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余华《现实一种》
1
当沈梅抱起那一摞厚重的解剖学书籍放在自习室的桌子上时,室外雨滴黏在沾满灰尘的毛玻璃上像蜿蜒爬行的蚯蚓一样,慢慢向地心蠕动,雨滴的体积越来越大,受到重力的控制,下坠到铁质生锈的帐篷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知道,深秋的晚上已经下雨了!
当她坐下来凝神静气准备将自己放逐到知识的海洋中时,自习室的人慢慢散去,那些人收起书本的声音,站起身来外套摩擦到桌椅的声音,鞋子拖在地面上漫长的脚步声,令她的心中感到不安。
她正了正身子,努力打起精神,即刻摘下了厚重的眼镜框,用手掌摩挲自己脸庞上凹凸不平的皮肤,又戴上了眼镜,将书本翻到235页的那一行注释上面:
“急性心肌梗死:冠状动脉急性、持续性缺血缺氧所引起的心肌坏死。临床上多有剧烈而持久的胸骨后疼痛,休息及硝酸酯类药物不能完全缓解,伴有血清心肌酶活性增高及进行性心电图变化,可并发心律失常、休克或心力衰竭,常可危及生命。”
今天的环境怎么也无法让沈梅安静下来,在人群离去的声音中,她的心思向着远方飘去。索性,她放下了课本,转身走出了自习室。
这一刻她感到身后有一个人影,这道人影迟迟不肯散去,但没多久就消失了,于是她没再注意了。
清凉的雨滴打落在她的身上,在教学楼地下室的入口,一股潮湿而阴冷的空气涌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消毒水的气息,这淡淡的气息对这样一个成绩优异的医学生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沈梅走进地下一层的解剖实验室,在此之前她必须获得一张许可证,而这一张许可证正是对她成绩的高度认可。
她获得了自由出入解剖教室的资格,地下室中总是弥漫一股寒气,即使在这种深秋的夜晚,地下一层的低温依旧保持。
在那些堆满瓶瓶罐罐的实验室中,处处都是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味道。在人体器官标本展示架上,瓶瓶罐罐装着的是那些已经产生病变的器官,被药水泡得发白而肿大。
肠、胃、胰腺、脾脏、肾脏、块状的皮肤、夭折畸形的婴儿、心脏、肝脏应有尽有,就像一个文物展览馆一样。
展示架下面是一排排抽屉式的冰柜,里面躺着的都是那一具具用作实验的尸体标本。
每当沉浸在这一片死寂的空气中,沉浸到这呼吸和心跳都震耳欲聋的环境中,她才感觉稍稍平静。
沈梅拿起她最喜欢的器官标本,心脏和肝脏,原来它们是这样的一幅模样,她将两个罐子放在试验台的正中央,仔细端详着泡在药水中的两个器官,连一丝细节都不肯错过,脏器表面是一条条细细粗粗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血管,切割着暗红的肌肉组织和结缔组织。
她打开那一个罐子,福尔马林的气味令突感兴奋,她伸手将心脏掏了出来,仔细地摩挲,这就是人们眼中的“心肝”!如今像废物一样被扔在这里,仅供极少的人观看和研究。
不懂医学的人见了甚至会感到惊讶和反胃,这是一团什么东西啊,怎么看起来如此的恶心!
这两件被人珍惜的东西为什么此时变得令人厌恶不堪,沈梅无法想象。
沈梅的父母都是医生,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产科医生。当沈梅的母亲在临盆之际,医术高明的母亲在那一刻仍然十分清醒。
这样一位在当地出了名的妇产科医生在副手的配合下做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她所面临的情况是糟糕的,因为婴儿的头不是率先露出母亲产道的。
而是一双缠着脐带的脚,当时这样的情况尤其危机,在当年那样一个医疗人才匮乏的时代,沈梅的母亲唯一自救的方式就是在助手的配合下给自己助产。
情急之下,她拿起一个止血钳放在口中,用牙齿紧紧地咬住,大颗大颗的汗珠沿着额头冒出来,滴落在惨白的床单上。
她忍着下身传来的阵阵剧痛,冷静地把手摸到婴儿的脚上,让副手扶着自己的头部,使自己的视野范围变得更加宽广,她看清了那像麻绳一样细长并沾满血污的脐带,熟练地将脐带从脚上拨开,像解开一个死结一样,然后她扭曲狰狞的面庞喊着:“快,快把孩子给拉出来!”
