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 皮 朝 天
2019年06月12日
杜朝天在山里当了六年零十一个月二十九天的知青，终于最后一批招进市里一个大机械厂，当了一名学徒工，跟着师傅学机械维修。当知青时养成的吃苦耐劳，不怕脏、不怕累、埋头干活，不多说一句话的好习惯在这儿充分发挥了出来。再加上他是正 二八经"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多少有点真材实学的文化底子，师傅教的本事他一看就会，一学就懂，在他们这批入厂的青工中逐渐崭露头角。以聪名好学，踏实肯干出名。
三年学徒期满，头天喝了谢师酒，第二天说话还带酒气，又喝了拜师酒，是徒弟请他，从这杯酒喝下去，他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师傅。从此他就一茬茬带徒弟，一年年默默踏实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他带出来七八名徒弟，个个都是好样的，无论还在本车间，本厂丶还是调到外厂工作的，只要说是杜师傅带出的徒弟，人家都抢着要。他的徒弟们除了技术好以外，还都和他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为人木讷，除了干活，从不多与人交流，他们师徒们闲了坐在一起也是除了技术上的问题，其它事情也极少提起。当然谁家有点大事小情，谁有个小病小难的，这群徒弟们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车间工友们都很羡慕他们这个小圈圈，说他们是一个娘生的，这个娘就是杜师傅。
杜师傅一条腿己迈进五十岁的门槛了，儿子今年也进了全国有名的"211”大学，他还是那样趴机床，上行车，一天也闲不住，有老伙计就劝他:老杜呀，都一张把了，你看看这么大年令还有谁爬高上低的。他总是抿嘴一笑说:好着呢！一副十分满足的模样。那知就连杜师傅本人都想不到的好事，真的从天上掉下馅饼，而且不偏不倚，端端砸在他老杜的头上。
昨天下午快下班时，杜师傅正和徒弟在行车上清点工具，准备试车收工，车间办事员在喇叭里喊:杜朝天师付，厂门口有人找，请你下班后速到门卫。老杜就和沒听见一样，他徒弟听见广播，也只是朝他瞟了一眼，两人还是不紧不慢将用过的扳手，钳子丶改锥、万用表等等工具一样样擦净，清点、装进工具箱里。指点行车司机按操作程序合闸，试车正常了，才下了行车交待徒弟放好工具，关灯丶锁门，看看表已晚下班半个小时了，便急步向厂大门口走去。
远远的，老杜就看见门卫张师傅和一个人说话，那人也看见了他，两人互相招招手，待他走到跟前，那人轻叫了一声:"肚皮朝天”！他上前抓住了那人的手叫了声:"狗蛋"！转头对张师傅说了句:“同学"，两人就手拉手说着话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拿上工具、材料正准备去车间检修空压机，车间主任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一见老杜，主任满脸堆笑，拿出"芙蓉王"给老杜和他徒弟每人发了一支。老杜的徒弟小李是不抽烟的，但是丶见是好烟，又是主任给的，就接了过来，学师付的样往耳朵上一夹，准备留着一会儿给师傅抽，他知道师傅平时抽不上这么好的烟。说了句:师傅我先走了，也不等师傅答应，背着工具包就出了班组的门。
