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处的武当山云遮雾绕，近处的汉江水翻着滚滚波涛，浅滩边的矮石上盘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剑客，一身麻衫破破烂烂，蓬头垢面、形骸龌龊，右手边插着一柄长剑，剑鞘上的油漆蛛结斑驳，一如他的主人那般落魄。
恰逢乱世，遍野皆是哀鸿，天道已如此，哪分应得与无辜？
身形瘦弱的少年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扛着一杆青绿色的竹制钓竿踏歌而来，词曲都极为粗俗，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青楼楚馆里传唱的艳曲。
少年在老剑客的身边席地而坐，放了饵，一甩钓竿，钩子沉入水中。
老剑客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又把腿撑了撑，勾着身子朝着少年丢鱼钩方向瞄了一眼，不屑道：“少年人，这里道窄水急，怕是很难有鱼会上钩。”
少年不以为意，答道：“老头，你懂啥，我天天在这江边钓鱼，我告诉你，鱼通人性，它知我饥饿，自然便会上钩。”少年看了一眼老剑客的剑，问道，“老头，你也习武？”
老剑客呵呵一笑道：“会几手剑法。”
少年人老神在在地叹道：“这兵荒马乱的，是个人拿把剑就说自己是剑客，我问你，你的剑法高明吗？”
老剑客笑道：“天下无双，见血封喉。”
少年人显然不信，问道：“你这剑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价值几何？”
老剑客字正辞严，答道：“村东头，铁匠徐大春亲手所铸，酬金三两二钱。”
少年不屑道：“又不是名剑，老头，看来你在江湖上也没混出什么名头。”
老剑客也不怒，没什么气度地挠了挠裤裆，又抠了抠脚指头，笑道：“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不如让老夫指点你两剑，与你换两个馒头如何？”
少年想了想，从腰间掏出一个干瘪瘪的黑灰色的馒头，对半掰开，分了一半给老剑客，说道：“我娘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过，我总见不得别人挨饿，现下只有这一个馒头，分你一半，另一半，你就别想了。”
老剑客伸手接过少年递过来的馒头，心中五味杂陈，一样的馒头，一样的话，物是人非，旧人难入新梦。
那一年，北狄入侵，处处狼烟烽火，他也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父母双亡，混在逃难的人群中一路乞讨过活，那时想，如果哪天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或许也算是一种解脱。
路过襄阳，一户尚武世家开仓赈灾，他也去排队领救济，能活着便是大多数人此刻的唯一追求，竭尽所能不过是为一口吃食，尊严扫地，哪怕做狗。乌泱泱的人群从城东的赈灾窝棚一直排到了城西的菜市口，从日出排到日暮，终于排到了少年，两个馒头，一碗稀粥，有了它就能继续这苟延残喘的生活。
一个铁塔壮汉走过来向少年讨要食物，少年把食物死死盖在身下，任凭壮汉拳脚相加，他当时想的是：饿死也是死，被打死也是死，不如死得有骨气一些。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在那一天结束这无足轻重的生命的时候，一个身穿黄杉的女子破风而来，临空一脚，踢在壮汉的侧脸，那壮汉便如同纸糊的一般，被那女子的一脚踢翻在地，女子手中长剑一抖，翻出几朵剑花，再看时，她的剑尖已经抵在壮汉的喉头。
壮汉翻身起来，跪在地上，一口一个女侠苦苦哀求。少年定睛去看那救他一命的女侠，这才发现，女侠竟然和他一般的年纪，只是脸上的表情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
女侠没有去看苦苦哀求的壮汉，也没有看一眼被她救下的苦主，只是凝视着四下里不断发生的弱肉强食的惨剧，哀叹了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相煎豆釜，何须外虏！