副手见到这样的场景不知所措,此时听到妇产科主任发号施令,于是地配合着这名经验十足的产科大夫缓缓地将孩子拉了出来,听见浑身血污的孩子哇哇的啼哭声时,这名产科大夫才松了一口气。
她用着最后一丝气息呢喃道:“这个差点害死我的小家伙竟然是个女孩!”很快,她就昏迷了过去。
随之冲进来的就是沈梅的父亲,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在自己的妻子临产的时候还在进行一台攸关生死的手术,看见自己的妻子和已经洗干净放进摇篮中的婴儿,他摘下蓝色的口罩露出了疲倦和欣慰的笑容,当从旁边护士的口中得知婴儿是女孩的时候,刚燃起的热情已经凉了半截。
当母亲醒来的时候,疲惫的父亲闻见了窗外梅花的香气,于是他很快地给刚出世的女孩想到了一个名字。
他来到虚弱的妻子身边,说道:“我看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刚好是梅花开得正盛的时候,不如把她的取名为沈梅,小名梅梅吧!”
母亲说道:“你这取的是什么名字,听起来好像就是一生下来就没有了,生没了,差点害我半条命,还不如生儿子!”
2.
地下一层人迹罕至,灯影昏暗,沈梅凝望这两个器官陷入沉思中,只听见室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门吱呀的声音,有一个瘦瘦高高的人闯进了解剖实验室。
“师姐,原来你在这里啊!”
沈梅楞地反映过来说道:“请问你是?这里是实验重地,你有资格进来吗?”
高高瘦瘦的男生回答道:“我叫炎彬,我是来向你学习的!”
沈梅说道:“你想学习什么?”
炎彬回复道:“我想亲眼见识一下解剖术!”
“你不应该请教我!”
“那次解剖课我远远地躲在了后面,而师姐你是第一个冲到前面去的!我没敢看,你竟然都能在老师的指导下上手了!”
“或许你应该请教老师,而不是上这儿来!”
说着沈梅将两个瓶子拿在手中朝着炎彬走过来,先给你看两个器官。
炎彬盯着瓶子中漂浮的物体,顿时开始额头冒汗,他的本能地闭上眼睛,但是为了避免出丑,但还是选择认真的观察。
他坚持不住了,倒在地上哗啦地将胃里的食物吐了出来,他感觉心脏正在猛烈的跳动,甚至要蹦出来,呼吸渐渐困难起来。
沈梅看着炎彬半坐在地上用手捂住胸口,问道:“看一个人体器官你就受不了,让我怎么教你!”
“快,快把我书包的药拿出来!”
当沈梅拿出书包中的一瓶速效救心丸之时,说道:“见鬼了,你竟然有心脏病!那你还来学医!”
炎彬吞了药之后不久才缓过劲来,说道:“先天的,没办法!”
“你走吧,在这里你的心脏会受不了的!”
“我不走,我好容易才闯进来!”
“那上次上课你怎么没好好学?”
“从上次解剖课我就开始仰慕师姐了,因为我知道你是研究生院成绩顶尖的学生,主攻心外科!”
“哦,仰慕我,我不过是,行了,我还是给你演示吧!受不了你就走吧!”
“谢谢师姐,我等这一刻很久了!”
“那你为什么上次不好好看!”
“我怕!”
“那你还来干什么?”
