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的犀牛



“可以吗?”

问出口时,我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如果她回答可以,或是稍微一点头,这个夜晚于我于她便永生值得回味。

“你又来了,不是答应好了吗?你要等我到十八岁。”

听她说完后,才记起我今晚已是第三次问这样的问题。我表示同意,向她挤了个毫无意义的笑。我端详着她的脸,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是一张稚气未脱,而又蕴含着千万种风情的脸。她的脖子很白,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显现。

我往厕所走去,还关上了门。刚才差点发生的事情,接下来只能靠自己的想象来填充弥补。洗完手出来后,我在她身边睡下,没有钻进紧裹住她身体的被子里。两人只是静静地平躺着,听着酒店内空调机排气的嗡嗡声。

她爱我,只是在某些方面,仍有些舍不得。对此她说她十分愧疚,没能允许自己把我想要的给我。我说,没关系,其实应该愧疚的人是我。要知道,她本不是这样的。甚至我自己都认为,在她这样的年纪,最好别这样。而我还一步一步地让她往深处走去,以致再难回头。

第二天,我把她送回车站,临别时讲了些诸如用心念书之类的废话,并答应下个假期会去看她。随后自己在车站附近胡乱找了家饭馆,准备解决午饭,看着周围许多即将别离的情侣,互相朝对方嘴里喂着饭菜,费劲心思想在最后一点点时间里创造出有限的浪漫。我由衷希望这些年轻的情侣能在不久后再次相见,而那时自己却没想到,竟从那以后我与她便再未碰过面。

听到这里,孟恬先是一脸吃惊,接着笑出了声。

“所以说你就这点儿出息,煮熟的鸭子都能让你给放飞了。”她一面拿我打趣,一面给自己点了根烟。

我没有说话。

“来,抽一口。”她把烟递过来,凑到我嘴边。我看到烟蒂上已染上口红的鲜红印记,深吸了一口。淡淡的女士香烟,水果口味。我和孟恬坐在操场旁的看台上,天色已晚,只有少数几个在操场上跑步的人,微弱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照不到我们。在跟孟恬讲这些之前,我几乎快忘掉了。刚才的谈话勾起了我的某些回忆,甚至再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我好好梳理着,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是什么导致这一个结果的。孟恬继续抽着她的烟,看了看我。

“大哲学家,先别装深沉了。你说,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不用再来一次,现在就很好。”

“非要让你再来一次呢?”

“那我就不会跟她有任何瓜葛了。”说这话时,我是极为认真的。

“我看你真是位好青年,祖国的未来需要你。”

这显然不是什么表扬我的话,我反问她: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不管那么多,先把该做的都做了啊!”





平日里我的课程极少,除了三四节必须要参与的外,许多课只需要考试时带个人去就行了。由此我有大把私人时间。

我在当地一家小剧院找了份兼职,主要负责设备,其实也并不是负责像摄像机、灯光、音箱那些有些技术含量的设备,只是负责管理演员们的戏服、演出时要用的道具,以及个别演出前调整耳麦这样的小活儿。偶尔主动充当充当清洁工,能多拿些薪水。剧院离学校较远,但包吃包住,又因为偶然的机会,我开始每周两次帮剧院老板的儿子辅导英语,所以在那里长期住了下来,若没有必要,我不会回学校。渐渐地,我结识了周围的人,马路是其中之一。

马路是他的绰号。有一次话剧演出演出完毕,当晚的话剧《恋爱的犀牛》相当出色,等到观众和演员走后,我们几个清理场地的也在赞叹。突然有个人跳到舞台上,模仿着刚才的表演,竟背出了男主角那段经典的台词:


“也有很多次我想要放弃了,

但是它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觉,

一想到它会永远在那儿隐隐作痛,

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因为那一点疼痛而变得暗淡了,

我就怕了。

爱她,

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


男主角叫马路,爱一个女人爱疯了爱崩溃了。跳上去的人表演得很像回事,我开玩笑说,下次如果再有谁来这儿演这出戏,该让他一脚把男演员踹下去,他上去演。玩笑归玩笑,但从此我们都叫他马路。

