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02 红白玫瑰

倪震刚从底特律毕业回国没多久。凭他的美国社区大学文凭,倪震原本进不了这家全球五百强公司财务部。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倪震有个在华尔街工作的哥哥。全凭哥哥的金面,美国总部硬把倪震塞给了上海工厂。

有个牛气冲天的哥哥在前,倪震从小就不敢奢望父母会多看自己一眼。别人家的孩子最好在别人家待着,这样的孩子一旦落在自家,简直就是灾难,谁都是他耀眼光芒后面的影子。

直到这次签下工作合同,倪震才知道有这么一位哥哥的好;“打虎亲兄弟”,果然所言不虚。上海滩上早就挤满了各路精英,每年还要大批海龟等待上岸;没有哥哥,倪震这个级别的“海带”只怕还在太平洋漂着呢。

苏泽是北大出身,习惯了领导名校出身的准精英们。他第一次看见倪震的简历,就明白此人有背景,否则这么弱的简历在人事部那里就该毙掉的,哪有机会送到财务总监的桌子上。

海外学历他见得多了,苏泽只需看一眼应聘者出国前的学历背景,基本上能掂出他们的分量。中国好大学出来的好孩子还是挺有质量保证的;没有高考经历,大老远出国读本科的同学反而要留神观察,他们当中既有学霸又有学渣。

人事部经理由着苏泽发牢骚,最后用一句作为总结性发言:“倪震这个人差不多就得收。他要是干不了这摊活儿,咱们再换。”

话说到这份儿上,苏泽还能拦着吗?他把自己相中的几个复旦财大同学的简历送进碎纸机,默默祝福那些小朋友早日拿下好工作,然后在倪震的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大名。

苏泽谴责自己不能坚持原则。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不喜欢国企机关单位只讲关系背景,放弃了部署央企在北京的职位,进了北京的外企办事处,又满腔热血奔赴上海滩;待久了才发现,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早知道,绕一大圈儿跑这儿来作甚!

新人的入职培训做完,苏泽略微有点意外:倪震的脑子还是不错的,他可能缺乏深度逻辑思维,但是贵在态度虔诚,听课笔记写了密密麻麻一本。

苏泽以前带过的名校小朋友们,大多恃才傲物,培训的时候不认真听讲。等他们碰壁了、卡壳了,才知道灰溜溜地回来找苏泽,问一些愚蠢的问题或者重复的问题。苏泽就等他们呢,自然要抓住机会痛扁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

这个流程在倪震这里没走成。倪震笨鸟先飞,根本没给苏泽痛扁的机会。人不可貌相,苏泽想,没准儿倪震还真是草根里的英雄呢。

这次发婚宴请帖的时候,苏泽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新来的倪震加上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万一哪天有求于倪震的哥哥呢?

别的宾客住了两个晚上,周日下午陆续退房回家,准备周一上班。苏泽小两口有婚假可用,订了一个星期的豪华套间。但是姚瑶不想住了:

“乡下的蚊子太猛了”,她跟苏泽抱怨,同时伸出玉臂,请苏泽观赏她胳膊上的小包。

“行,咱们回城,喂城里的蚊子去。听说城里的蚊子教养可好了,吸完血还会说谢谢呢。”

反正姚瑶也不许他玩任何项目,苏泽巴不得回去:与其在这里像退休夫妇一样天天孵太阳,还不如回自己的新家读闲书呢。小两口终于尽弃前嫌,高度统一,立刻打包退房。

回城的路上,姚瑶靠在苏泽肩上睡着了。苏泽调整一下坐姿,让老婆靠得舒服一点儿,顺便擦掉她嘴角流出的口水——还好,口水也没影响姚瑶的天生丽质。

车窗外的阳光透过深色防晒膜照进来,照在姚瑶光洁的额头上,就像苏泽第一次见到姚瑶的时候一样。

那一天,他去前台取快递,新来的前台小姑娘指点他签字的时候,冲他微微一笑。明知道这笑容只是出于礼貌,苏泽的胸口还是被自己的心跳狠狠地撞了一下。

那天的灿烂暖阳,给姚瑶胸无城府的笑容钩上一层光晕;姚瑶穿了件浅米黄色的羊毛开衫,越发衬得肌肤如冰雪。

怪不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想必褒姒的笑也是这般治愈,让周幽王暂时忘记了一国之君的诸多烦恼?

姚瑶低下头核对单据的时候,光洁的额头飘下一丝碎发,给她年轻单纯的脸平添一丝生动。

苏泽知道姚瑶像谁了,姚瑶像极了苏泽的前女友。她是外校系花,刚毕业就被成功人士用大奔娶走了。那时的苏泽还是个两手空空的毕业生,竞争不过成功人士及其大奔,哪怕苏泽是北大的。

谁说男人薄情啊?苏泽暗想,男人有的是像自己一样痴情的;换一百回老婆,还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后来几周,苏泽天天取快递,购物网站上每天都有他的购物记录。每天一个小包裹,包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里面多半是本书。姚瑶不知就里,简直怀疑苏泽这个财务总监是否会理财?他难道不知道多买几本包邮?这种小里小气哆哆嗦嗦的败家架势,活像穷人家的全职主妇,又无聊又忍不住。

