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鬼(51)

老胡(8)

胡识渊这漫长的一生中曾有过很多令他倍觉煎熬的时刻,彼时彼地的情绪大部分都在后来的光阴里渐渐被消解和遗忘,却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抵御了时间的消磨,成为漏网之鱼,刀削斧凿般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正是这一两个瞬间彻底改变了他此后的生命轨迹,将他禁锢在没有尽头的孤寂长河里,日日经受着灵魂拷问,在煎熬中不得解脱。

他曾无数次于夜深人静之时追问自己,倘若能预感到他后来的生命是要在日复一日的悔恨中度过,他会不会在那时可以摒弃掉那点根深已久的成见,做点什么,赵琅的命运会不会就此有所改变。

可这些终归只是一点自我安慰的妄念,除了自虐别无他用。

因为事实就是,赵琅死了,而且是含冤而死,而自己手中,握着那唯一一根可以让他活下来的救命苇草,然而自己却无知无觉地抽走了它,冷漠地旁观了他溺死的整个过程,甚至还自以为慈悲地操办了他的身后事。

事实上,这条人命债,终归是胡识渊自己欠下的。

胡识渊生来冷感,除了他放在心上的家人能够牵动他的情绪,也就一个赵琅,让他平生头一次产生了这般复杂的情感投射。

最初在学堂里被赵琅针对挑衅时的厌恶烦躁,觉察到赵琅对阿姐产生兴趣时的惊慌害怕,阿姐被欺辱后成为赵琅妾室那一夜时他立在赵府外独自咬牙咽下去的满腔厌愤,和赵琅同住一间寝舍的忐忑与提防,那晚醉酒的赵琅说出那句“怎么不穿裙子了”时,他在盛怒中失了理智甩出那一巴掌后的短暂空白和茫然,观荷亭里撞见赵琅和李寄在争执时的激愤和怀疑,看到赵琅躺在死牢地上腹部伤口不断往外渗血时的莫名恻隐之心,这些都不及他在赵琅行刑前一日踏出死牢那一刻,看到掌中那只草编蚱蜢时猝不及防的愕然和遗憾。

原来两人的命运很早之前就被意外勾联在一起了。

可他却没料到,这一刻的遗憾也只不过是个开端,当那被刻意遮掩的过去露出冰山一角时他就应该有所觉悟,该警醒地质问自己,当真相全貌袒露时能否承受得住。

否则他也不至于在知道真相那一刹那时,被茫然无措和那由心脏向全身弥散开来的尖锐痛意击溃了心防。

赵琅是受刑而死,非为善终,因此入不得赵家祖坟。赵老爷刑场受惊,自行刑那日起就一直缠绵病榻,下不了床,只嘱咐胡云朵全权操办赵琅的尸首下葬事宜,并给足了银两。

胡识渊与姐姐胡云朵在逝世不过两年的父亲的坟堆旁又新起了一个墓地,安葬了赵琅。

下葬前胡识渊找县衙的老仵作帮忙给赵琅的尸首做了简单缝合和修整,勉强让他还算体面地入了土。

那仵作是个嘴碎又贪酒的人,胡云朵买来三坛送魂酒,一坛全部洒在了新鲜的坟头上,另外两坛用来答谢仵作。

干完活老仵作蹲在一旁看热闹,胡家姐弟按照丧仪为赵琅的坟堆培了土,又在他的墓碑上刻好字,两人跪坐在墓碑前为他烧纸钱纸衣纸人。

一干程序走下来,仵作手中的酒坛早就见了底。他嘴里嚼着一根杂草叶子,酒意上头中醉醺醺地出声叹了一口气。

胡云朵跪坐在墓碑前默默垂泪,心情复杂的胡识渊看着伤心的阿姐有些犹豫,他不知要如何劝慰她。两人都没有留意到老仵作那欲言又止的怪异表情。

仵作一个人蹲在那里又喝光了一坛酒,彻底上头的他终于忍不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由于起身太猛,他喉头中残留的酒液呛得他咳了又咳,成功地吸引了那姐弟二人的目光。

“您没事吧?”胡识渊看着那老头迷醉的眼神微微皱起了眉,他不觉得在赵琅坟前照顾一个醉鬼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没事儿,我能有啥事啊,”仵作直起腰,踉跄两步终于稳住身体走了过来,边走边嘟囔着,“要有事也不是我啊,可怜啊,真倒霉,这赵三少爷也是倒霉啊……”

胡识渊扶起胡云朵,将她拽至自己身后,看向站在他面前胡言乱语的仵作。

“什么意思?”胡识渊虽不太喜欢这仵作,但潜意识里有什么在催促着他往下问,“您为什么觉得他倒霉?”

“可不就是个倒霉鬼嘛,给人当替死鬼还不够倒霉吗?多俊的小少爷,好歹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不也是说砍头就砍了,这可真是无常鬼索命,管你是贵是贱,一律拘走啊……”他咂吧了两下嘴,将看向那墓碑的混浊眼神转到胡云朵身上,又叹一口气,继续说胡话:“你这小娘子也是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守寡,造孽啊,他也没给你留个一儿半女的,你往后的日子也难啊,不如趁早找个……”

胡识渊总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听见“替死鬼”那三个字时就有些莫名地慌乱,老仵作后面那些稍显冒犯的话他也没心思计较了,只打断他的话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替死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老仵作被问后先是下意识反驳:“我当然知道他是替死鬼,没人比我更清楚那李家少爷是怎么死的,我可是……”话说到这里时他似乎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连忙止住了,呸了一声,接着一扭头,咕哝着看了眼墓碑:“这里可不能说,要是被那赵家少爷还没走远的鬼魂知道了,天黑了找我闹魂怎么办?哎呦,可怜啊……”