事实上,此马路非话剧里的那个马路。这个马路,有个十分疼爱他的女友。他的女友刚从职业学校出来,在外已有工作,长得不算出众,但十分干净,让人看着舒服。她不时来剧院找马路,为他带点零食或是日用品。而他并没有那么珍视这份感情,时而要在外越越轨,滥滥情。

某个晚上,我们吃夜宵时多喝了些酒,我跟马路提了下前女友,当作下酒的话题。马路笑着说:

“我以为你是个什么老实人,结果也骗过未成年少女上床啊,”他喝了口酒,杯子还没放下,又将就着用那只手翘起食指对准我,“不过,你也算老实人。”

的确,跟他比起来,我再老实不过了。

马路起身往外走,说去接个电话。大概五分钟后,我收到他的短信,说他去女朋友家了,让我不用等他。我又点了两瓶啤酒。我发消息给孟恬,希望她能过来陪我吃点东西。正好她又是个特别能聊的女生,要是能来,她拿我随意开涮都没问题。可她说她已经准备睡了,没等我回复,一声晚安紧随其后。

无奈我只好静享这无聊的夜晚。喝着酒,看着午夜还招摇在大街的男男女女,他们原本不该是我羡慕的对象,但以我当前的心境,实在想找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在外面,带着同情加嘲笑的眼光看着那个独自喝闷酒的年轻人。

回到剧院,已经是凌晨一点过,回到寝室打算倒头便睡,不料看到马路的床上有人,而且正是马路。

我疑惑地问:“你不是出去跟女朋友住了吗?”

他没有回答,翻了个身。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

冰冷的啤酒,

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

日复一日的梦想。”

——恋爱的犀牛


我慢慢跟着来剧院演出的那些演员学习,明里请教,暗里模仿,演员们在休息厅开嗓时,我也在一旁张着嘴。渐渐地,我对某些有角色有了自己的理解,竟也能诠释几句台词。剧院老板的儿子英语进步不小,我其实只是逼他把该背的单词背完,然后让他不停用这些单词造句,自己挑挑那些句子中的语法错误罢了。可老板总觉得我教学有方,对我关照有加。一段时间后,我居然经介绍能与一些演员一同排练,演出一些小角色。

偶尔回回学校,应付应付课程。上完课后打电话给孟恬,多数情况下,她能陪我吃顿饭,或是看场电影。期间她跟我说,多数男人都无聊透顶,包括我在内。我没有办法反驳,只能应和着笑笑。她还告诉我说她这辈子不会结婚,她的理由是要追求一辈子无拘无束,追求那种没有人管理、限制、约束甚至是关照的自由。我开玩笑般地说,指不定她哪天会看上某个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情人节前几天,我询问了几位在行的女同学,在她们的建议下网购了支口红。收到口红后,我仔细放在了礼品盒内,并在里面塞了一张卡片,卡片上没写什么,就是愿她每天开心云云,末尾劝她少抽些烟。我把礼品盒寄到学校,孟恬收。预计能在情人节前一天送达。

情人节当天,孟恬约见了我,我从剧院赶往学校。见面后,我看到她已经涂上了我送的口红,说实话,即使我知道她不止一支口红,但之前每次见面我都看不出她的嘴上有哪里不一样,而这次我一眼就发觉她唇上不同以往的艳丽。她让我别动,我站定,她凑过来,在我脸颊上印上了一个唇印。

我与她共度了那一天,去了欢乐谷,当天人特别多,花一两个小时排队,一两分钟便结束了。但我心中毫无怨言,她真的是个相处起来让人十分愉快的女生,没有哪一次让我失望。排队中途,我和她拍了许多照片,我将照片传到了网上。有些朋友评论我说,艳福不浅。我很客套地谢谢对方,可心中是说不出的高兴。我甚至开始想,要是能和她在一起,该是很不错的吧?为什么她还不是我女朋友呢?会不会她在等我说出口呢?我把拍的照片发给了她,以为她也会像我一样发布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让她的朋友亲人看看与自己共度情人节的人。可是她没有。