车间主任大小也算个科级干部，手下管着三四百号人，平时派头很足，对工人总是板着一张沒有表情的脸，动不动就扣钱罚款，工人见了他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家老小就靠这点工资过光景，被扣了钱，工资奖金拿不全，老婆给的气就够你受的，早晨给个馒头夹点大头菜就算好的了。全车间唯独主任见了老杜客气点，不但从来没扣过他的钱，还见了老杜就掏烟，虽然掏的是下边口袋里的撇烟，老杜也有几分骄傲，毕竟能受到这种待遇的工人没几个。但今天不一样了，主任是从上衣袋里掏的只有见了领导才敬的好烟，亲自给他点上火，脸上还一直挂着灿烂的笑容，这倒让老杜心里犯了嘀咕:主任碰到多大的难活了？正猜想时，主任说:先别去干活了，赶快去厂长办公室一趟，厂长正在办公室等着你呢。一听这话，老杜以为耳朵错骨了，你说啥，厂长叫我？主任说:是呀，指名道姓叫你，是我亲自接的电话，错不了。老杜这才明白是真的，他问主任:厂长有啥事叫我？主任说:那我也不知道，赶快走吧。老杜还是站着没动，又问主任:厂长办公室在几楼，门朝那边开我都不知道，咋去呀？主任说:走、我陪你。边说边拉着老杜的胳膊，边走边对老杜说:杜师傅呀，我当主任这几年可沒亏待过你吧？你也知道兄弟这主任多难干呀，什么下岗分流，提前退休，买断工令，待岗分配，下岗学习这些麻烦事丶只发生活费的事，干活不挣钱的事，可都没轮上你，你知道为啥？老杜反问了一句:为啥？主任说:有兄弟我顶着，我说了，只要我在位一天，这些哈哈事就不能落到杜师头上。老杜心里想，少忽攸人吧，还不是我技术好，人老实，
谁当主任也得有人能干活呀。主任给老杜再点上一支“芙蓉王”又说:杜师傅呀，这不是厂里要调整各车间领导吗，厂长找你可能是想听听群众意见吧，一会你在厂长跟前一定给咱美言几句。老杜一听这话，站住不往前走了说:这事你另找别人吧，我嘴笨，不会说。主任一听这话急了，“这都到厂部门口了，又是厂长亲自点你的名，不去咋行，快走吧，多说好话就行了"。正说着，主任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厂长的号码，赶紧打开，只听厂长在电话里问他:咋连个人都叫不来呀？难道叫我亲自去请呀？不等主任回话，厂长就挂了机。主任听厂长话音不对，急忙推着老杜的后背往前走，用乞求的口气说道:好我的杜师，兄弟，唉不对，杜叔，侄娃求你了，就在厂长面前说两句好话，今晚我请你喝十五年西凤。连推带扯地进了厂办大楼，坐电梯上到八楼，走到厂长办公室，轻轻敲了两下门，听见厂长说:“请进”才拉了一下老杜的衣袖，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主任向厂长介绍说:这就是我们车间的杜朝天师傅。厂长就从老板椅上站了起来，脸上挂上了笑迷迷得表情，走到老板桌前，拉着老杜的手一边摇一边说:大名鼎鼎的杜师傅，咱厂的老功臣，快请坐，将老杜让到皮沙发上。一扭脸见主任还站在旁边，就摆摆手对他说:你忙去吧。
待主任出了门，厂长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金黄色，老虎造型的工艺品，不知在那儿按了一下，这老虎就张开嘴吐出一支烟，递给坐那儿发楞的老杜，又一摸老虎屁股，尾巴稍上就冒出蓝色的火苗，厂长将老虎屁股凑近老杜的脸前，给他点着烟，又走到一个文件柜前，拉开柜门从中拿出两只镶着金边，做工精美的细瓷杯子，一个写着外文，商标上印着一个又象老虎又象猫的头象铁罐头桶，厂长边开桶盖边向老杜介绍:这是正宗的越南“猫屎"咖啡，味道非常纯正，你是咱厂的老功臣了，今天得请你品尝品尝。老杜见状赶紧站起来说:使不得，厂长你有事直说，说完我还要干活呢。厂长边用银勺子搅拌加了两块方糖的咖啡，边笑着对老杜说:咋咧、我找你谈工作，还沒有你干活重要？让年青人多干点，锻练锻练，咱俩今天上午就好好谈谈工作。说着将搅拌好的咖啡往沙发前的茶几上一放，又拍着老杜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已也坐在老板椅上，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对老杜说:听说儿子上大学了，你咋不给厂里汇报一下呀，这是你家的喜事，也是厂里的喜事吗，咱厂里也应该鼓励下一代好好学习，表彰奖励一下，这叫学有榜样，赶有目标吗，这几年咱们厂效益还行，应该考虑奖励一下。