说着沈梅很利索地拉开展示架下面的一个冰柜,一股冷气冒了出来,这股冷气让炎彬寒毛直竖。
炎彬不敢看四周,他害怕看上面的那一排展示架,只能继续盯着尸体苍白的脸,还好这样的一具尸体头部完好无损,这是一具和炎彬拥有着同样身材和年龄的尸体,仿佛躺在冰冷的铁床上的是他自己。
“你还受得了吗?”
“为了师姐,我都能忍受!”
“干嘛为了我,你应该为你自己!”
沈梅将惨白的床单拉到男尸的腰部,露出其干瘪的胸膛!打开一盒工具箱,里面的器械一应俱全。
她熟稔地带上口罩和手套,在男尸的正中央涂了一下生理盐水,然后盯着在身旁正陷入呆滞中的炎彬说道:“你赶紧带上口罩,感觉难受就不要继续了!”
炎彬捏住铁床的一角,全身都在哆嗦,他咬了一下嘴唇,沉吟道:“继续!”
沈梅决定用“T”字形解剖法,打开胸腔和腹腔。
“我是心外科方向的,今天我向你演示的是心肺取出术,当时老师上的也是这样一堂课”。
她轻轻地划开薄薄的皮肤,那皮肤像一块紧绷的橡皮泄了气堆在两旁,金黄色脂肪显露出来,炫耀着金黄的色彩,紧接着第三层是暗红色的肌肉组织,到最后一层胸膜被划开之后,露出银色的胸骨,沈梅层层递进,用钳子夹断肋骨,移开胸骨板。
里面是黑暗幽深的胸腔,肺部干瘪而暗红,心脏被心包膜裹在左肺上部。
炎彬将头偏了过去,都到这地步了,你赶紧看啊!你不敢的话我就关闭胸腔了。
炎彬望见被打开的胸腔,努力地瞪大眼睛,强忍着胃里的液体再次涌动。
沈梅说道:“接下来我就取出心肺!”
她用手术剪剪开心包膜,夹断主动脉和主静脉以及各种不同的大血管和韧带,很快这个被固定胸腔上部被人视为珍宝的东西被取了出来。
夹断气管食管,剪断各种韧带,顺手一掏,干瘪的肺部被取了出来。
在腹腔中,沈梅同样取出了肝脏,将三个器官分别放入三个托盘。炎彬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三个器官,看见已经被掏空的胸腔,身体一阵抽搐。
然后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浑身无力,幸运的是心脏病没有再次发作。
沈梅见炎彬的身体没有不适,于是将男尸的胸腹腔缝合了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炎彬并没有动一下,当沈梅将尸体推向冰柜中后。
炎彬绕到沈梅的后面,突然将她从后面环抱了起来。
这是二十六年来沈梅第一次接触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体,她的身体一僵,脑袋一下子空白了。
沈梅着急地说道:“炎彬,你究竟想干嘛!”
炎彬将苍白的脸色埋在沈梅的肩膀中,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个月前的人体解剖课,那个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当很多同学第一次见到一具死尸的时候,心中后怕不已,连连后退,当老师说道谁愿意上来试试的时候,这时你毫不犹豫地走上了解剖台,他们将头紧紧低下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坚毅认真的眼神,动作是那样的标准和专业,虽然我害怕看到那些器官,但是当我看到你的脸,看到你的眼神,看到你的每一个动作的时候,我就不害怕了,我会多次想起那次的经历,把你当做我的指路明灯,甚至对你暗生情愫,直到无法控制...”
“行了,你别说了,我们该走了!”
“我今天必须得表达我的心意,不然我感觉生命毫无意义!”
沈梅的脸上出现了一股怒色,嗓子里的声音提高了:“够了!”
炎彬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径直走到解剖台前,两只手分别抓起刚摘下来的心脏和肝脏。
他忍住了心中强烈的不适感,甚至感觉心脏病要再次发作,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十分认真地说道:“你看,你就是我的心肝!”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沈梅不禁全身战栗起来。
3.
