民受灾,就须从一处挖开个口子泄洪。泄出的洪水经过一片荒地,又经过心路,流入东面的清加河里。其实水面宽阔,分散开来,并不深,水过地皮湿,只是浅浅的一层,不影响通行。没修路之前就那样,虽然泥泞不堪,但村民们走了几十年。
当初修路时,吴心就和钱为、王恩奎讨论过这个问题,因为考虑到修桥需要修几十米,成本太大了,况且绝无必要。这几年黄河水位逐年降低,连正常浇地都费劲,根本不需要决口泄洪。退一万步讲,就算挖开了渠坝,水要经过路面,混凝土提高了地势,水不足半尺深,又硬实,怎么都比原路好走几百倍。
今年入夏,下了几场暴雨,渠里的水位暴涨,就发生那退一万步的事,村民们挖开了大通渠的渠坝,渠水泄了出来,流过路面,往东面的清加河去了。村民们更加体会到新路的好处,过去一遇到这种情况,连步行过去都吃力,现在开车都没问题,嗖的一下,水花四溅,还有无穷乐趣。甚至有小孩子挽起裤腿,光着脚丫子跑过去踩水玩,七十多岁的老丁觉得好玩,也跟着孩子们踩。
这没什么,有什么的是来了一辆无牌的大货车,同样是嗖的一下,同样是水花四溅,机灵的孩子们跑开了,痴呆的老丁被大货车撞飞在路基下的泥水里,一命呜呼了。吴心问:
“那大货车司机呢?”
“跑了,到现在也没抓住。”
“可把灵棚搭在这里算什么?”
“算啥,要钱呗!”
吴心诧异:
“要钱,跟我?撞死老丁的又不是我,凭什么跟我要钱?”
“他们说,是那路。”
“路咋了?”
王恩奎为难了,大概他也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牵强:
“他们说,如果没修那条路,老丁就不会踩水玩,一踩一个泥坑,拔不出脚,谁去?”
又说:
“他们还说,如果没修那条路,大货车就不会来村里,外人都知道他们村的路很难走;就算来了大货车,也跑不了那么快,老丁就能躲开;就算躲不开,大货车也不能逃得那么快。所以……”
吴心简直要崩溃:
“所以,我修路反倒修出责任来了?”
“修路当然没错,但他们确实是那么说的。”
王恩奎叹口气,望望院里老丁的几个正在说笑的子女,又说:
“老丁没死的时候,他们巴不得他死,兄弟姐妹几个见人就说,我家那个老不死的,我都听到过好几回呢。现在死了,称心如意了,甩掉了包袱,还能趁机捞一把。”
又感慨:
“老丁死得真是恰到好处啊,时间,地点,都选得好。”
吴心说:
“好无理,莫名其妙!”
“他们要跟你讲理,我还用把你请回来?你怪忙的。我苦口婆心,连哄带吓,他们就是油盐不进。”
停了停,又说:
“放了三天了,快臭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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