女侠的话不是对少年说的，却在少年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火，女侠的面容刀削斧劈一般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2、
钓鱼的少年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馒头有些硬，呛着了喉咙，接连咳嗽，等缓过了劲，少年瞥了一眼身边的老剑客，问道：“你和女侠的故事就只有这么长？按照套路，你不是应该偶遇高人、获赠秘籍、苦练武功、抱得女侠归，从此走向人生巅峰吗？”
老剑客苦笑两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少年听，或是被少年的那两句话引入了回忆，又或者看着面前懵懂的少年，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十三四岁早已过了练武的启蒙年纪，可是他是铁了心要改变命运，于是开始了漫长的拜师习武之路，没有显赫的家世，就不要指望什么主角光环的加成，有的只是低声下气的哀求和日复一日的苦练。
在经历了几家不入流的武馆杂役生涯之后，他终于登堂入室在威名赫赫的全真教中崭露头角，也许真是他天赋异禀，几经寒暑，勤修苦练，他的剑法已然是青年一代中公认的翘楚。
烽烟乍起，蒙古铁骑扣关来袭，武林第一人郭大侠高举义旗，遍邀天下豪杰共守襄阳。他那时也已竖冠，随师傅一同前往共襄盛举，知道目的地是襄阳的那一刻，心中再次燃起一股莫名的悸动，此去经年，女侠的面容犹在心中。
英雄大会上，他又见到了她，他知道了她也姓郭，是郭大侠的掌上明珠。那时的他也早不是寂寂无名的少年，即便是郭大侠见了他，也要与他这个后起之秀套一套近乎。可是，他还是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看她义愤填膺，看她笑靥如花，看她竖起长长的发髻在另一个男人身边有依有靠。
适时，襄阳城的情势已经相当危急，城内弹尽粮绝，蒙古大军破城只是时间问题。危难时刻，郭大侠挺身而出，召集江湖众人刺杀蒙古大将阿术，此人乃兀良合台之子，少年时便随父征战，骁勇善战，兵法娴熟，乃是蒙古大军的核心人物，此人一死，必然动荡蒙古军心，届时襄阳之围，不攻自破。
他也加入了这次刺杀的队伍，与旁人不同，捐躯赴国难的慷慨之余，他还守着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信念，就是紧紧跟在她的身后，拼死也要护她周全。
刺杀行动一开始进行得极为顺利，众人都是武林里数得上的风云人物，趁着夜幕，直直杀入了蒙古大军的中帐，蒙古大军的防卫机制终于被触动，夜幕之中，一场武林高手和千军万马的攻防大战就此拉开帷幕。
单对单，这些士兵哪里会是这些武林人士的对手，但是在茫茫人海之中，任你武功再高，又能发挥出多少作用？一排排的士兵被掀翻，一排排的武林高手被弯刀刺穿，黑夜里到处弥漫了凄惨的叫声和鲜血的腥臭。
他跟着她随着郭大侠杀向中军大帐，只要屠了阿术，即便所有人都交代在这里，于国于民都可以俯仰无憾了。冲进中军大帐的时候，所剩不过寥寥数十个人，不过阿术也被堵在了中军帐中，一群群的侍卫将他团团护住。
就在这时，郭大侠在阿术的桌案上看到了一封信件，信件的笔迹他极为眼熟，顺手拿起来拆开一看，书信的起首写着：大将军阿术亲启，落款是襄阳守将吕文焕，原来吕文焕看大势已去，已经修书降了阿术，而他们这次行动的计划也原原本本被写在了信中。
大帐撕开，茫茫无边的蒙古大军将这几十人团团围住。众人孤注一掷，向着不远处的阿术杀去，郭大侠无愧天下第一人，手起处人仰马翻，手落处势如破竹，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境，但人力终究有时尽，郭大侠就义之时，离阿术不过三尺，一杆长枪洞穿了他前胸，然后无数的长枪把他捅成了马蜂窝，在死亡阴影下侥幸逃生的阿术恼羞成怒地拔出弯刀，一刀削去了郭大侠的首级，直到死时，郭大侠的脸上只有遗憾，没有半分恐惧。
她亲眼看着爱人死去，又看着父亲被削首，他看着她在人群中嘶吼，无力感和挫败感充满了他的心头。