沈梅的父母在生下沈梅一年之后,她的弟弟沈逸诞生了,这个弟弟抢走了父母原本就给沈梅不多的爱。
六岁,当弟弟抢走姐姐的玩具时,沈梅感到无比的委屈,她希望哭声能够引起父母的注意,但结果适得其反,换来的是这样的一句话:
“你是姐姐,你应该让着弟弟!”
“哼,这分明就是我的东西!”说着她冲到弟弟的面前,将玩具夺了过来。弟弟见到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又要落入他人之手的时候,拉住没有防备的姐姐,将刚长满不久的牙齿用力地咬在姐姐的食指上面。
姐姐感到突然而至的疼痛,本能地将自己的巴掌扇在弟弟稚嫩的脸庞上面,弟弟的脸飞了出去,后脑勺撞在来茶几上面。
她只有打上这一巴掌,嫉妒,怨恨的负面情绪才能够得到发泄。
她没有在意弟弟的情况,反而拿起自己的玩具,心情如雨后阳光一般,平静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她不会想到母亲会气冲冲地跑到自己的房间来,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脸会被狠狠地打上两巴掌,而这两巴掌足以将她打懵。
母亲气冲冲地吼道:“你究竟对你弟弟做了什么,他现在昏迷啦,被送进医院啦,是不是你干的啊,她可是我的心肝啊,他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你让我怎么办呐...”
母亲嘴里的话断断续续,她除了听到了“心肝”二字外,什么都没听清!
沈梅把自己的上衣全部脱下来,指着自己的左胸膛和右下腹,向母亲说道:“难道我不是你的心肝吗?”
曾经母亲对沈梅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她被母亲抱着,弟弟被父亲扛在肩膀上面。父亲对弟弟说了一句:“你真是我的心头肉!”
母亲学着也对自己怀抱中的女儿说道:“你真是我的心肝!”
沈梅说道:“妈妈,你说的心肝是什么?”
妈妈指着自己的左胸部和右下腹说道“心脏在这里,而肝脏在那里,心肝是人非常重要的两件东西,没有它们人就会死,意思就是人非常重要的东西啦!”
“我是你非常重要的东西吗?”
当沈梅回忆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忘记了疼痛,哭着说道:“我不是你非常重要的东西了吗?现在弟弟才是的,对吗?”
母亲仍然气愤地说道:“你已经不是了,你弟弟才是!”
“哼,你偏心,我为什么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啦,为什么弟弟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啊?”
“让你还说!”说着母亲又给了沈梅一巴掌。
在那个昏黄而沉郁的午后,沈梅看到弟弟被父母带回来了,沈逸眼睛中再也没有那种机灵的神光,这个四岁多的孩子目光有些呆滞。
事隔多年之后,沈梅才知道,当年的那一巴掌,让弟弟的后脑勺撞到了茶几上,给他的大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在此后的道路中,她才发现那一个错误并不只是夺去了弟弟作为一个健康正常人的资格,还夺去了父母对她仅剩的爱。
沈逸的身体仍然在生长,但是智商的增长跟不上年龄的速度,有时他甚至无法正常走路,只能依靠轮椅。
那一副瘦弱的身躯坐在轮椅上,看着正在学习的沈梅,留着口水,他口齿不清地说道:“姐姐,你在干什么呀,快陪我玩!”
母亲走到沈逸的身边,摸摸他的头,并用可伶的眼神望着他,用一块白色的手帕把他的嘴擦干净,说道:“不哭不哭,有妈妈在呢!”
随后,母亲走到书房,拿出一本厚厚的《局部解剖学》,走到沈梅身边,重重地扔在沈梅的桌上:“这个星期,你把这本书看完,一个星期后我来考你!”