在坐跳楼机时,周围的人尖叫的厉害,我以为她也会怕,便想握住她的手,没想到她无比冷静,相反倒是我的手上有些冷汗。她把我的手甩开。自那之后,她脸上多了份阴沉。

走出欢乐谷,我说要送她回学校,她坚持说不用。而且她知道我所在的剧院与学校确实是两个方向。我犹豫了一会儿,心中有个念头,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眼看她叫住了一辆车,我才从嗓子里挤出那句话,问她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学校了。她一愣,问我是不是傻了,扭头上了车。我在原地站了好久。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她,问她在哪儿。

“你不是刚送给我上车吗,你说我还能在哪儿?”

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我知道这样有点傻,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

“好了你不要说了,快回去了吧,今天真的谢谢你了。”说完后她挂掉了电话。

当晚我盯着会话框,删删减减,总想跟她说些什么,又发现说什么都不妥。翻了翻几个小时前与她的自拍,她莫名好看了许多。手机快没电时,我发过去一声晚安,发现已被她删除了好友。





”她愿意尽力理解我,而拒绝和我做爱,可见她认为理解我更容易一些。其实不然,去理解一个人比跟一个人做爱难多了。“

听马路说这话时,我才知道原来马路与她女朋友从来没有过性关系。依马路的性格,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他太爱女人的身体了,没想到他女朋友是不知道这点的。也难怪马路会在外面滥情,或许于他而言,是本能的宣泄。

我冒昧问他:

”你会不会觉得惭愧呢?“

”惭愧什么?我没有强迫她做任何事情,她的所有选择,我一向尊重,要是她愿意离开我,她可以尽管走。我没想过要改变她,可她老想着要把我看透,要改变我。你说到底是她自私还是我自私,是她该惭愧还是我该惭愧?“

”或许你们之间少了些交流。“

”你就别来开导我了,”他不耐烦了,“我先出去了。”

那晚他没再回来。

马路的女朋友回老家的那段时间,马路变得更没有节制。甚至把外面的女人带到剧院,拉回寝室,我本想回学校住,但发现学校宿舍楼吵闹无比,外系的那帮孙子彻夜玩游戏,倒还不如在人少的剧院里睡着安稳。

我回到了剧院,把寝室留给马路和他各式各样的女人,自己在寝室外休息厅里的沙发上睡。

有一天上午,马路与昨晚在酒吧遇见的女人还在寝室里睡着,估计不到中午不会起来。闲来无事,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连续剧。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开门后发现是马路的女友——她竟提前回来了。她为马路从老家带来几盒饼。

顿时我有些不知所措,一边拦住她不让她往里走,一边说马路不在,他去了外面。她明显不信,非要见马路,声音愈来愈大:

“他绝对就在这儿,最近我不在,每次让他晚上发实时定位给我,他都发了。而且显示的是在这儿。”

我没有办法辩解,只能想马路这招算是比较高明,但高明得不够,却没料到她会提前回来。现在好了,我没办法帮他了。寝室里有了些动静,马路开了门,说:

“让她进来吧。”

我侧身让她往里走,随后看到昨晚与马路共枕的那个女人从寝室里快步走出来。当马路女友看到她的那一刻,停住了脚步。她茫然盯着那个女人离开了剧院。

她一把将手上提的饼砸到地上,冲进了寝室,挥舞着手,样子极为难看,嘴里嚷着要杀了马路。房间里一阵东西摔碎的声音,接着是她的大哭大闹。

不久后门被打开,她冲到我跟前,散乱的头发,红肿的眼睛,叫了声我的名字。我一惊。

“喂,你想睡我吗?”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继续喊道:

“你们不是都好这口吗?来啊,我马上让你睡我!”