胡识渊的胳膊一阵疼,他看到胡云朵抓着他的胳膊的双手握紧了。胡云朵并没有开口说话,可他知道,她想让自己问清事实真相。

下山后胡识渊把胡云朵送回赵宅小门外,看着阿姐的身影消失在合拢的门内后,他转身又去了趟县城中的酒馆。他没回县学,也没回家,夜深人静时他提着那些酒坛敲开了仵作的家门。

开门时老仵作脸上醉意尚未完全褪去,看见他后愣了片刻,等眼神落在他手上时立刻笑皱了那张老脸。

除了屋内照明的烛火和无星也无月的阴沉夜空,没人知道那夜那间老屋里的胡识渊和老仵作说了什么。

胡识渊进那扇门前是没打算喝酒的,可当他从老仵作家里踉跄着晃出来时,人分明醉的有些厉害。

他在破败的窄巷中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茫然环顾四周,漆黑的夜让他有些分不清方向,不知是该往前走还是朝身后走。

胡识渊在那两道围墙中原地转了好几圈,终于把自己彻底转晕了,他晃悠着勉强靠着那不知是谁家的院墙撑住了片刻,但身子越来越沉,四肢绵软不听使唤,最后他还是靠着身后的土墙一路往下滑坐在了脏污的道上。

那土墙上蹭下来的尘土飘扬在他头上、身上,将他本就通红灼痛的双眼迷的更是睁不开。

他坐在那一边任由生理性的泪水放肆地往下流一边回想着老仵作说的那些话。

“那枉死的李家少爷可不是溺死的,他呀,死因有些不光彩……李家老爷为了保全李家名声,施压不让说出他的真实死因。我给李少爷验身时,看那情形分明就是喝了虎狼之药,但是由于他体弱先天不足,受不住才猝死的……”

“我听县衙师爷说,李家那位京里做官的老爷专门来信施压,不让公布真实死因,并且说虽以溺亡结案,但须得揪出真凶以告慰枉死人。”

胡识渊在冰冷的泥地里坐了许久,久到夜风将他的醉意消解了一大半后他终于获得了片刻清醒。

他记得自己当时问了老仵作:“那位老爷不是说了要找出真凶吗?为何最后还是琅少爷被判死罪?你不是说他是替死鬼吗?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我其实也是猜测,你是不知道,当时县官老爷只是传唤他正常讯问,都没上刑呢,原本堂上问堂下答得好好的,听着那赵家少爷似乎也问心无愧,看上去也是一点也不怕被问罪的样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毫无征兆地就认罪了,我还奇怪呢,哪有人自己突然就想不开要找死呢,还是个锦绣少爷呢,唉,想不通啊……”

老仵作当时长叹一口气,一脸遗憾,看上去不像是在撒谎编故事。

胡识渊停住手中斟酒的动作,他一个闪念,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他忙问老仵作:“老丈,您还记得当时县衙官老爷问到哪里时他的态度开始变得奇怪了吗?”

那老仵作笑了,得意道:“当然记得,后来我和师爷喝酒聊起这事时,他还同我因此起过争执,嗐,我就说赵家少爷绝对不是真凶,他偏说那赵家少爷平日出入烟花柳巷,肯定玩的很大,估计玩腻了风尘女子,想换换口味,一招失手,把人给弄死了。啧啧,这些拿官俸的,平日里穿着那张皮人五人六的,肚子里却一水的腌臜心思……”

胡识渊虽然看不惯赵琅平日里和那群狐朋狗友出入风月场所,但他也知道,赵琅应是没有参与过狎妓这类事,这还是他无意间听到赵琅的那些酒肉朋友在背后议论他时才知道的,他当时也是吃了一惊,但片刻后觉得又很合理。

当时那些狐朋狗友是这样嘲笑他的:“他真是可笑,人都踏进温柔乡了,还说什么一群庸脂俗粉,伤眼,大家都是男人,装什么谱……”

“那可不一定,是不是男人还不一定呢,逛妓院不叫人陪,只喝酒,指不定是那里不行……”

后面的污言秽语胡识渊没再往下听,他无意撞上这些话,当时只觉晦气,同时又隐隐觉得,赵琅这人,眼高于顶,一身傲气,却整日与这群脑满肠肥没几两好脏腑的人混于一处,也是能忍。

然而这都不是重点,老仵作大概忘了刚才的问题,开始朝着那些风月之事偏的没边了。

胡识渊咳嗽一声,拽回了自己的思绪,他打断老人的絮叨,追问道:“师爷又为何认为李寄的死就是琅少爷犯下的呢?”

老仵作被他一问,嗤笑一声道:“那老家伙装模作样的,说什么犯罪动机和犯罪方式一目了然,罪证确凿,犯人也认罪,板上钉钉的没跑了。可笑,就因为李家少爷最后一顿饭是和那赵家少爷一起吃的,就能定罪?这不是儿戏嘛!”

胡识渊一怔,他静了下来,没再往下问。

李寄生前最后一顿饭分明是和自己吃的。

赵琅为何要认他没做过的事?

胡识渊直到把自己灌醉也没想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

稍清醒些的胡识渊又连夜回到了赵琅的坟前,他在那座白日里新起的坟茔前,靠在自己亲手刻好的墓碑旁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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