十五岁的沈梅继承了父母继续医学事业的理想,他们这个家族世代从医,这个重任注定无法落在弟弟的头上,因为他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多少年来,沈梅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学不好就要挨打,就要挨骂。
就像母亲经常说的那句话:“你不仅仅是为你一个人学习,更是为我们这个家而学习,你的责任还有你弟弟的一份”。
当沈梅考试接近满分时,她获得的仍只有批评和训斥,从来没有过奖励。
身为外科专家的父亲对她更加严格,他毫不犹豫地决定了女儿的专业:临床医学
经过多年的努力,沈梅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医科大学。
当她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从父母的眼神中并没有看到任何赞许的目光。
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的荣耀,原本就是属于弟弟的,她只不过是弟弟的替代品而已。
在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研究生之前,她必须面临一个抉择。临床医学的专业方向有很多,她必须从中选择一种。
父亲把她带到市中心医院,此时正值冬季,梅花盛开,在父亲威严的眼神之下,她显得畏惧不安。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锋利的柳叶刀,他看见怯懦的女儿,将柳叶刀伸过去。
沈梅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难道要杀死自己吗?
“拿着,我让你做外科医生,但你必须得选一个方向!”
“我还有得选吗?”
“你说什么,你这混账!”
“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沈逸,你别提会多高兴吧!”
“当年要不是你,你弟弟也不会变成一个傻子!”
说完这名愤怒的外科医生举起柳叶刀准备向女儿刺去!
有一个护士走过来看到这样的场景,赶紧拉住这名外科医生,她说道:“沈医生,请你不要这么冲动!”
他长叹了一口气,拿着柳叶刀绷紧的手臂垂落下来:“唉,真是家门不幸啊!不幸啊,怎么有这样的不孝女!”
当沈梅冷冷地吐出:“心外科”三个字的时候,情绪激动的父亲心情才平复了下来了。
4.
炎彬像一丝温暖的阳光融化了沈梅心头的坚冰。
这个瘦弱且身患重疾的男生脸上缺少血色的微笑,身上闻起来没有那种消毒水的味道,但他的气息更像秋日干燥蓬松的棉花那样纯洁而温暖。
这个男生的出现,让沈梅不再觉得繁重的学习成了唯一的事情。自从那次在解剖室的拥抱,沈梅有了些微微的改变。
一个性冷淡的女子在没有接触到男人之前,清心寡欲,高洁得像刚出水的莲花,但是一旦接触到男人,那种心底的对爱的原始渴望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沈梅在家庭的重压下艰难前行,她的前半生就像一个替代品,为别人而活,然而炎彬的悄然而至,让这一切突然发生重大变化。
这一个并没有医学天赋,在重压下面诞生的“天才”,其实打心底并不想成为一名医生。
但是,她遇见了炎彬这样一个心脏病患者,她觉得选择心外科似乎变得有意义起来,她决定用尽毕生所学,帮助自己心爱的人恢复健康。
几个月过后,炎彬的身躯变得更加虚弱,他体内无力跳动的心脏似乎要提前宣告寿终正寝。
在一个傍晚,沉郁的晚霞里包裹着暗红色的太阳,炎彬牵着沈梅在校园里的池塘边看到一群野鸭。
那些野鸭在水面上下浮动,公鸭和母鸭相互追赶嬉戏,在戏水的过程中表达着各种亲昵。
炎彬看了看落日,又望了望池塘里的野鸭,对沈梅说道:“我多希望我们是池塘中的野鸭,能无忧无虑的嬉戏!可惜我的生命是这低沉的落日。”
沈梅含情脉脉地对炎彬说道:“我们将来会比那群野鸭更加幸福的!”
“假如哪一天,我死后,你把我的心脏和肝脏都拿走吧!”
“别这么说,我一定想办法治好的!”
“医生说,我必须心脏移植,即使如此,我活下来的概率也只不到20%!”
沈梅沉默良久,她同样感受到夕阳洒在脸上的温柔,在深蓝色的夜幕徐徐展开的时候,这样的美好却一瞬即逝。
她想到,难道自己所学的一切都没有用吗?注定要成为家人的附属品,注定不能争取自己的幸福吗?