我定在那儿,盼着马路出来让她冷静。没想到马路火上浇油,淡定地吐出一句:

“别以为是个人都想睡你,人家不屑于跟你睡。”

这下彻底把她击垮了。她变得歇斯底里,以致忘却了自己。剧院里的其他人也闻声赶到,眼看场面越来越尴尬,我只能指向马路,毕竟一切也是因他而起。我让他滚出去,他照做了。随后一帮人开始劝导马路的女友,待她渐渐恢复理智,已是中午。

我替她下了碗面,自己也将就吃了点。吃完后我为她叫了辆车,她坚持说到时候要把车费转给我,要了我的联系方式。临走时我让她想开点,她点点头。





尽管那天我骂了马路,我和他依然不至于闹僵。在这方面他还特别能通情达理。

虽不是经年累积的功底,但由于确实现场看了不少部话剧,私下也请教过专业人士。我已经能走到舞台中间。

近期在筹备《恋爱的犀牛》的演出,规模不大,来看的基本都是各大学话剧社的学生,还有的不过是那些学生的好友或是恋人。我心中忐忑,那是我第一次扮演主角。

演出前,马路跟我开玩笑说:

“你说,当初是谁告诉我,要是有人演这出戏的男主角,我就该跳上台把他踹下来的?”

我忍不住笑了:

“我要是哪里演得不到位,下来还请您本尊批评批评。”

一帮人跟着起哄。

待观众差不多坐稳,我已经换上了衣服化好了妆。我与同台搭戏的几个交换了眼神。准备上台。

熟悉的音乐,熟悉的台词,熟悉的情调。

但我有些紧张,而且一紧张我便感觉自己的声音沉不下来,飘飘忽忽,入不了状态。直到我看到观众席上的孟恬。

她炯炯的目光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她身旁坐着的那个又是谁,居然把手搭在她的腿上?我看不清其他观众脸,仿佛那双眼睛却始终对我闪着光,让我心神不宁。我终于情绪大变。


“忘掉她,

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在忍受,

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在痛苦,

忘掉她,

忘掉你没有的东西,

忘掉别人有的东西,

忘掉你失去和以后不能在得到的东西,

忘掉仇恨,

忘掉屈辱,

忘掉爱情,

像犀牛忘掉草原,

像水鸟忘掉湖泊,

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

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曾快步如飞,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

可我决定不忘掉她。”

——恋爱的犀牛


“可我决定不忘掉她。”

读到这一句时,痛苦的眼泪一涌而出。观众席上一片寂静。

我把心中的一切压抑,苦闷,惶恐,都借以表演发泄出来,正好遇上了马路这样一个悲情的角色。我在舞台上嘶喊着女主角明明,心中回荡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当初觉得很美的她的名字,现在像是首最让人心痛的诗。哪怕如此,可我决定不忘掉她。

那场演出后半段十分成功。一声乐曲后,宣告谢幕,观众掌声雷动。

结束后我躲回了寝室,没有去与观众合影留念。有人来叫我,我也以身体不舒服推脱。我点燃一支烟,拨通了一个电话。

马路回来后,看我心事重重,没搭理我,自顾自玩着手机。我去卸了妆,洗完澡不久后,响起了敲门声,马路起身打算去开,我跟他说不用了,并问他今晚能不能出去睡一晚上沙发。他一脸困惑,我转身去开门。我把马路的女友,或者说,前女友,带进了寝室,她今天打扮得跟以往大不相像,甚至穿着比较妖艳,完全不是她的风格。但仔细看又觉得,这个风格倒更适合她。

我刚想说话,马路就起身往外走。但他还没完全缓过神来,表情仍有些僵硬。我没有去注意她的脸,不知道她的脸上浮现的,又是怎样的画面。就在我快要关上门的一霎那,我分明看到马路那满脸诧异化成了一丝坦然的微笑。



2018.9.22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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