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9月1日,举世瞩目的大京九通车运营。在著名的“将军县”兴国火车站,当第一趟火车轰隆隆驶来,有位拄拐杖的老红军,情不自禁站起身,热泪横流,不断敬礼。
“咔嚓!”随着清脆的快门声响起,一位记者将感人的瞬间永远定格。这幅照片的名字叫《25000与2500》,意为25000名老红军战士和2500公里的京九铁路线。
弹指一挥间,京九铁路已经开通25年。在中国的铁路版图上,京九铁路是一条被赋予厚重内涵、寄予深厚感情、承载青春岁月的铁路。25年来,这绵延千里的铁轨,对于我来说,就像高粱地之于莫言、地坛之于史铁生……
01 铁轨上的格言:走不动了也要走
听我说。1996年,大京九横空出世,一切都是崭新而充满活力的。1996年,22岁的我却一心想着逃离,想着回到生我养我的河北故乡。
不要笑。如果你同我一样,17岁就出门远行,深陷在乡愁的大网中苦苦挣扎;如果你跟我一样,每天挥汗如雨地劳作,你就会懂得,我为何想要逃离这两根铁轨。
告诉你,京九线开通伊始,宛如新生婴儿般,需要铁路工人的养护。而铁路工人,最怕的季节当属夏天。三伏天里,钢轨是烫的,道砟是烫的,好不容易吹来一阵风,也是热乎乎的。
热浪无坚不摧,让铁轨两旁的树木打了蔫,让树林中得知了闭上嘴,让孩童们泡在水塘里不愿出来。
热浪持续发力,像榨取汗水的无形巨兽。满头满脑都是汗,里里外外都是汗,我们是不折不扣的“汗族”了:喝下去的水很快就生成汗,汗水悄无声息,流遍全身每寸肌肤。淌进眼睛里,刺痛感让人睁不开眼;滴在钢轨上,很快就蒸发殆尽;在衣服上挥发,留下触目惊心的盐渍。
咬着牙想、闭上眼想,想滴水成冰的冬季,想冰天雪地的北国,想地层深处沁骨的冷水。动员一切的冷,抵御热浪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却发现根本就无济于事。酷热,让再精壮的汉子也扛不住。
我的鼻梁两侧,曾经被烈日晒伤,颜色泛着焦黄,工友打趣说撒点孜然就可以开吃;我曾经在捣固作业时,被飞起来的石块击中面门,血水混合着汗水,滴在道砟上;疼痛裹挟着委屈,让我潸然泪下。
在酷热和劳累的双重打击下,我曾经崩溃。瘫坐在铁路立交桥下,想着故乡、噙着热泪、蘸着油漆,在桥墩上写下“走不动了”四个大字。后来的某一天,又添上“也要走”三个字。“走不动了也要走”,一次次激励我站起身来,行进在热浪滚滚的线路上,也让我在遭遇人生挫折时,一次次迈开双腿,奋力前行。
扛过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嘹亮的汽笛声,居然与故乡牛羊的叫声同样亲切;铁路两旁,村庄里的袅袅炊烟,与故乡的炊烟并无二致,而在铁轨上弯腰劳作,也像极了另一种耕耘。艰涩难懂的方言逐渐顺耳,朝夕相处的工友日久生情。
我爱上这有着金属品质、绵延千里的铁轨了。铁轨对我来说,就像高粱地之于莫言、地坛之于史铁生一样。
02 彻夜疾书捧出最满意的作品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奔涌,恍若有很多声音在喉咙里积聚,我拿起了笔。为了不被打扰,我从班组宿舍搬到铁轨边的工具房,火车经过时,玻璃窗户哗哗作响。
没有桌椅、没有电脑。这里却是我的王国、我的跑道、我的“梦工厂”!