几天后,同样是这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池塘中同样有一群游水嬉戏的野鸭,此时沈梅刚参加完一台手术,疲倦路过这里,她向池塘边的椅子走去,想坐下来放松一下。
她望见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人,那个男生的背影熟悉极了,一副干瘦而弱不禁风的样子,而另一个是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孩,梳着两根细长的马尾,辫子末端系了两个蝴蝶结,她仿佛看到两只红色的蝴蝶驮着两根乌黑发亮的鞭子,在和风中飞来飞去。
她继续走进,在长椅自上而下的第三排空格处,看见了两只手臂,这两只手臂紧紧地握在一起,自然地躺在椅子的正中央。
她突然有些激动和害怕,这两条纠缠在一起的手臂预示着什么呢?她不敢走向那个干瘦背影的前方,她希望那个人不是她心中所想的,她希望自己脆弱的幸福还可以再持久一点。
但这一切破碎了,那个瘦弱的背影正是彦彬,那个女孩显然比自己长得更加俊俏。
沈梅想到了什么呢?她少得可怜的爱又被夺走了,她咬牙切齿,似乎此时坐在椅子上的正是自己面目威严的父亲。
她毫不犹豫一巴掌打在彦彬的脸上,惊恐的面色催动着干涩的口腔,瞬时蹦出来的是三个字:“为什么?”
穿着黑色裙子的女孩扬起了嘴角,似乎自己只是一个观众,她缩回了正和彦彬纠缠的手掌,将两只细长的手臂叉在腰上。
“事到如今,我只能告诉你,那些都是我在欺骗你,我只不过是为了活命,是为了和我心爱的人能够继续走下去!”炎彬摸了一下嘴角渗出来的鲜血说道。
“究竟谁是你心爱的人?我还是她?”
“这还用说!我接近你只不过是为了利用你的成绩,你的关系,你的家庭背景,找到最优秀的医生,最好的心脏供体,因为你的父亲是本市有名的外科大夫,你的导师是有名的心外科专家,你年龄不大手中却掌握着丰富的医疗资源,我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
“好,那就这样,再见!”这几个字落下的十分干脆。
深蓝色的夜幕又开始扩散了,黑色带走了一切的光明和温暖,包括她心底仅存的那一丝爱。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渐渐地冒出来,渐渐吞噬着她的心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一生的痛苦。
5.
沈梅凭借自己的勤奋和天赋,在研究生三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市中心医院心外科主任极为赏识的人才。
身为外科医生的父亲看在眼中,心情极为复杂,要是此时被心外科主任看重的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
心外科主任徐医生答应了沈梅的请求,他将尽一切手段为彦彬寻找合适的心脏供体和一流的医疗队伍。
在这位老医生的心目中,他早已把沈梅当做自己的关门弟子,沈梅跟着徐医生经历了十几场大型的心脏病手术,有几次沈梅直接成为他的助手。
对于沈梅的请求徐医生是看在眼中的,救治炎彬的事情已经被如此繁忙的老医生提上了日程。
就这样,炎彬的某种目的已经达到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病房内的墙壁是如此的苍白而透亮,外面生机勃勃,但他的生命却如同一抔黄土。
面对这生死决别的时刻,他百感交集,他最后看了眼世界,幻想着那个身影,然后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他清醒时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慈祥的徐医生,就在护士为他打上麻药不久后,沈梅面无表情地从手术室的门外走进来。
徐医生说:“还是我们来吧,他是你的男友,我们不忍心…”
沈梅说道:“没事的,我会尽我的能力!”
无影灯开启,各种医疗器械已经开始运转,心脏供体已经准备就绪。
首先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把彦彬的心脏取出来。
这又让她想到了那次在解剖室中相识的场景,耳边那一句:“你是我的心肝”一直回想在她的脑海中。
站的时间长了,年迈的徐医生似乎有些体力不支,他刚从上一台手术赶到这一台,但是他仍然轻车熟路地取出了彦彬的心脏,并很快将供体心脏放进去吻合了各处大血管,当心房和新室的重大血管都吻合完毕的时候。
他的头如同在烈日暴晒了许久一样,几乎要晕厥,但他勉强撑住了,用手将肥硕的身躯支撑起来,说道:“我有些累了,沈梅,还有其他的小血管吻合就靠你了!”