厂长滔滔不绝地从要奖励考上大学的孑女，到厂领导如何带领全厂职工战胜各种困难，才有今天的大好局面，老杜听的云里雾里，光看见厂长两片薄嘴唇上下飞舞，讲的啥是一点也没听明白，他心里随着厂长对他一个人的长篇演讲内容，飞快的紧急思考着厂长讲的是啥意思，但是他很快放弃了思考，厂长跳跃式的讲话，内函太丰富了，他目光开始离开厂长的嘴唇，偷偷打量办公室的装湟，待眼珠偷转了一圈，才发现厂长办公室的装湟丶摆设和厂长的语言一样丰富，顿时让他有了耳朵和眼晴一样迎接不暇的感觉，不由的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丅M的！
厂长也发现了老杜神不专注，这才停止了专场报告，又将老虎屁股伸到他脸上，为他和自已各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上一口，缓了10秒钟才吐出一个大大丶圆圆丶浓浓的烟圈，接着说:杜师傅呀，我以前对老职工们关心不够，特别是对象你这样的老功臣关心不够，今天请你来，一是想听听你对领导有什么意见，二是看你有什困难和要求，有啥想法你尽管讲。老杜听厂长这么一问，反而感动的不知说啥好了，只是连声说:沒意见丶没想法、好着呢。厂长又问他，你沒意见，那其他人呢，有啥议论呀？老杜又回答:都好着呢，沒议论。厂长又问到:那有沒有外单位的人来找你了解咱厂的情况呢？老杜说:沒有哇。厂长一看这人真木讷，我启发了半天，他一句实话都不露，心里就老大不高兴。厂长想，越是不说，越是心里不满。干脆直接问他，看他咋说。心里这样想着，但还拿不定主意，看着不起眼的一个半大老头，又想让他说实话，又不能翻脸逼他，还真有点束手无策的感覚。
不知不覚间，谈了三个小时，除了两人各抽了七八支软“中华”，喝了三杯"猫屎"，厂长套了半天近乎，讲了一大堆政绩，如何清廉外，一点想了解的情况也没问出来，老杜从进门到现在满共说了不到十句话，共计不足三十个字。但是厂长心里一点也不急，他深知欲速则不达、越是好东西越要下功夫挖掘的道理，于是漫不经心的看了下表对老杜说:快下班了，走丶咱们一起吃个工作餐。老杜急忙站起来说:不了、不了。厂长摆了一下手，又按了办公桌上一个小红色按钮，办公室秘书应声推门进来问:领导啥事？厂长说:你开车，咱们和杜师傅一起吃工作餐。秘书应了一声出门备车去了，厂长不容老杜推辞，就拉着他一同下楼坐进车里。
小车出了厂门，没往最繁华的民族风味一条街开，也没往国际大都市开，而是一溜烟出了城区，沿着滨河大道往山里开去，跑了半个多小时，下了公路又跑了十分钟左右来到了湖光山色的大青山水库边停在一个大院子里，下了车，老杜一看只见当地有名的书法家题写的匾额上雕刻了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水上人家》。
秘书在前边带路，引到一艘《荷香舫》的游船上，船头几名一身渔家姑娘打扮的服务员伸手搀扶着厂长和老杜坐到桌前。船老板是位徐娘半老，眼晴都会说话的老美女，亲自斟茶点烟，与厂长甜言几句，问道:老板启航吗？厂长很优雅的点下头，这老板娘一招手，船就轻轻启动，画了个漂亮的弧线，向着水库的上游开去。
随着船的启动，两位姑娘一个弹扬琴一个拉二胡，“杜十娘"的曲调就在湖面上荡漾开来。
音乐声中，老板娘揭开托盘上的红绸，露出一个葫芦状的黑瓷瓶，瓶上没有商标，只贴了一张菱形的红纸，金粉书写一酒字，旁边写着"黑泥壶"。老板娘介绍道:这黑泥壶酒是用咱们库区专门种植酿酒用的绿色粮食作物，有高梁、大麦丶小麦丶玉米、豌豆，五种原料，经泥窖发酵，纯原始手工工艺制作，在整个生产过程中无任何添加剂，为保持酒特有的淳丶香、绵、甘味道纯正，甚至不接触任何金属、塑料器皿，可以毫不夸张地讲，这是最正统丶最上好得琼浆玉液。老板娘口里讲着，手也沒停，介绍完了，各人面前的小瓷碗里也斟满了酒。