有一次包裹略重,苏泽不肯接过,鼓足勇气告诉姚瑶,“这是给你的。” 话音未落,苏泽一路烟儿遛回财务部办公区,好像后面有只饿鬼撵着他脚后跟似的。

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水晶球,底下压着两张音乐会门票。苏泽放了一张黄色便笺,上面很贴心地写着:“不想去的话请早说,我好退掉,票子很贵的。”

姚瑶忍俊不禁,看来苏泽可以做财务总监;如此抠门会过日子,拿来做老公没准儿也行。

两人正式开始约会以后,苏泽多次表白自己如何煞费苦心才追到姚瑶,姚瑶听完只是莞尔一笑,从来不提黄色便笺上面的话。

那会儿的姚瑶何等单纯可人啊,美目盼兮,四顾生辉。苏泽见惯了又飒又猛的北京大妞,譬如他的前女友,还有那个北京销售部的高玫,怎能不陶醉于江南女子的妩媚温柔?花前月下,耳鬓厮磨;陶醉多了,苏泽稀里糊涂地把自己陶醉成了准爸爸。

前后不到半年功夫,苏泽的黄金王老五名号已经名实不符,只好拱手让人;从沪漂单身到拖家带口的居家男人,这个巨大的转换在半年之内闪电完成。连苏泽自己有时候都云里雾里,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

小夫妻回到家里,苏泽立刻缩到自己的读书角。他解开领带,随手挑了本二月河的《康熙大帝》,轰然倒在沙发上,感觉无比惬意。

当年追姚瑶的那堆书买得一点都不浪费,现在整整齐齐地码在自家的原木书架上,像一排等待苏泽检阅的士兵。

装修婚房的时候,苏泽由着姚瑶做主,以至于家里充斥着各种洋溢着上海滩小资气息的无用装饰。苏泽到现在也搞不明白,卧室那套三层外三层的窗帘到底有什么用。窗帘这种东西,一层不就解决问题?同样让他不明白的,还有客厅墙上那个吓死人的假鹿头装饰品。每次晚上去厨房找水喝,苏泽都牢记不往那个方向看,免得被吓尿了。

唯独装修读书角的时候,苏泽事必躬亲寸步不让,这是他在这套房子里的唯一领地。从书架的颜色到布艺沙发到地毯,他都要独自配置。

姚瑶不明白一个布沙发为什么要花万把块钱,她拿着宜家的宣传册找到同款,让苏泽看标价:“双节特惠,3500元!”

苏泽不管特惠不特惠,认准了贵的就是好的。他告诉姚瑶:宜家适合租房阶段的未婚小青年,就图搬家的时候轻便。咱们居家过日子,家具要照着一辈子用,不能将就。

这个“一辈子”打动了姚瑶,谁不愿意“百年好合”呢,就冲这个美好的向往,一万块就一万块吧。

沙发搬进家里,苏泽郑重地请姚瑶试坐;姚瑶这才发现苏泽言之有理,沙发里面的弹簧密密实实,给身体的支撑是踏踏实实妥妥贴贴的,确实非廉价货可比。

苏泽还特意要求工人给楼顶开了个天窗,说是要就着月光读书听音乐。

装修工人见过的怪胎多了,业主怎么说,他们怎么弄。万一天窗被冰雹砸了?更好,他们又多一份维修生意。

这份婚姻来得是不是太快太猛,苏泽不知道。但是苏泽确确实实喜欢现在这种居家的感觉。就像现在,婚事带来的喧嚣尘埃落定,他一人独处。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天窗上,背景音乐里传来德沃夏克的《念故乡》;苏泽想起故乡北京,全然忘了自己的新晋上海毛脚女婿身份。

手机在苏泽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微信显示有个888元的转账,是北京分部的销售部经理高玫发的。

苏泽不敢怠慢,赶紧打电话道谢。电话那里飘来熟悉的声音:“谢什么谢啊,假惺惺的。你真做得出,结婚都不告诉我一声?担心我去你婚礼上搅局,还是咋地?”

苏泽赶紧解释:“我哪敢妄想。你身边的色狼一群一群的,对付他们还不够你忙的,哪有空儿操别的心?我不就是不想让你破费吗?”

“少装蒜!你一贯小心眼儿,自己老牛吃嫩草去了,还以为我会吃隔壁的醋,嫉妒你家娇滴滴的小新娘。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我还摸不透你那点小心思。” 高玫针锋相对,一语道破。

苏泽努力分辨:“咱俩不是说好,一直当哥们吗?当哥们这么多年,你就不能替哥们高兴高兴。再说了,我怎么就是老牛了?我不过比我老婆大九岁,又不是九十岁。”

“我去!谁跟你哥们儿?我可是如花似玉大美女好不好?” 高玫在电话里啐了一口。

“哪个如花?《胭脂扣》里的老年如花?你比她好看多了!” 苏泽一边贫,一边拍着沙发扶手大笑。

“好哇你,拿我比女鬼!你等着,我下周出差上海,等我到了再跟你算账!” 高玫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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