沈梅点点头,将手伸进了炎彬的胸腔,她似乎感到曾经的那一丝温暖,那是靠在他的胸膛中,听着其中脆弱的心跳而感觉到的。但是这温暖已经被带走了,既然这样,不如灭掉吧!
她拿着手术刀拨动着大血管,她想把手术都变成医疗事故,就在徐医生转身在一旁休息的时候,她揪准时机。
那严肃的如同刻在木头上的表情,正是一个天才所表演出来的。
人们都对她给予极大的信任,但是天才的痛苦谁又能懂,她一想到自己的一切都已失去,双手就因愤怒而不听使唤,大血管上一个两毫米的切口就反应出了她的心理。
那一根粗壮的动脉上面留下了沈梅手抖时的证据,血流集中的新心脏找到了突破口,就像高压水管中的水找到了裂口,它们喷涌而出,直射向空中,溅到天花板上面。
所有人竭尽全力的拯救都挽回不了这样一个年轻但羸弱的生命。
医生们对这一切感到极为震惊,这样一个看起来差不多成功的手术转瞬间就失败了,同时也带走了这位天才所有的光环。
炎彬死了,沈梅也不再学医了,在放弃学医前,她借口带走了炎彬的心脏,因为她认为这颗心脏原本就属于她的。
同样在那一个忧伤的傍晚,夕阳依旧灿烂,池塘中早已没有了嬉戏的野鸭,但是椅子上还坐着那那个两根辫子系着红色蝴蝶结的女孩,她依旧穿着黑色的连衣裙。
沈梅路过,那个女孩走过来拦住她,女孩望了望天空,也看了看水面,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她的第一句话是:“那些野鸭都已经没了,炎彬也没了。”
沈梅说道:“你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好,我只是炎彬的朋友,而不是女友。”
沈梅被如同惊雷的一句话击中,她呼吸急促地问道:“他为什么这样欺骗我啊?”
“因为他一心求死,并希望你能恨他,忘记他。”
“可是,我明明可以救他啊。”
“生命没有可是,他离开我之前,希望你把他的心肝带走。他说他只是你生命的过客。”
沈梅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有一线希望还要放弃,炎彬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她不肯罢休,继续问道:“既然一心求死,为什么还要走向手术台?”
黑裙子女孩回答道:“他早就料到你会恨他,甚至有可能会在手术的过程中杀了他,谎称是一场医疗事故,这当然只是他的猜测,无论是手术失败、被你杀死还是勉强活下来受尽抑郁症的折磨,他都在劫难逃!”
黑裙子女孩甚至推测出了她的杀人动机,这让她惊慌不已。
沈梅又问道:“就算难逃一死,他为什么要利用你来气我!”
“重病在身的炎彬早知道活不了多久,干脆放弃了所有的希望,他本来就有抑郁症,多次自杀未果,自从碰见了你,他以为抑郁症可以好转,他想抓住那一道光,可结果陷入患得患失的深渊中无法自拔,他被魔鬼拖下了地狱,他甚至想过死在你的手中是最幸福的事情。”
这些勉强的解释无法令沈梅相信,炎彬求死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她永远无法知道。
沈梅最终选择了自首,她澄清这场医疗事故只是她精心的谋划。
在走向警局的路上,天空分外晴朗,大马路上的洒水车放着欢快的音乐,不远处有接送小孩放学的家长,当放学铃声响起,不久后一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的孩子扑向自己的父母。
父母热烈地拥抱自己的孩子,亲昵地说道:“你可真的是我的心肝宝贝哟!”
沈梅脸上发出了由衷的微笑,不久后,她便大步向前走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