厂长笑迷迷地说:经你这一宣传，还真把我的酒虫勾出来了，来丶大家端碗，为我们的友谊丶为支援库区开发干杯！大家说笑着喝了起来。这老板娘很会调动大家情绪，边喝酒边给众人讲道:去年夏天，一位老兄不知不觉喝地有点高，顺着岸边往家走，被小风一吹，酒劲上了头，吐了一地，倒在旁边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一看，他睡在中间，周围一圈醉倒的老鳖，这老兄没啥装呀，于是脱了裤子，扎起裤腿，装了一裤子老鳖，架在脖子驮了回去。厂长说:你不是骂我们吧？老板娘道，你是贵客，咋敢呢。厂长说:这么好的酒，万一喝高了，我们不也成了醉老鳖了？经他这么一说，大家才反应过来，都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间不知不觉两瓶酒已下肚，老板娘又开了一瓶，厂长感觉差不多了，就说:把拿手的菜上了，这瓶一喝就行了。老板娘就对厨师竖了个大挴指。厨师端了个托盘，托盘上一口大砂锅，上桌摆好，揭开锅盖，顿时香气扑鼻，大家都往锅里瞅，只见乳白色的汤汁里，一块四四方方的豆腐，豆腐四周露出一个个小尾巴。老板娘看大家有点惊奇，就讲解道:这是我们新推出的一道名菜，菜名叫"一半是海水丶一半是火焰"这道菜的做功最讲究了，选上好，大小一样的活泥鳅，先在干净的淡盐水里养一天一亱，要勤换水，这泥鳅喝了盐水就要不停的排泄，一天一夜肠肠肚肚，里里外外就清洗干净了，然后凉水下锅，慢慢加热，待泥鳅在热水里快忍耐不住时，将这块水豆腐放入锅内，这泥鳅就拼命往凉豆腐里钻，等到全钻进去了，再大火烧开，改小火慢慢炖，再往汤里加上枸杞、西洋参丶肉苁蓉，炖两个小时就成了，上桌时再淋上蔴油、盐，香茐、香菜。这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至于泥鳅，肉苁蓉的功效我就不讲了，大家动手品尝吧。
待到酒足饭饱，抽烟喝茶时，厂长才示意秘书和老板娘退下。老杜明白，这顿丰盛的午餐不会白吃，事情可能还不小，不然大厂长平时连正眼都不瞧你的工人，那有功夫陪你吃饭，我要办不了可咋整！这阵可真的后悔、害怕了。他正琢磨咋办呢，厂长问到:杜师傅，这酒菜咋样？吃好了吗？老杜赶紧点头说:好丶好、好！厂长又问:我这人够朋友吧？老杜又点头答:够朋友。厂长说:那好，咱们从现在起就是朋友了，是朋友就要讲义气，你说说昨天找你那个人是干啥的？找你有啥事？
老杜一听是问这，就想着同学来看看我，这有啥呀，就直说呗，于是给厂长讲道:他是我从小玩大的同学，一起下乡在一个生产队，一口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恢复高考，他考上了政法学院，现在市检察院当副检察长，兼反贪局长。昨天他外出回来路过我们厂，我们也快半年沒见了，就顺路来看望我。
厂长说:你同学是不是叫刘胜利，刘检察长呀？杜回答道:正是他。
厂长又问:你俩当知青肯定有很多故事吧？讲个听听。
老杜说:在农村就是干活丶吃饭、睡觉，没啥故事，他爱学习，看书。那年就是修这座水库时，我俩被抽调到公社民兵营，开山采石，有一次山上掉下危石，我推开了他，自已被砸断了腿，所以他说我俩是过命的交情。
厂长听了，感叹了一句，过命的交情，比亲兄弟还要亲呀！我被你俩的故事所感动，你能介绍我和刘检察长认识吗？
老杜一听就这事，你咋不早说，还绕这么大个弯，随口说:可以，我回去给他打个电话，看他那天有时间。厂长很高兴的拍拍老杜的手说:一言为定！老杜回答:一言为定。
第二天一上班，厂劳资科长就在车间主任的陪同下到班组宣布:自今日起，调杜朝天同志到厂材料科工作，任大料库主任，享受副科级待遇。
紧跟着宣传科的人将厂报也发送到班组，头版头条登着一篇占了三分之二版的长篇文章，眉题是:令狐厂长深入现场亲自调研树典型
标题是《不让老实人吃亏不拘一格用人材》。
作者:宝鸡供电段退休职工: 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