白天在线路上劳作,把钢轨、路肩、工友们的汗水,连同汽笛声,装入瞳孔里、收入耳蜗内。晚上,床铺当桌,把它们摆在“书桌”上,用心地看,仔细地看,看每一张面孔、看每一寸路肩,看铁轨上的每一片锈痕与光泽,然后把它们写进文章里。
我永远记得,2008年冬天,冰雪灾害席卷大地。满世界都是雪、都是冰,白得让人心惊、冷得让人胆寒。铁路再次受到举国关注,从心忧天下的国家领导人,到被困归途的旅客和倚门而望的亲人,无数目光聚焦铁路。
从哈尔滨出差归来的我,迅速投入到抗击冰雪灾害的报道中。在冰天雪地里不知疲倦地奔走、采访,两只手冻得冷冰冰,有时冻得狠了,要把手夹在腋窝下,暖上好一会儿,才能端起相机拍照。鞋子被雪水浸湿,把鞋袜脱下来,用力揉搓冻得发麻的双脚。
一天傍晚,我接到紧急任务:采写铁路人抗击雨雪冰冻灾害的长篇通讯,第二天早上交稿!
晚饭后,我立刻伏案撰写。有了前期挖掘、积累的素材,写起来顺风顺水,短短三个小时不到,就完成了6000字的初稿。
初战告捷。熄灯、卧床、冥想。两个小时后,翻身而起,开始猛攻,从头到尾反复修改了几遍。当时针指向凌晨三点,胜利在握,这才觉得浑身酸痛,困倦如潮水般涌来。上好闹钟,沉沉睡去。
五点钟左右,在闹钟和窗外嘈杂的车水马龙声中醒来。胡乱吃点东西,冷水洗脸提神,泡上一杯绿茶,再次坐在电脑前,如冲锋的战士来到哨位,迅速进入状态,最后一轮冲刺历经两个小时结束。
这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写作。从没有如此的畅快和亢奋,写作产生的巨大愉悦感,如潮水般将我包裹。那个奋笔疾书的雪夜,我是最清醒最幸福的一个!那篇从心底汩汩而出的文章,是我迄今为止最过瘾最满意的作品!
6000多字的通讯《钢铁雄狮》,从全国各大媒体的海量报道中脱颖而出,获得全国抗击雨雪冰冻灾害新闻类作品唯一的一等奖。
03 有福之州来了“我们仨”
2011年,我从南昌调到福州,并有幸参与了长篇报告文学《鹰厦长虹》书稿的创作。为了列车安全通过而英勇献身的莫裕胜、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又汗洒鹰厦线的杨光富、在父亲的感召下,从顽劣少年蜕变为优秀班组长的赖光荣……
从“铁二代”王闽黔的深情讲述中,我们得知:他的父亲王昭俊,两岁失去父亲、六岁失去母亲,从小跟大伯相依为命。他不知道生日是哪天,就把每年的七月一日当成自己的生日。
修建鹰厦铁路时,王昭俊的后背意外受伤、血流如注。他哭得像个孩子:“干不了活儿怎么办?鹰厦线还没修成呢!”
夜灯下、键盘前,我用文字擦亮一个又一个名字、雕琢一尊又一尊雕像。书稿撞线的瞬间,我如释重负,想起了杰出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够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从春夏到秋冬,我不是在采访,就是在去采访或归来的路上。台风苏迪罗、莫兰蒂肆虐过后,趟着齐膝深的积水,穿过狼藉的街道,走进正在与风雨竞速的铁路人中间。
跟班采访高铁施工,凌晨四点多结束。在满天星光的注视下,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到家里。
坐上老乡的三轮车,在拖拉机搅起的暴土扬尘中穿行,再转乘小舟渡河,又在草木深深的山间路上步行,终于抵达偏远的小站……
福州,有福之州,我和我的家人深爱这个城市,享受着有福之人的安逸,见证、记录着福建铁路从昔日的“手无寸铁”,到如今的四通八达。
从18岁到47岁,与铁轨、汽笛、桥梁相依相伴29年。29年,远离故乡,独自在外打拼,我尽量保持定力、心中不慌、步伐不乱,和爱人、孩子过着“我们仨”的小日子。
生活不再折腾我,我也不再折腾生活,我们相安无事;我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每天都读。我写文章,写了一篇又一篇,每天都写。字和词不再折磨我,我也不再折磨字和词,我们相处愉悦,依偎取暖。
29年,此心安处是吾乡。我在铁轨密布的高粱地里耕耘,我在汽笛嘹亮的地坛里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