他护着她且战且退，到了一处吊桥，她却反把他推过了吊桥，自己斩断了绳索，反身杀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快去，救襄阳。
他狂奔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赶往襄阳，想在吕文焕投诚之前杀死那狗贼，告慰众人英灵，救万民于水火，可是，当他赶到襄阳之时，城头变换大王旗，蒙古大军在襄阳城内摆起了庆功酒。
3、
“后来呢？”少年已经啃完了馒头，也不去管鱼钩上的动静，直勾勾地盯着老剑客。
老剑客淡淡一笑，道：“江湖的人物都死光了，哪有什么后来，后来就是老夫一剑无敌，笑傲江湖。”
“净吹牛，你就没想过杀了阿术和吕文焕替死去的人报仇？”少年憋着嘴，显然对故事的结果不甚满意。
老剑客摇了摇头，说道：“杀了他们又如何？天下所苦又仅仅是那夜死去的几百人的江湖吗？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个公道要讨也该是和它讨。”
老剑客此时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直直地看着苍天，向天讨一个公道，这话，千百年来无数的人说过，可又有谁真正做到过。
“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
“等人？”
“等公道！”
老剑客一席话说完，江面上的风骤然暴烈起来，随着江水翻涌起来地浪花越来越高，少年赶紧收起鱼竿，此时，老剑客也不是原先懒散的模样，起身临江而立，挺拔的身姿如同一柄冲天的长剑，浩然正气，天下无匹。天空也不平静，云层之中像是炸开了锅，波谲云诡，没一会功夫，天空就被层层乌云整个罩住。就在此时，天空出现了一个亮点，再接着从亮点处撕开了一条长长的裂缝，裂缝之中射出万丈霞光，安熙祥和，这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笼罩老剑客，但他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是什么？”少年人忍不住好奇地问。
“天门。”老剑客如临大敌。
“哇!那就是天门，老头，你要飞升？”少年的眼中充满了羡慕。
“飞升个屁，老夫纵横一世，这世间早没了老夫看得上的对手，飞升上去再把那群手下败将再虐一遍，老夫可没兴趣，什么轮回转世，什么永恒不灭，老夫统统不感兴趣，这一世，已经活够，老夫今天就要杀一个痛快，战天门，讲公道。”老剑客临风而立，衣袂猎猎，一派道骨仙风。
“老头，你叫什么名，今天过后我好与人吹捧吹捧。”
“老夫复姓独孤，一生与人对战，未尝败绩。”
“独孤不败？”
老剑客撇了撇嘴，强装镇定。
“老夫可没有断袖之癖，平生所愿，与天一战，但求一败。”
“独孤一败？”
老剑客一头黑线，摇了摇头，突然，老剑客的眉间一拧，看了一眼天边的那道裂缝，目光如炬，轻喝一声：“来了。”
天地之间并无异样，流光稍逝，疾风乍起，破空之声刺面而来，老剑客云淡风轻，袖手一卷，身边的长剑激射出鞘，化作无数剑影挡在老剑客的身前，不多时，老剑客的身前兵铁交接之声不绝，电光火石，犹如骤雨倾盆。
老剑客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笑道：“少年，老夫去了。”
少年人褪去蓑衣，摘下斗笠，躬身一拜：“武当张君宝恭送老剑神战天。”
老剑客收起笑容，对那天门淡看一眼，只见他浑身气势陡涨，前方的威压节节败退。老剑客的衣袂无风自动，身形缓缓上升，他脚下的江水翻滚如潮，瞬间升起九条水龙柱，老剑客曝喝一声：“老夫有一剑，名曰问天。”
天空之上，登时雷声隆隆，密云之中劈下无数闪电，交织成一道道电网，直奔老剑客。
九条水龙也瞬间化为九道长剑，护在老剑客的身侧，少年人干脆坐到了石头上，遥望老剑客，调笑道：“哪里是一剑，明明是九剑！”
天门已在眼前，老剑客最后看了一眼脚下，朗声道：“老夫平生，痴心于剑，此生已无憾事，世人皆说天道有眼，但老夫所见，勇者无所归，智者无所用，善者无所得，奸邪弄权，宵小掌政，黎民百姓皆辛苦，老夫且问，天道何存？今日，老夫心中已无挂碍，手中唯有一剑，碎骨其身，替黎民求公道，为万世开太平。贼老天，来战！”
惊神之声滚滚，响彻天地，激荡绵延千万里，乾坤之间一道剑光，追星赶月，直上九霄，瞬间冲开层层密云，霞光照下，流光溢彩，世间再无如此风流。
【完】